“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是勸誡世人趨吉避兇的一句警語。然而,老天偏讓你投胎亂世,又該如何面對無告的人世間?“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韃虜”,這個老理兒誰都懂,但生逢其時又能怎樣?人人如困獸,找不到出口?!哆€珠格格》里的容嬤嬤是公認的殘忍角色吧,但撥開歷史回望五代十國繽紛的大時代,還原歷史人物,其中的原型只有比容嬤嬤殘忍一百倍?;蛟S無法用“人”來界定方妥,那只能歸類于“蛇蝎女”和“豺狼男”才合適?!吧咝蹦藙⒂衲铮呛筇魄f宗李存勖的皇后。劉玉娘自小隨父乞討維生,稍大在市井賣唱。李存勖的將領袁建豐,在攻討后梁的戰(zhàn)亂途中將她擄走,此后劉玉娘與父生離死別。擄走的劉玉娘,因緣和合做了莊宗李存勖的妾。之后劉玉娘被立為皇后,一直保守自己出身低賤的秘密。其父得知女兒依然活在世上,甚至還是當今皇后,急忙趕來相認。一介武夫李存勖倒是個大孝子,他欲以隆重之禮迎待岳丈,劉玉娘卻矢口否認,并命人將親爹處以笞刑。國家災年,餓死者眾,大臣請莊宗賑災,李存勖應允,不管他人死活的劉玉娘不依,將自己的兩口銀盆和三個兒子送到大臣面前說:“宮中只剩下這些了,就請大家用以籌備軍餉吧”!如此撒潑,救濟無望,傷透了將士的心。戰(zhàn)亂中,莊宗被流箭射中,傷勢嚴重,重傷的李存勖只想喝水,劉玉娘看大勢已去,命人送酪漿給丈夫飲下,莊宗駕崩。事實是拔箭之后,喝水還有活路,喝酪漿非死不可。李存勖死后,劉玉娘帶大量金銀錢財,又與其弟李存渥勾搭到一起,想攜手出逃。最終,她被之后繼位的后唐明宗李嗣源賜死。
中國五千年苦難史中,最大災難莫過于人吃人。五代十國出了好幾位吃人的“豺狼男”。其一秦宗權,他稱得上歷史最殘暴的軍閥。唐末,秦宗權常派部將四處屠殺百姓,他的軍中不帶米面,只用車子載鹽和人的尸體,餓了就吃人。后來發(fā)展到把殺死的人用鹽腌起來,做成人肉干隨軍攜帶,以作軍糧。歷史上著名的幾支部隊吃人事件,都還只是把人殺死,把人肉用烤或者蒸的辦法燒熟來吃,唯有秦宗權的部隊隨軍攜帶鹽,以人肉干作為軍糧。秦宗權所克州縣,焚殺擄掠,“西至關內,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wèi)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其二趙思綰,他領兵占據長安時,城中無糧,遂殺婦女、兒童以為糧。趙思綰是五代后漢名將,以兇殘著稱。他好食人肉,史載:“趙思綰好食人肝,嘗面剖而膾之。膾盡,人猶未死。又好以酒吞人膽,謂人曰:‘吞此千枚,則膽無敵矣”。吃人現象屢有發(fā)生的五代史,可謂一部吃人的豺狼史。無怪乎宋代文壇、開創(chuàng)一代文風的領袖歐陽修,在撰寫《新五代史》時,“嗚呼”來、“嗚呼”去、不停“嗚呼”。難道“唐宋八大家”中五人均出自歐陽修門下的老文學家,再無其他詞匯了嗎?非也呵!那是歷史真相,逼得歐陽修沒法用人間詞匯,去描述那段驚悚恐怖的歷史了。其殘忍程度,已經超越人類歷史。如果不幸生逢其時,如何是好?倘若與這幫豺狼同時代并肩為伍,又該怎樣?冰冷的歷史不容假設。偏巧,敏感細膩又多情悲憫的文學藝術家,與這群豺狼碰撞在了同一時代,他們的藝術之路又該走向何方?腌臜不堪的人世間,是否還存有一方凈土?
還好,人辜負了人,綠水青山何曾辜負。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思情重的文人,選擇了以夢為馬,不負韶華。他們與世俗人間徹底決裂,毅然走向自然山川。頭頂的白云和唿哨的山風、芬芳的泥土與山澗的溪流,或許可以沖刷泥濘陰霾的心、安撫無助凄苦的一縷游魂。藝術家們沉浸在精神世界里悠游自得,安享余生。青山、詩情、水墨、畫意,才是活著的意義。惟有在隔絕現實的夢里,才能重獲自由。關仝就是其一。他是長安(陜西西安)人,五代后梁畫家,生卒年不詳(約907-960年間)。北宋人將他與李成、范寬并列為“三家鼎峙”。關仝喜畫秋山、寒林、村居、野渡、漁村,頗有意境,使觀者如入畫中,難分此身彼身,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缎彤嬜V》著錄御府藏畫中有其《秋山圖》、《江山漁艇圖》、《春山蕭寺圖》等94件。傳世作品有《山溪待渡圖》、《關山行旅圖》等。關仝作山水,蒼涼清冷、筆簡氣壯、老辣有力,熱衷表現關陜一帶的山川地貌,即秦嶺。北宋米芾評他,“工關河之勢,峰巒少秀氣”,便是說關仝山水物象抓住了秦嶺磅礴壯觀的氣勢。北宋《圖畫見聞志》描述,“石體堅凝,雜木豐茂,臺閣古雅,人物幽閑者,關氏之風也”,甚是把握住了關仝畫之特征。石木畫法,關仝師出畢宏,樹木有枝無干。畢宏是唐代畫家,史載他以寫松石擅名于代,一見張璪畫驚異之,因問其所受。璪答:“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畢宏于是擱筆?;氐疥P仝這里,也頗有輪回宿命感。關仝師畢宏,荊浩師張璪,而關仝則是荊浩的入室弟子。《宣和畫譜》中言,“當時有關仝,號能畫,猶師事浩為門弟子”。然而徒弟并未止步于師父,關仝在山水畫意境營造上超越了荊浩的格局,而獨具個人氣質,并且筆力過之。
當代古琴演奏家李祥霆,總結學古琴有三句話:“喜歡就能學會,入迷就能學好,發(fā)瘋就能學精”。學藝相通,學精即要“發(fā)瘋”?!段宕嬔a遺》上記載關仝,“刻意力學,寢食都廢,意欲逾浩。后俗諺曰‘關家山水。時四方輻湊,爭求筆跡。其山中人物,惟求安定胡氏(或曰胡翼)添畫耳”。此處記載,勾勒出關仝學畫時“發(fā)瘋”到不吃不睡;也透露了他一個弱項,關仝不擅畫人物,畫里添人物還要請胡翼代筆。瑕不掩瑜,皆因其畫分外壯美,如《山溪待渡圖》。此圖乍一看,給觀者的視覺沖擊力有多大呢?打一個比方,就好像看到了早年在東海龍宮鎮(zhèn)守東海泉眼的“如意金箍棒”,做了孫悟空的兵器那是后話。畫面當中,大山矗立,堂堂正正,如金箍棒般強悍,八風撼不動。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也是氣勢了得,但與關仝此畫相比,有共性、也有分別。共性是兩畫都陽剛、霸氣、恢弘。但讀《溪山行旅圖》,雄強厚重中能品出氣勢穩(wěn)健?!渡较蓤D》則在雄強之外還有一種突兀和生硬感,杠杠的。讀《山溪待渡圖》,第一波視覺沖擊力帶來的震撼還未平定,第二波沖擊力又撲面而來。第二波力量沖撞心靈,只見畫中山景荒寒老辣、朔風凜冽,讓人頓感生命鄭重、生存艱辛、活著不易。若說法國洛可可藝術帶給人的是一種享樂、輕盈和歡快的極致體驗,那么關仝此畫帶來的體驗則是另一個極端。面對此畫,觀者是笑不出來的、也無法輕松,惟有滯重和壓抑。古代畫史評其畫,“悠然如在灞橋風雪中,三峽聞猿時”。年年傷別,霸橋風雪,是從李白的《憶秦娥·簫聲咽》一詩演變來的;三峽聞猿聲,乃聲聲俱是斷腸聲。據此可想見一千前關仝筆下的山水,是何等的悲愴和凄厲。第二波沖擊力,則是畫作彰顯歷史感。
第三波沖擊力來自讀畫后的思考,有對人的致敬,也有對自然的敬畏。但見畫中巨峰聳峙,瀑布高懸,瀑布在崖間飛瀉而下后,在山下匯成涓涓溪流,溪水邊有人策驢喚渡。遠山蒼茫,近山凌厲,山下煙林間依稀有古剎。近處山腳有巨石,石上樹木遒勁有力,林間有村屋瓦舍。整幅畫面飽滿生動,平添了許多人間生趣,讀后卻讓人肅然起敬,致敬人不管在多么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下,也頑強生存并力求與自然和諧相處。畫面用勾染和皴法等技巧來表現上述景物,筆力堅挺、用墨厚重、染暈次甚多,在技巧上也強化了這種氛圍。關仝是荊浩的入室弟子,畫風卻與為師迥然不同??v論師徒二人其中的差別,荊浩畫山,在筆墨技巧上超載前人,畫功成熟,自成一家;但其山貌過于理想化、主觀化、完美化,自然地貌很難見如此實體的山體;猶如仙境幻境,缺少自然真實感和人間溫度。荊浩山水倘若作《紅樓夢》太虛幻境里的背景,想來曹雪芹也會頻頻點頭。關仝山貌卻很接地氣,有了紅塵滾滾的人間溫度,盡管度數頗為寒冷、料峭;但關仝起碼把仙山,從云端拉回到人間,有了現實存在感。并且關仝作畫,能把物象從視覺牽連到觸覺和痛覺;讀畫人能讀出六合蕭條、嚴霜凜冽,心都跟著發(fā)冷。這也是畫史公認關仝作畫意境十足,徒弟勝過師父的原因。從另一角度,也可理解為關仝開始注重寫生、開始入世,用心觀察自然和體驗生活;有了師自然、師造化的覺悟。荊浩是士大夫出身,常年隱居深山古剎,屬于佛、畫一起修行、共同精進;并將佛理融于畫理,故其畫佛心禪意甚濃。沒有明確史料記載關仝虔心禮佛,看來他拜荊浩只慕名學畫、并不一心參禪。所以關仝畫作技術層面背后的哲學層面與荊浩不同;外化則體現出二人畫風迥異。
身為文人士大夫,荊浩有著厚重的學養(yǎng),后期生活又浸染在山間古剎,使他更多了一份出世的飄逸,故其山水外柔內剛、仙資玉質。關仝乃五代長安人,地道的關中大漢,作畫也是外剛內剛。地靈人杰,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方戲曲,是最能概括某一區(qū)域地方特色、民風習俗和生活氣息的;是“活態(tài)”、“原生態(tài)”的文化表現形式。定型發(fā)展于唐代的秦腔唱腔,就是典型的關中地方戲曲。秦腔演唱者多為關中大漢,方面闊口、狀極威武、提袍抖袖、大吼大唱;一條嗓音破空飛去,撞在城墻上,再踅回來,聲猶震耳。秦腔激越、悲壯、深沉、高亢、凄涼,與關仝作畫下筆的老辣、蒼涼、硬朗、凄愴、沉郁,源自一脈。源頭活水,就是關中地域文化。秦腔是三秦大地的魂魄。秦腔唱腔的美學氣質和關仝繪畫的美學氣質,驚人相仿。生于斯、長于斯,從周秦漢唐一路走來的長安人,迷戀秦腔;就是因為秦腔石破天驚的撕扯吼叫,最能表達關中人靈魂深處的渴望和震顫。俗話說,“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關中的秦腔一吼,便是長安人傳神的寫照。關仝拜荊浩學畫,學技、學藝、學畫骨;但他血液里流淌著的卻關中神韻,那是思維語言、“文化母語”;自小薰染的精神氣質,只會伴隨他的一生。關仝是畫家,他只會拿手中的畫筆,宣泄情感、抒發(fā)胸臆,那是“畫里嘶吼”。關仝把濃烈炙熱的情感,用繪畫手法高唱秦腔,用筆狠辣、直截了當、活脫脫關中大漢的氣魄。秋山寒林,洗練完整,村居野渡,雄偉蒼涼。磅礴豪邁之氣,發(fā)于筆墨外,恰似秦腔酣暢一吼。關仝繪畫的深層哲學背景,便是濃烈的地域文化背景,即深沉、厚重的關中文化。試聽秦腔《三娘教子》唱段,迎頭沖耳的便是兀愣愣、悲愴生硬的氣質。這與關仝的《山溪待渡圖》,畫幅當中迎頭矗立的硬杠杠的一座山峰,給欣賞者帶來的靈魂震顫是一樣的,使力、有力、不惜力、拼盡全力、力能扛鼎。
荊浩和關仝,都是五代亂世中走進綠水青山的著名畫家。他們沉浸在藝術天地里,一個金針度人、一個投師學藝,遠離腌臜不堪的人世間,保全了心中的一方凈土。荊關對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們推動了山水畫走向空前未有的全盛期;畫史并稱二人為北派山水畫耆宿?!疤熳訉幱蟹N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五代繽紛喧囂的戰(zhàn)場上,每個武將都熱望永遠稱霸。永遠,真的太遠了。從來沒有想過要稱雄的荊關,卻永遠的屹立在了中國美術史的殿堂里。從這一刻,讀懂關仝、聽懂秦腔、也開始懂了李白《憶秦娥·簫聲咽》一詩的情味。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