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逃離下鄉(xiāng)插隊的黃土南店整整五年后,又是一個冬天,我在圓明園廢墟里散步。下午四點多鐘了,天色越來越暗,西北風(fēng)咆哮而來,四周眾樹搖動,視野漸漸模糊,這寒冷,有種深藏的熟悉……突然,一個念頭(一種欲望?)從心底竄起:回村看看!對我來說,“村”這個字,不是用于任何別的村莊,它只能是黃土南店,那個我從1974年5月4日到1977年初插隊的地方。離開它五年了,我一次也沒想到過該回去看看。離開,意味著頭也不回,讓它永遠(yuǎn)與我無關(guān)。這感覺,比恨更簡單。但誰知是什么,用1981年那個冬日暮色提醒了我?是時候了,為了印證一種記憶,甚至加深它,我得“回去”。
現(xiàn)在的朋友們,聽說我在北京西三旗插隊,都捧腹大笑:“你這也叫插隊?”確實,在今天的北京地圖上,緊挨北四環(huán)的西三旗,早成了昂貴的北京市區(qū),我不少朋友就住在回龍觀樓群里,那曾是我們黃土南店的頂頭上級“回龍觀管理區(qū)”所在地??墒?,1981年,西三旗的景觀,還沒被北京后來的房地產(chǎn)熱潮炸碎。當(dāng)我那個“回村”的念頭一起,即刻的行動,也就是立馬跳上從頤和園開往清河的355路公共汽車,到清河下車,轉(zhuǎn)德勝門開往昌平的344或345路,再坐幾站,西三旗就到了。
那時公共汽車雖然慢,可這全程也就花一小時左右。我記得,在西三旗下車時,天已黑透,加上冷,感覺真像個孤魂野鬼。但沒關(guān)系,這兒一切都太熟悉啦。閉上眼睛,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下車的十字路口上,是農(nóng)機研究所。從那兒向東拐,過軍械站,就到了黃土南店一隊的“地頭”(我的地頭!)。我像當(dāng)年一樣,不走大路,斜插野地,摸黑也認(rèn)得,路邊那塊地叫場院南,種了冬小麥的七尺畦,黑黝黝襯著殘雪,在腳下吱嘎吱嘎響。我知道哪兒是溝,哪兒是坎,一條斜線,直奔村頭結(jié)冰的三角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村子還黑黢黢蹲在夜色中,一個個窗口,一盞盞昏黃的燈光,和五年前沒什么兩樣。是的,我回來了,如果這也能叫“回來”的話。我到了這個村子,但不想敲任何一扇門,不想見任何一個人——我不知說什么。怎么解釋長達(dá)五年的一去不歸?那些燈火,在我左邊右邊,忽明忽暗,和我擦肩而過。如果老鄉(xiāng)們知道,在這個冬夜,我曾經(jīng)偷偷潛回,卻不想和他們打一聲招呼,他們會怎么看我?他們已經(jīng)在怎么看我?當(dāng)我在雪地上佇立片刻,和村子默默相望,那些燈光,都像鬼火。只是我不知道,村子和我,誰更像鬼魂。
我的目的地,是那排小屋,當(dāng)年我們的知青宿舍。在三角坑后面,沿小路擦過當(dāng)年村里唯一的“文學(xué)青年”(其實是少年)大海頭家,就到了。它還在,黑燈瞎火。我離開后兩年,知青們就搬到別的宿舍去了,再兩年,最后的知青也返城了?!爸嗨奚帷背闪藲v史遺跡。可對我,五年前封存的記憶,卻像保了鮮。這一次歸來,雖然有黑夜遮蔽,像個小偷,我的心卻咚咚直跳,像來赴戀人的幽會。小屋靜靜蹲伏在那里,好像也知道我會來,來看它。為這次冥冥幽會,它已經(jīng)等了很久。
整排知青宿舍一共只有四間屋。兩頭兩大間,中間兩小間。男知青住西邊,女知青住東邊。我的小屋,在從西頭數(shù)第二間。門窗仍漆著天藍(lán)色(是我想像的吧?),門上掛著鎖,玻璃卻碎了一塊,讓我能探頭朝里看。沒錯,還是老樣子。土炕的炕沿,當(dāng)年就叫我們磨禿了,四個小伙子并排擠著睡,跳上跳下,哪能不禿?糊頂棚的破報紙,裂開一道道口子,也沒變化。我還記得躺在炕上,曾親眼看見小耗子的尖牙,叼著報紙一點點撕開,一對黑亮的小眼珠從裂縫處朝下窺視,我臉朝上,正好四目相對。當(dāng)年炕沿下放著我的小炕桌,孤燈一盞,照著暗紅的油漆,那是別的知青呼呼大睡后,我在紙上寫“小資”詩的地方。哦,我哪知道,得過多久,我才掂得出“詩”這個字的分量?在北京、在柏林、在世界,見夠種種面孔和人生游戲,旅途的歸宿,還得回到詩上。破玻璃讓雪花飄進了小屋,給地面漫上白白的一層。借著微微雪光,我的心猛跳,墻上的灰塵間,清清楚楚映出一塊獨特形狀的白,那是頭,那是四條腿,朝五個方向大大展開。一張狗皮,我的小狗“小黑”的皮,被剝掉后,我曾把它釘在了這里。誰知道我離開后,它又在這里留守過多久?狗皮蓋住的地方,已經(jīng)和別處墻皮的顏色反差這么大。小黑還在這兒,帶著他的刺疼,等我呢。
這只小黑狗,像個標(biāo)志,嵌進我的1976年。
那是我到黃土南店插隊的第三年。雖然我“插隊”的地方,遠(yuǎn)不如東北知青的黑土地、西北知青的黃土地那么“打眼”,像塊“文革”的胎記,一望即知盛滿故事。但,“黃土南店”這個名字,仍然滲透了中國的土腥味兒。和如今的北京比,它顯得那么遠(yuǎn),不是空間上的遠(yuǎn),而是時間上的遠(yuǎn),縮成一個小黑點兒,藏在了高樓大廈的陰影下。我記得好清楚,1974年5月4日那一天,我們北京67中高中畢業(yè)班的知青,到達(dá)中越人民友好公社,被分成若干組,由生產(chǎn)隊的來人接走。行李被堆上一匹老白馬拉的馬車,人也坐上去,看它一扭一扭,艱難地碾著黃土路上每一道溝坎,馬汗夾著馬屁味兒,混入路邊正分蘗的麥苗味兒,又酸膻又清新,像我們心里說不出的感覺。興奮?惶惑?茫然?都有都不準(zhǔn)確。這里離家也是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當(dāng)黃土光禿禿一片,二十公里和兩千公里能有多大區(qū)別?回想起來,我們那時真老實,騎自行車就能回家的距離,領(lǐng)導(dǎo)說兩個月回去一次,就真等兩個月。哪像晚兩年來的知青,很快就學(xué)會了在兜里揣一張汽車月票,每晚干完活,鐵鍬往回村的馬車上一扔,轉(zhuǎn)身跳上汽車進城,一個多小時后就舒舒服服坐在(躺在)家里了。真聰明??!
楊煉
黃土南店——我的記憶骨灰甕
“插隊”第一堂課,當(dāng)然是物質(zhì)的,簡單說就是餓。知青食堂的飯,總是清水白菜,難得見到油星兒,加上份量有限,對長身體的男孩女孩,哪夠?給我們做飯的老呂頭,總穿條傳統(tǒng)的緬襠褲,于是被我們偷偷叫做“大褲襠”。他早先走街串巷賣驢肉,最喜歡給我們顯擺當(dāng)年驢肉多好吃,說得我們饞蟲蠕動,猛咽口水,心頭越恨越愛聽。那幾年,我們什么沒吃過啊,文雅的,花一毛錢到附近安定醫(yī)院住院部小店買塊桃酥(我們叫它“耶穌”——噎酥)解饞。粗魯?shù)?,抓來只麻雀塞進冬天的火爐,聽它撲簇簇鉆進煙囪,拚命向上飛,快掙扎到煙囪拐彎了,又一頭栽下來。對餓壞了的我們,那不是鳥,不是生命,只是一小塊肉,久違了的、噴香的、魅力無限的肉。
我們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收入,根本指望不上。生活費,得靠也被下放的父母每月寄來。黃土南店一隊是個窮隊,我插隊第一年,隊里一個工(等于十個工分)兩毛多錢。我很努力地干了一年,年底分紅拿到二十多塊,這可是一年的工資,還包括飯錢在內(nèi)!呸,沒戲了,我約上兩個朋友,干脆到北京莫斯科餐廳(簡稱“老莫”),一頓吃了它。
“文革”知青,無論插隊的地方遠(yuǎn)近,都經(jīng)歷過一條類似的思想曲線。剛下鄉(xiāng),理想得要命,一心投入報紙上許諾的“三大革命”。對我這本就容易過分熱情的家伙,那煽動更奏效。高中畢業(yè),我就一激情,申請去陜北延安插隊。幸虧我老爸,自己也下著鄉(xiāng),同時正被我姐姐千方百計要逃脫她那“北大荒”折磨得心
力交瘁,一句話拍板定案:“不行!”
1975年,攝于北京昌平縣中越人民友好公社黃土南店插隊知青小屋前。
雖然不行,這堂現(xiàn)實課,還得在黃土南店補上。我到村里后,因為愛寫寫畫畫,被搜羅進村里廣播站。第一年“三夏”大忙,收完麥子,得趕著向田里送糞,好播種晚季玉米。那時殘存的些微物質(zhì)刺激,是“計件”制:送一車糞計一件,每天按件計酬,多計多拿錢。那天晚上,隊里的馬隊長跑來找我:“你沒看見么?階級斗爭新動向!”“什么?哪兒?”我激動了,階級斗爭啊,這可是“三大革命”的第一項!“就在這兒?。∧銢]看見劉大山,他推一車糞,可是到地里倒成兩堆,算兩件!還共產(chǎn)黨員呢,這起了什么帶頭作用?”我一看,可不是?那劉大山,仗著是隊里婦女隊長的丈夫,干活吊兒郎當(dāng),裝一袋煙也慢半拍,他車上的糞,裝得比別人多一點兒,可推進地里倒成兩堆,一下子拿雙份錢。這是破壞呀!我記得1960年代初中蘇之爭著名的“九評”,于是抓住這話題,在我的廣播站,也來了個九評“一車糞倒兩堆”。而且,村里播完公社播,公社播完縣里播,一時間沸沸揚揚,劉大山比糞還臭了,馬隊長見我就拍肩膀。我得意之余,也不免疑惑,怎么村里人對我這階級斗爭的壯舉不熱情?有些人甚至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繞著走?又一年后,我和村里幾個年輕人混熟了,才明白,什么“階級斗爭”,那次我整個被馬隊長當(dāng)槍使了。他和劉大山正在爭隊長印把子,我那九評,永遠(yuǎn)打消了劉大山當(dāng)官的可能性,也永遠(yuǎn)和“劉派”結(jié)了仇?!澳闵笛?!”我好朋友大海頭說,“一個知青,將來還得靠村里人推薦才能返城,結(jié)了這個仇,你回家的路斷了一半!”哇,后悔嗎?太晚啦!
我的革命熱情,在黃土南店漸漸降落,隨著心態(tài)沉靜,身邊的真現(xiàn)實回到了眼前。一天又一天,如果說有什么比饑餓、勞累更難忍,那就是孤獨。畢竟,我才不到二十歲,能對誰傾訴這一切?唯一的安慰,是盼到每月母親寄來的錢和小包裹,她的寥寥數(shù)語,對我突然變得如此寶貴。她間或回京治病,更成了我們團聚的小節(jié)日,直到1976年1月7日那最后一次!她的猝然去世,扔下一大片真空。心里的空白好深啊。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原來“死”這么具體:只是一張臉,出生第一天就看見的,從小以為她永遠(yuǎn)會在身邊的,讀著書信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的,一個總守在那兒的傾聽者、對話者、安慰者,突然——沒了。怎么可能?雖然,這感受在我后來的生命里,還將重復(fù)多次,但都代替不了第一次,況且是以母親的形象,實施了一次突然襲擊!那些日子,收工回來的晚上,別人呼呼入睡,可我睡不著??瞻?,就在眼前。一張橫格紙,一個小筆記本,我在上面茫然地寫寫劃劃,一行一行,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字,和以前那些自以為是“詩”的東西,很不一樣了。它們不再高亢、光明、熱烈,而在下沉,沉到了地上、地下、心底。語言仍然幼稚,但它里面,長出一種“根”,和我內(nèi)心的欠缺契合在一起,越欠缺,這些語言越有出現(xiàn)的必要。它們在彌補某種不可彌補的空隙。我說出這樣的語句,不再覺得是模仿別人的聲音。這是我自己的話,也只為想聽且能聽懂的耳朵而說。除了“她”,別人聽或不聽有什么關(guān)系?白紙,常常寫著寫著就被淚水模糊。寫了之后,還把小本子藏起,因為這些語句的味道,實在與“文革”要求的昂揚不同。那時,我甚至很難想像,以后會被人叫做“詩人”,而這些詞句,正是一個“詩人”未來一生的真正起點。死亡、孤獨、內(nèi)心的空缺,讓詩,成為必要的!母親最后“梗在心里的遺言”,直接把一粒詩的種子播進了土地。
我的小黑狗,也幾乎就是那時到來的。母親去世后不久,有一天,窗外忽然小狗汪汪叫,夾雜著幾位知青興奮的笑聲。我出去一看,知青們圍著一只小黑狗,正商量怎么殺了吃肉,小狗像能聽懂似的,哀叫著左顧右盼。忽然,我起了憐憫心,推開眾人說:“不能吃,這小狗我要了?!辈挥浀么蠹矣猩稜庌q,反正小狗歸了我。
我把他叫“小黑”。這只小黑狗,長相確實很一般。雖說是“四蹄踏雪”,渾身黑毛只有四腳雪白,但四條腿挺長,身子特短,顯得不大成比例。不知是他知道我有救命之恩,或他的到來,恰恰填補了我心里一些空白,反正我們一見如故,特別親。我在知青食堂里本來不多的口糧,總得留點給他吃,半個饅頭、幾勺菜,看他埋頭猛吃,我就高興。小黑狗也懂事,他主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少給我添麻煩?,F(xiàn)在想來,他必是個好獵手,因為我不記得曾為喂飽他傷腦筋。當(dāng)我出工,他就靜靜守在小屋門口。我從隊部收工回來,進村前要斜插一片墳地,他每天都在那兒等著我,一見我出現(xiàn),就遠(yuǎn)遠(yuǎn)迎上來,尾巴甩得溜溜圓,帶著整個小屁股左搖右擺。然后,在我腳下跑前跑后,一路回家。最美好的時刻,就是別人睡著了,我坐在小炕桌前,或看書,或?qū)懽?,他伏在腳下,身上狗皮的土腥味,那么溫暖。小黑好像從來不會睡著,任何時候,我叫他一聲,哪怕只朝他擠擠眼,他就一骨碌站起來,朝我看著,等待下一個指示。
1972年左右,高中時代。
沒什么“指示”,我繼續(xù)看書,他就把呼呼喘氣的小鼻子,伸到我的書上,眼珠盯著我的臉。那眼神,用信任,用安寧,撫慰了我多少個黑夜。對于小黑,最困難的時刻,是每隔兩個月,我“獲準(zhǔn)”回家的那幾天。我消失前,總會把他委托給朋友照管,但誰知他怎么這么靈,每次——一次不少——當(dāng)我騎車回村,離進村還有兩里路,準(zhǔn)能看見他的小黑影,在路口上等著,他有一部雷達(dá)?通了靈,能算準(zhǔn)我正回來?或每天如此,從早到晚、風(fēng)雨無阻地等在這兒?當(dāng)然,是后者。我只在十多年后,到了澳大利亞的悉尼,幫好友白大衛(wèi)照看他的狗“哈瑞”時,才看到一模一樣的情景。白大衛(wèi)不在家的日子,哈瑞也無精打采,整天趴在院門口,眼巴巴地等。唉,小黑,誰知你的皮,又在我的小屋墻上,等了好多年!
1976年,是我的也是中國的“命運之年”。1月7日母親去世那晚,我抱著相冊哭了半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父親還躺在床上,突然廣播喇叭里哀樂大奏。啊,為我媽媽?怎么可能?原來,1月8日,周恩來總理去世了。我記得很清楚,身邊的父親說了一句“總理去世,是個很重要的事件啊”。他話里有話,傳達(dá)著一批“老革命”們的政治信息。我不懂那些,但仍能感到1976年越來越緊張的氣氛。從周恩來去世,長安街上民眾的自發(fā)悼念,到報紙上社論一篇接一篇,口吻語氣越來越嚴(yán)厲。三月,村里又來了一批知青,這批城里甘家口中學(xué)的學(xué)生,雖然年輕,政治嗅覺可比我靈。四月初,天安門廣場就出事了,悼念周恩來的詩篇和“小白花”鋪天蓋地,我4月4日還在廣場上鉆來鉆去,當(dāng)天回村,第二天就是那場著名的鎮(zhèn)壓。當(dāng)然,廣場經(jīng)歷必須隱瞞。四月以后,我的筆記本上,詩句也在漸變。從懷念母親,轉(zhuǎn)而朝向?qū)χ嗨奚釚|邊第一間屋的渴望。年輕的愛情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高挑而瘦弱,話語帶著鼻音,占滿了我的視野和聽覺。四月和五月,春天和初戀,激發(fā)著文字。小筆記本很快寫滿了。怎么辦?真遺憾沒有母親咨詢的金玉良言啊,這個太缺乏經(jīng)驗、卻太不乏激情的未來詩人,竟斗膽(心里肯定抖索著)把大大題為《愛情之歌》的筆記本,就那么遞給了夢中人。我簡直沒想到,從抄錄的陸游《釵頭鳳》,到我寫下的那一大串“永遠(yuǎn)”,會是怎樣一顆炸彈,在那雙十八歲的手中爆炸!順理成章,沒主意的她,卻有一位母親,筆記本隨之轉(zhuǎn)到了“母親”手上。讀著我那些愚蠢的革命加愛情的誓言,“母親”說不定心里怎么偷偷暗笑。我同樣不知道的是,她家里也是老革命,而且此時正在“文革”重災(zāi)區(qū)教育部工作,還有誰比她父母更懂“白紙黑字”的可怕?再后來,筆記本倒是完璧歸趙,退還到了我手上,同時遞回的還有一句話:“寫作永遠(yuǎn)是給別人當(dāng)靶子!”嗬,一個小女孩兒,竟比我理解詩歌的處境早得多,真是先知先覺呀!
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那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聽到雷雨大作,雨點直砸在我臉上,驚醒才發(fā)現(xiàn),那是頂棚上嘩嘩落下的土。地震了!我跳起身拉門,可門拉不開,掙扎半天才發(fā)現(xiàn)前一晚把門栓上了。等跳出屋子,知青們都已經(jīng)到了院子里。當(dāng)晚搭起地震棚,男女知青在院里分開睡。巧啊,我和她隔著塊塑料布,頭對頭,近得能聽見她呼吸。這地震真是無比美好!接下來兩個月,哀樂廣播接二連三,對我們卻是幸福好日子。沒人有心思留在農(nóng)村,再說知青宿舍房子破,砸死人更麻煩,干脆都放回家。筆記本沒奏效,地震可幫了大忙。這兩個月,我的自行車乘著初戀的清風(fēng),飛馳在頤和園和甘家口之間。這樣的好日子,保持到9月8日,那晚,我們在紫竹院小柏樹下幽會親吻,被巡邏的工人民兵抓個正著,幸虧她機智,擋住了我,交代是溜回城的知青,否則麻煩更大。終于被放走時,我突然看見,樹叢后面月亮金黃一輪,碩大渾圓,原來那天是中秋節(jié)。第二天9月9日,毛澤東去世的消息傳來,知青們被勒令回村?;厝ズ蟮谝患罢稳蝿?wù)”,是連夜為毛主席的追悼會制作白紙花。毛主席的追悼會呀,誰敢不沉痛?可不知我是玩野了還是啟蒙了,竟半開玩笑地對大家說“這得給夜班加班費呀” 。話剛出口,看見她在我斜對面,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那些《評一車糞倒兩堆》大作結(jié)下的梁子,現(xiàn)在結(jié)出了苦果。村里的權(quán)力,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轉(zhuǎn)到了不喜歡我的人手中。這回輪到我倒霉了。
誰能預(yù)料,多年后的我,會寫出《艷詩》那樣的玩意?說來沒人信,本來那個我,老鄉(xiāng)們講黃笑話,會躲到一邊去,倒不完全是害羞,而是聽不懂,這就足夠“不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了。你永遠(yuǎn)躲不開想找茬的人。我們知青宿舍旁邊是個大水坑,夏末秋初農(nóng)忙的日子,那一夜,別的知青都睡了,我和她坐在水坑旁,聊著人,聊著書,聊著她最喜歡的《紅樓夢》和林妹妹。事實上,聊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有星光點點,四外寂靜無聲,促膝而坐的兩個人,近近的呼吸間,就是整個宇宙。話語流逝,時間流逝,誰知道幾點了?突然,一道手電光射來,那個民兵連長查夜來了?!笆裁磿r候啦?干嘛呢?”壞了,我知道這家伙討厭我,這次落到他手里了。果然,第二天早晨出工,我剛到隊部,就發(fā)現(xiàn)“丑聞”早被他傳開了。那年頭,談戀愛幾乎等于耍流氓,何況只有一男一女,更何況是在大半夜!人們看我的眼神好復(fù)雜,她也悄悄躲著我,好吧,那我們就擰著來。從此,我從一個積極分子,急劇跌落成反派人物,再后來,干脆自甘墮落,把對文學(xué)的愛好,展開得越發(fā)不可收拾,在隊里卻能混就混,能懶就懶,每兩個月回家,能多待一天是一天。黃土南店啊,我真夠了!
但我太年輕,沒想到人心能有多黑。那次,我又訕訕騎車回村來,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對勁。怪啊,怎么沒見到小黑?每次他蹲著等我的路口,這次卻空空蕩蕩。我慌了,趕到宿舍,路上的知青,都躲著我,而在我的小屋里,卻留著一碗肉和小黑被剝下的狗皮。怎么回事?我氣懵了。找大隊黨支部書記“理論”,得到的回答是:“狗要吃人的糧食,上邊有指示,不準(zhǔn)私人養(yǎng)狗,所以打死了他?!薄翱蛇@村里到處是狗,為什么偏偏打死小黑?!”書記翻翻白眼不回答。就這樣,小黑沒了,小屋更空了。那碗專為刺痛我留下的小黑的肉,仿佛直接嵌進了我的血肉。那張皮(我不敢想像他們剝下它的樣子),黑岑岑滲透著仇恨,被我釘在小屋墻上,每天提醒我,不準(zhǔn)我忘了這經(jīng)歷。這場敵對,發(fā)展到秋末冬初,在一次知青會上達(dá)到高潮,那村支書當(dāng)眾宣布:“只要我當(dāng)頭兒一天,你就甭想返城!”嗬,知青們唯一的夢,就是有一天能離開農(nóng)村回家,他這句話,不啻判了我死刑。反正沒希望了,還待在這兒干嘛?第二天一早,我拉上門,走了。
寫詩多年后,我把黃土南店稱為我第一個“命運之點”。我給這個詞的定義是:人,全然不情愿地被推入絕境,卻由此體味到根本的真實。二十歲,母親的死、小黑的死,像另一根臍帶,連接起中國的、人性的死亡。在我還沒學(xué)會分析這世界時,先塞給我一團巨大而混沌的“經(jīng)驗”,就像中文傳統(tǒng)式的教學(xué)那樣,理解含義之前,先背誦課文吧?!懊\”越樸素越說不清,越耐嚼耐琢磨,在未來也越能汲取更多滋養(yǎng)。一個人一生中,不會有很多“命運之點”,但每一個,都會夯實人對生命的認(rèn)識。站上、站過那一點,看見的風(fēng)景就全變了。黃土南店,把我從一個胡思亂想的浪漫男孩兒,拉回人生這口深井。冷颼颼的水,正澆到這棵未來詩人的莊稼根上。它給我的人生打了底。形象地說,它像一只骨灰甕,里面盛滿了不同姓名、不同時代的骨灰,就像我從醫(yī)院取回母親骨灰時看到的:黃白,枯槁,殘片與碎末摻雜,那么輕薄空泛,卻有強大的輻射力,能穿透覆蓋在它們上面的水泥地面和樓群建筑,從地層下時時刺痛尚未麻痹的神經(jīng)。我得感謝它啊,這骨灰甕,總讓我一掏一大把,永遠(yuǎn)掏不盡,命運之點就是詩之點。
但那時我并不知道,自己這一走有多冒險。支書甚至不屑于去找我,因為他知道,誰在中國沒有檔案,甭想找到工作。而我的檔案一如其他知青,存在公社知青辦,要拿到得憑他認(rèn)可“表現(xiàn)好”的批準(zhǔn)信。我離村后,在我父親幾個老朋友家漂流了好幾個月。這一家家都是中國政治的老運動員,太知道我這小小反叛的危險了。他們著急,又不好對我說,只有暗暗托人。也是我命不該絕,竟然有一天,鄰居們來看黑白電視新聞時,中央廣播文工團的畫家劉寶俊恰在其中,爸爸的老朋友介紹我們認(rèn)識,一聊之下,他對我的農(nóng)村遭遇頗為同情,第二天去團里詢問,中央廣播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竟然正有一個工作名額,而且即將作廢!寶俊找到“文革”時和他同一派的文工團長,團長說還要考個試。寶俊透露考試內(nèi)容大約是我未來的職業(yè):寫歌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認(rèn)真”對待歌詞這東西:連夜翻看,背下幾首歌頌華主席的七字句,第二天果然要我現(xiàn)場“作詞”,拼湊組裝了幾個現(xiàn)成句子,團長看了對我說:“還不錯,稍微年輕一點兒,不過你本來就很年輕嘛?!薄澳悄銈円伊藛??”“好,我們要你了?!?/p>
絕處逢生“考”進中央廣播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我死死按住滿心狂喜,故作平靜地對團長說,我可以自己去取檔案,給團里省點事。團長哪想到這小男孩還會玩心眼,當(dāng)下應(yīng)允。我連夜?jié)摶毓?,找到知青辦一位也愛舞文弄墨的朋友(他當(dāng)然不知我和村里書記的沖突),出示蓋著鮮紅大印的調(diào)令,詭稱報到時間急,請他幫忙。朋友不知其中有詐,還很為我慶賀。我拿到檔案,先去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大樓報到,在“中央”單位正式上了班,然后轉(zhuǎn)身回村。進村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支書,站在黃土路中間,簡直像在等我。他一見我就滿臉溢出笑容,我能讀懂其中的字句:“小子,我知道你跑不了!”而小子我徑直走到他面前,離他鼻子一寸遠(yuǎn),說:“我回來就為了告訴你,我、走、了!”“不可能!”他騎上車就去了公社,哈,太晚啦,我的檔案早沒了。他一個小小的村支書,離“中央”級別差得太多了。我算為小黑報了仇。終于,可以安心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年。
楊煉新著《你不認(rèn)識雪的顏色》獲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華德無界行者”項目資助,本文為該書選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