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品生
我的家鄉(xiāng)在陜西咸陽禮泉縣,村子位于縣城西北門外,與縣城僅一橋之隔,故名橋北村。有名的西蘭公路穿越縣城之后,由南向北從村子西邊經(jīng)過,然后又向西北而去。記得小時候,西蘭公路上汽車很少,我常常在村邊站上老半天,等那偶爾駛過的汽車;有時還能看到零零星星的駱駝在公路上行走,不知人們趕著它們?nèi)ツ睦?,覺得很新奇,也由此帶來許多遐想。而今,這條古絲綢之路仍然是通往西域的主要交通要道。
西蘭公路在我們村西是一段坡道,坡度不小,因此這里偶爾就有車禍發(fā)生,有時也能看到路邊停著拋錨的汽車,滿身油污的司機鉆在車底修理。路旁崖下的窯洞里住著村民,司機有時前來討水喝,或是借用修車的工具,免不了互相拉拉話、說說事。正是在這些不經(jīng)意間的來往中,村里人自然接收到來自遠方的許多文化信息,甚至將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同時,我們當?shù)厝说囊恍┟袼滓部赡軅鞑サ搅诉b遠的西域。至今,家鄉(xiāng)的人們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許多習俗,都與過去的西域地區(qū)有相通的地方。比如,過去冬天我們鄉(xiāng)間的男人喜歡在腰間系一條腰帶,和維吾爾族男子系的“波塔”類似,都是用布做成,在腰間纏幾圈。維吾爾族招待貴客時吃的細面“玉古勒”,也類似我們家鄉(xiāng)待客時吃的臊子面,都是手工搟成的,色、香、味俱全。我們家鄉(xiāng)擺宴席講究“八碗一品”,而回族的正宗宴席要搞“九碗三行”,菜的用料和種類也差不多。還有用粗布制作的褡褳,這種用具內(nèi)地和新疆都一樣,中間開口,兩端盛物,搭在肩上,極為方便,只是新疆少數(shù)民族稱作“霍爾青”。至于“打嘎”、“斗雞”等兒童游戲項目,各地方玩法也是大同小異。
雖說離開故土已經(jīng)幾十年,故鄉(xiāng)的民俗對我來說也漸行漸遠,但童年時候耳濡目染的樁樁件件,至今記憶猶新。有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不見白紙黑字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大家約定俗成,遵規(guī)守約,無人越雷池一步。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風純氣正、鄰里和睦的村子,然而,以往各種各樣的“講究”確實不少。比如蓋房,現(xiàn)在自家院里蓋房,想蓋多高就多高,并不礙別人家的事,誰也管不著。但過去不行:如果要蓋房,首先得給隔壁兩鄰打招呼,把自己蓋房的想法如實相告,事先予以溝通。如果存在界墻問題,還要協(xié)商解決的辦法,一不小心就會產(chǎn)生予盾和糾紛。因蓋房出現(xiàn)界畔之爭,釀成鄰里打架,甚至世代結(jié)仇的事情在有的地方也發(fā)生過,正所謂“寸土不讓”也。另外,房子的高低也要與鄰家說清,因為鄉(xiāng)下有一個講究:后蓋的房屋,其高度不能超過鄰家已有房屋的高度;否則,就等于壓住了人家的“風水”。一般誰也不愿意碰這條底線,頂多是與鄰家房屋的高度相同,而且還會給人家的房脊上再加砌一道磚,以示歉意。
蓋房如此,栽樹也一樣。在村里,誰家院子里都會栽上幾棵樹。但栽樹之前,得事先考慮將來樹冠的大小,不能讓枝葉伸到兩鄰的院子里,影響別人家的采光。因此,村里人都不把樹栽到離界墻太近的地方。萬一樹冠長得太大,大大超出了預先估計的范圍,就要主動鋸掉伸頭探腦的枝條;如果對兩鄰的“領空”影響不大,也可不必過于較真,而是隨它“紅杏出墻”,連甜甜的果子也讓人家去品嘗,還可睦鄰友好呢!
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痹卩l(xiāng)間,鄰里之間互相借個篩子、鋤頭之類的物什使用一下,那是常有的事;即便過后忘記歸還,東西在那兒明擺著,會提醒你的。如果我借你家一碗白面用來搟面,或是借幾個蒸饃吃了,過后很容易忘記,也等于沒了影兒;其實忘了也就忘了,被借的也不會在意。但是有一樣東西卻是借了必還的,那便是發(fā)面用的引子——酵面。鄉(xiāng)里家家面甕里都有一塊酵面,那是家庭主婦很在意的東西,她們隔三岔五蒸饃時必用。過去,農(nóng)村窮,一年到頭很少動葷,黏面便是最好的飯食,但也不能天天吃,隔兩天吃頓湯面片、攪團什么的換個口味,卻是不耐饑,因而各家饃籠里的饃不能斷,甚至每頓飯都離不了饃,哪怕沒有菜都成。經(jīng)常蒸饃的主婦,偶爾也有忘了留酵面的,以至蒸饃時就得去別人家借;但切記,過后一定要還人家。因為發(fā)面的“發(fā)”與發(fā)財?shù)摹鞍l(fā)”是同一個字,如果你借了別人用作“發(fā)”的東西不還,即便確實是忘記了,別人也一定會來討要的。與此相關的還有一個更離奇的講究:如果哪家歿了老人,等到抬走棺木葬埋后,在清掃停棺處的地面時,一定要潑撒一些發(fā)面水,暗喻子孫后代會發(fā)家致富。
除了酵面之外,還有一樣東西——碗,也是借了必還的。農(nóng)村人平常很重視感情聯(lián)絡,誰家偶爾做頓好吃的,不只是自家獨享,鄰居有老人或小孩的,一定會舀上滿滿一碗,端給他們品嘗。只是這盛飯的碗,不管是新是舊,過后都一定要還,而且在還碗時,還常常將自家做的好吃的順便送上,你來我往,加深彼此的情誼。如果碰上個轉(zhuǎn)身就忘的“馬大哈”,碗的主人肯定會討要回去的。想想也是,誰會把自己吃飯的家伙送給別人呢?
當然,也有借用了千萬別再還回去的物件。比如藥鍋,不管誰借用了都不能還,否則會被認為是一件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因此,誰家有個藥鍋,便成了全村人公用的東西。那時候,村里誰害個頭疼腦熱,時常請郎中開幾副湯藥調(diào)治,而藥鍋卻不是家家都會備的,只有條件稍微好些或有慢性病人的家里才會有,于是就得到這些人家去借??僧斨魅思乙獙ぷ约业乃庡仌r,反倒得跑好幾家,先是張家借去了,之后李家又從張家借走,后來又讓王家拿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間長了,也不知在誰家,沒辦法,有的只好重新買一個回來。要讓藥鍋不丟,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借藥鍋的人家用完之后,與主人家見面時打個招呼,就說藥鍋用畢了,讓他有時間拿回去,這樣便省了還回去的過程。更有趣的是,如果藥鍋不小心被摔破了,不但無人責備,還會被認為是個吉利的事情哩!
在農(nóng)村,老人下世是常有的事。對親人來說,生離死別自然是十分悲痛的。封建社會有一種習俗叫“守制”:父母去世,兒子要在家守孝三年,謝絕一切應酬,做官的必須離任。盡管守制習俗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所改變,但守喪習俗仍延續(xù)至今。不過,現(xiàn)在比之五六十年前,時間短多了。那時候,歿了的老人往往要在家停放好些天,少則五六天,多則七八天,再長九天、十天的都有,而且年紀越大,停放的時間越長。在此期間,習俗也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披麻帶孝的人只能去同姓的自家人屋里,萬萬不可去外姓人家;即使出了五服的人家,也同樣不能去。
人們常說“亂喪事”。辦喪事難免會有考慮不周之處,如果臨時急需一個自家沒有的用具,為了不耽擱事情,也來不及想那么多,便差一個孝子去別家借。孝子上門被視為不吉利之舉,因此必須脫掉喪服后再去。即便沒穿孝服,孝子也萬不可進外姓人家的大門,有事只能站在門外大聲呼叫里面的人。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薄坝星甑泥徏?,沒有千年的親戚?!编l(xiāng)民們世代同住一個村,淳樸的性格讓他們和睦相處,遇到難處會互幫互助。孝子來門口借東西,這是萬不得已的事情,誰都能理解,絕不會刁難,東西照樣借,但主人家會有一個舉動:孝子一轉(zhuǎn)身,便立即將一把白面朝孝子身后撒去,使其落在孝服上。據(jù)說這樣可以避邪,沖跑晦氣。這個習俗,我小時候曾親眼見過,大概是上世紀50年代初,那時我家借住在本姓叔家。村里一個老太太過世了,辦喪事持續(xù)了好多天。那天,過世老太太的孫女來本姓叔家借镢頭,她站在頭門外叫:“婆(本姓叔的母親)——”婆迎上去,問清來意,便把镢頭遞給她;她剛一轉(zhuǎn)身,婆就朝她撒了一把白面。這個情景,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關于喪葬的習俗還有不少:若是父母雙親去世,在下葬之前的日子里,身著重孝的兒子與其他孝子很有區(qū)別,其身后的長孝布必須拖到地面上,腳上的鞋只能靸著,顯得不方便許多。這寓意著兒子是重孝,走需慢行,言必緩語,因為失親他比別人顯得更悲痛。還有一個講究:如果家里有人去世,這家人過年時便不貼春聯(lián)。等到三年服喪期滿,才能回歸正常。
婚嫁也有講究。在家鄉(xiāng)所有人都知道,出了門的女兒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如果將娃生在了娘家,被視為對娘家人的大不吉利。萬一出現(xiàn)這種事,夫妻二人就要親自給娘家消災:用犁套上一頭犍牛,把娘家的院子從前到后全部犁一遍,然后再將地面摸平,才算完事。這個風俗恐怕是最嚴厲的,懲罰的代價實在太大,沒人違反它,在我們周圍也沒聽說發(fā)生過此類事情。一般有身孕的女兒,在六七個月以后,就不在娘家呆了。
還有一個看似可笑的講究:孕婦不能去看正在坐月子的產(chǎn)婦。據(jù)說要是看了,便會帶走孕婦尚未出生的嬰兒的母乳,使將來的新生兒沒奶吃。盡管這個風俗有點離奇,但過去人們對此深信不疑,孕婦是絕對不會去看產(chǎn)婦的。當然,這個舊俗早已被淘汰了,現(xiàn)在婦產(chǎn)醫(yī)院里,一個病房住的不是生了的就是待產(chǎn)的,大家在一起互相交流育兒經(jīng)驗,誰還在乎這個習俗?
我們祖先所遵循的這些稀奇古怪的講究、形成的種種民俗,反映了民族的道德情操、風土人情、生活情趣,具有歷史、美學、哲學、宗教等多方面的價值。我想,即便是其中有些所謂的迷信成分,也無傷大局。有一種規(guī)矩,有一種制約,有一種約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作為一種文化去對待,我們完全可以再大度、包容些,就讓這些民俗在民間延續(xù)吧!而我,只是有些民俗的曾經(jīng)見證者而已。
(作者系陜西省咸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