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無錫人。少年時,春天周末,總要隨大人去到吳橋,會同了外婆外公,爬惠山。大家在山頂吃完了茶葉蛋,沿后山而下。下山時,一路都是我和我爸,左右扶著外婆,還叮囑外婆小心:腳下石階新長青苔,滑得很。后山林葉參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臉上身上,都翠綠逼人,竹林間有鳥噪聲,有戴著草帽挖筍子的山麓居民。
外婆便會走過去問價:筍子怎么個賣法?
這個不一定!挖出來了,看大小,再分定價錢!
那就挖幾棵吧,我們要做腌篤鮮吃的,不是用來炒的!
好!
江南人對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紅燒蹄髈之類,悶得腦滿腸肥,油脂如大衣裹滿身軀,急待些清爽的菜來消解,于是見了鮮筍就兩眼放光。筍可以用來炒,可以用來水煮鹽腌,可以拿來曬干了拌豆子。但最鮮的筍,如果拿來曬干,真是暴殄天物。在我們那里傳統(tǒng)看來,鮮筍只有一個歸宿:腌篤鮮。
葷素連湯皆備,夠一大家人下飯了。年輕人在廚下剝筍,阿媽們切好了鮮豬肉,切好了咸肉,洗凈,將水大火燒開,下了肉,加點兒酒提香,慢火燜了一燜,加筍,開著鍋蓋,慢慢地等。到晚間,湯色變白泛黃,勺子舀起來,香味醇厚。外婆喝了一口湯,說:這個筍好!
大家喝著湯,都忍不住吸溜:真鮮!
且說,鮮是什么呢?鮮與咸不能畫等號。咸味很單純,鮮味則帶一點發(fā)散的味道,有酸與辣的微微刺激性,鮮極的湯,會讓人“吸溜”一聲;又如同甜味,讓人感覺美好。但自然界,似乎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鮮味?
自己燉過湯的諸位,一定都明白:純粹的鮮味多么難得,就像經(jīng)典物理里設(shè)想的理想狀況似的——實際幾乎不存在。
世上大多數(shù)的天然美味吃食,味道都不是那么勻稱完美的,就像自然界很少有純粹的直線一樣。味精的鮮味,就像是純粹的直線。太純粹了,太直了,鮮得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味精只好拿來提鮮;一味依賴,就不對了。
當(dāng)然,鮮和鮮還是不同的。
之前日本人有過一個結(jié)論,說,歐洲人,相對喜歡吃牛羊豬雞和奶制品。肉的好吃,在于次黃嘌呤核酸。東亞民族,相對更愛吃魚肉和醬油,因為其中的麩氨酸。所以歐洲人愛吃肉和奶酪,亞洲人愛吃鮮魚,也算有邏輯可循。但凡事如果都按化學(xué)式來計算,就無趣了。所以一味簡潔的鮮,太無趣了。寧可麻煩些,花些時間,等候些更自然的鮮味。
江浙人就微妙了:魚和醬油固然好,最喜歡的,還是筍。里弄百姓自然還是喜歡濃油赤醬粉絲湯,但也能領(lǐng)略筍的清鮮美味。所以腌篤鮮才微妙:新鮮排骨、咸肉和春筍。排骨的新鮮,筍的清鮮,咸肉那被歲月、鹽與豬肉聯(lián)合運作出來的醇鮮,新陳相兌,才能出來湯白厚、味鮮醇的一鍋鮮湯。這種鮮味不只是化學(xué)式可以形容,而是許多味道的混合。好的腌篤鮮,鮮味是活的:阿媽們耐心地熬,偶爾嘗嘗,嗯不夠鮮,再熬熬;如果這時你跟阿媽們建議“要不然下點味精”,大概會被一腳踢出廚房吧?
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筍和豬肉的完美組合了。蘇軾跑去黃州,一見繞山皆竹,大喜,到處寫信吹噓。豬肉本來有失膏腴,讀書人除了蘇軾這類放逸之輩,不好意思說喜歡。但配了筍,就一下子上臺面了。袁枚說葷菜用素油,素菜用葷油,類似的道理。筍燒肉的極度改良,是江南的腌篤鮮,品格疑似又高了一層。大才子李漁認(rèn)為筍與蟹是天下至味。他老人家把筍比君子,是個清白鮮活的書生。我按他這邏輯猜想,大概在讀書人那里,筍書生本來是白凈的,加了豬肉這點搭配,水乳交融,各自的清鮮與甜醇勾搭出來。像新酒兌陳酒,一下子多層次多變化了。真是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