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
按:貞觀六年,唐太宗審查死囚,看到這些要被處死的人,心生憐憫,下旨放其回家,讓他們與家人團聚,來年秋天返回長安就死。第二年秋,頭年所釋放的390名死囚,在無人監(jiān)督無人帶領的情況下,都按期歸來,無一人逃亡……
三兒即其中之一。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三十三天,老天爺從早到晚一副愁苦的面容??諝庀耔F一樣冷。它能穿透皮膚和肌肉,把冷釘進骨頭里。家具和門板長了毛。不用的筷子通體毛茸茸的,如果能彎曲,它會像毛毛蟲一樣到處爬。墻根兒長出一簇簇灰白的蘑菇。老樹的軀干上長出許多灰色的木耳。樹上的葉子都濕透了,從葉片上滑落的水滴像大顆的眼淚,砸進悲傷的泥土里。
這棵皂角樹,打從他記事起就是一棵老樹,一個甲子過去了,既沒變得更老,也沒返老還童,還是那個樣子。它的樹冠像一把巨傘,遮住整個院子。夏天它將陽光擋在外面,營造出一片怡人的濃陰。更多的時候,它吞食光線,使院子暗無天日,也使傍晚更早降臨。
今年皂角結得很稠,干皂角掛在樹枝上,風一吹,嘩啦嘩啦響,像小鬼拍巴掌?,F(xiàn)在皂角濕透了,沉甸甸地垂著,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雨,淅淅瀝瀝……天色昏暗。老樹下陰沉沉的。老樹的軀干空了,中空的軀干連著地下,通往陰曹地府。他好幾次看到兩個死去的兒子出現(xiàn)在老樹下。他們不像生前那樣生龍活虎,而像是久病之后剛剛爬起來,虛弱得如同紙人,一陣風能刮跑,一個手指頭能戳倒,一個掉落的皂角也能將其砸進泥地里。他們的樣子讓他揪心。他們是來請求他原諒的。他不原諒他們。他們搶劫殺人可以原諒,畢竟他們把命搭進去了。但他們把三兒拉進去,不能原諒。三兒和他們不一樣。他們牢騷滿腹,三兒任勞任怨,他們膽大妄為,三兒謹小慎微,他們只考慮自己,三兒卻總是想著別人。他們不該拉上三兒去搶劫,他們把自己害了,也把三兒害了。他們活著的時候高大魁梧,鬼魂卻瘦得像蘆葦,可見他們在地獄受了不少折磨,遭了不少罪。活該!他不原諒他們。兩個鬼魂在老樹下瑟瑟發(fā)抖,不停地咬自己的手,不停地擁抱取暖,但都無濟于事,凄風苦雨會使他們再死一次。
老樹下有個雞籠,原來有一群雞子,后來死得就剩一只了。一只不會下蛋的母雞。母雞不下蛋,還留著干嗎??伤蝗绦臍?,得給院子里留個活物,否則,他太孤單了。鬼魂總是在母雞上籠后出現(xiàn),多數(shù)時候他們就呆在雞籠前面。有一次兩個鬼魂在雞籠前跪下,請求他原諒。老大的膝蓋正跪在雞屎上。他朝鬼魂揮舞掃帚,將他們趕走……
雨仍在下,也許已經(jīng)停了,不好說,因為樹上還在往下滴水。院子被樹的枝葉遮著,下雨的時候淅淅瀝瀝,雨停后還會淅淅瀝瀝好長時間,直到樹葉上的水徹底滴落完畢。已是傍晚,遠處的天空一片灰暗,看不到雨絲。村莊上空升起裊裊炊煙。到了做飯時間,可柴火都是潮濕的,火鐮冰冷,火絨潮乎乎,點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人站在屋檐下看一會兒天空,回到屋里,準備升火做飯。他打一陣子火鐮,沒有點著火,就放棄了。他將火鐮、火石和火絨塞回灶側的墻洞里,準備去鄰居家引火。他先要看看鄰居家升起炊煙沒有。
他必須走出院子,才能看到鄰居家的煙囪是否冒煙。他剛出門,愣住了。老樹下站著三兒的鬼魂。以前他只看到過老大老二的鬼魂,一次也沒看到過三兒的鬼魂。那說明三兒沒死,或者死了,路途遙遠,鬼魂要長途跋涉才能回來?,F(xiàn)在,三兒的鬼魂回來了。三兒看上去比以前瘦多了,衣服里面仿佛是一副骷髏。衣服不像是他的,因為太不合身了。他兩個哥哥比他高半頭,這衣服讓他兩個哥哥穿,依然大一號。衣服是濕的。他的頭發(fā)也是濕的。他渾身上下其實沒有一處是干的。
三兒給他跪下,跪在雞籠前他兩個哥哥曾經(jīng)跪過的地方。樹上偶爾有大滴的水砸下,不是很多,且越來越稀疏,看來雨停了。
他一直在等三兒的鬼魂出現(xiàn),他不原諒老大老二,但他原諒三兒。他要親口對三兒說,他原諒他。不過,原諒之前,他要弄清楚三兒為什么要隨兩個哥哥去搶劫殺人。
三兒,他叫道。
一滴飽滿的雨水砸到三兒的眼窩里,化為一條線,從三兒的面頰流下。
雞屎,他說。
三兒跪在雞屎上。雖然只有一只雞,院子里卻到處都是雞屎。三個兒子出事后,他就沒再掃過院子。
三兒沒有動,挪個地方還會有雞屎。再說了,可憐兮兮的鬼魂可能不在乎什么雞屎不雞屎的。老大也曾在雞屎上跪過。好像請求父親原諒,跪雞屎是個儀式似的。
他想說,三兒,起來吧,我原諒你??伤麤]說。他可以不懲罰老大老二,但他必須懲罰三兒。讓他在雞屎上跪著吧,跪到地老天荒,跪到世界末日。
那天,他說。
那天你去香嚴寺上香,三兒說。
我去求菩薩保佑,讓你們能娶上媳婦,至少讓一個娶上媳婦吧,別三個都打光棍兒。他心里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如果注定只能有一個娶上媳婦,那就讓三兒娶上媳婦吧。他的心總是偏向三兒。
我們那么窮,誰會嫁過來。
菩薩會保佑的。
大哥說,求菩薩沒用,菩薩才不管這爛事。二哥說,我們得自己想辦法。大哥說,說得輕巧,想辦法,想啥辦法,娶老婆得有錢,我們?nèi)钡木褪清X。二哥說,錢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叫尿憋死。二哥那時已經(jīng)有主意了,他將大哥拉到一邊嘀嘀咕咕,商量事情。我聽不到他們說什么??此麄兊谋砬?,應該是重要事情。大哥頭低著,右腳尖鉆著地,要把地鉆個窟窿似的。當他停下鉆地的動作時,他已拿定主意。干!他這個字說得聲音很大,我聽到了。接著,他又說,這事不能背著三兒。這句話我也聽到了。大哥過來對我說,三兒,我們要去干一票,你也跟著吧。二哥站那兒沒動,他顯然不贊成叫上我,但大哥說了算,他只能接受。我問干什么,大哥說,別問那么多,你跟著就是了。然后我就跟著去了。
你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嗎?
我知道,三兒說,他們帶上刀和斧子的時候我知道了。大哥給我一個錘子,你用這個。我問干什么,他說,還能干什么,劫道!二哥說,殺人!我不相信二哥說的。
你沒勸他們?
我勸了,他們不聽我的,還把我揍了一頓,罵我是廢物,膽小鬼,蛆!
那你還跟他們?nèi)ィ?/p>
我們是兄弟,有難同當,我不能看著他們劫道殺人,我想阻止他們。
傻!
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來到子陵洞崗,藏在子陵洞里,等著過路客商。你知道,崗下是白龍泉,人們都喜歡在那兒歇歇腳,喝幾口水。我們等了大半天,我都快睡著了,一個客商也沒有。我慶幸沒人經(jīng)過。我說,回吧。大哥說,邪行。二哥說,再等等。又等半天,還是沒有人。大哥二哥失去耐心,準備回家。我們站起來,拍打身上的灰土和草屑。我的一條腿麻了,沒法挪步。二哥故意推我,我差點摔倒。洞前邊的坡那么陡,滾下去可不是玩的。大哥說,別鬧,瞅!一小隊客商出現(xiàn)了??偣踩齻€人,三匹騾子,騾子馱著貨,不知道馱的什么,但是包很大。一個戴禮帽的中年人走在頭里,像是貨主。他身后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伙計,走在最后的是趕騾人。他們走到白龍泉邊停下來歇腳。我大喊一聲,喂——搶劫啦!我希望他們聽到聲音能夠跑開。畢竟從子陵洞到白龍泉還有一小段距離,他們麻利的話,也許能跑開。大哥不容分說,狠狠給了我一下,一拳打在我太陽穴上,我頭腦嗡一聲,像蜂窩被戳了一棍子。全亂了。我摔倒在地,頭在巖壁上磕了一下,磕得不輕。我眼前飛起一群閃光的蒼蠅。接著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來時已被人用繩子捆了手腳,放在騾子背上。戴禮帽的中年男子牽著騾子。只有這一頭騾子。中年男子的長衫上濺有一道血跡,像潑上去的墨汁。有幾只蒼蠅盯著這些血跡飛來飛去。騾子甩尾巴時,我閉上眼睛,眉梢被掃一下,熱辣辣的。我不知道這是要往哪里去,路都一樣。過黃水河時我明白了,這是要去縣城。中年男子這是去報官。我問他我大哥二哥呢,他不搭理我。我再問,他就從路邊薅把草塞我嘴里。他是個怪人。他直接把我馱到縣衙。他對縣官說,他遇到三個強盜搶劫,他打死兩個,這一個捉來報官??h官問他有什么損失,他說他一個伙計被殺了。在哪里?在子陵洞崗。他說他讓趕騾人留在現(xiàn)場,看著貨物,還有三具尸體。
你沒殺人?
我沒殺人,可我和兩個哥哥是一伙的。
你是想阻止他們殺人。
我喊了一嗓子。
喊得好。
如果沒有那一嗓子,三個人不備,大哥二哥說不定能把他們?nèi)珰⒘恕?/p>
你后悔嗎?
不后悔。多死兩個無益。殺人償命,大哥二哥終究活不成。
你,咋被判了死刑?
大哥二哥因我而死,我不該獨自活著。我羞于活著。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我的父親。
我也該死了,我的骨頭都發(fā)霉了,他說,這鬼天氣,活著還不如死了。
他抬起頭,假裝看天,想把正在往外涌的老淚堵回去。院里根本看不到天,巨大的樹冠把天擋在外面。眼淚盈眶,他轉過頭去,不讓三兒看到他落淚。
天差不多全黑了,至少院子里是這樣。三兒的鬼魂還在院里跪著,黑乎乎的,像影子中的影子。
起來吧,他朝三兒擺擺手,三兒也許該到“那邊”去了,他忍受不了分離的場面。
爹——,三兒叫道。
他轉過身,三兒正在給他磕頭,他一下子老淚縱橫。
三兒,他叫道。
這是他最喜歡的兒子,他的血脈,他的慰藉,他的依靠,他的命。三兒的鬼魂就在那兒,老樹下,雞籠前,咫尺之隔,陰與陽并沒有明顯的界線。三兒站起來,三兒走過來,沒有不可跨越的,他呆的地方只是老樹的陰影,并不是陰間。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
三兒來到他身邊。
他伸出手去,三兒抓住他的胳膊,他摸到三兒的臉,冰冷,潮濕,實在。他捏捏三兒的肩膀,骨頭像石頭一樣堅硬。他戳戳三兒的胸,也是堅硬的。鬼魂會這樣實在嗎?
三兒,你是人是鬼?
爹,我是人,我沒死,三兒說。
你活著?
我活著。
沒死?
沒死。
沒砍頭?
沒砍頭。
他緊緊抓住三兒,他將三兒從“那邊”拉過來,他不會再放他過去,哪怕這是個夢,他也要抓住。
再也不準做傻事了,他說。
我再也不做傻事了,三兒說。
我不許你走,他說。
我不走,三兒說。
你濕透了,快進屋換換衣服。
我沒事。
他從灶旁墻洞里掏出火鐮火石和火絨,用力打火,打了幾下,有火星迸出,但火絨卻毫無反應。
爹,我來,三兒說。
三兒從父親手中接過火鐮火石火絨,他將火絨放到火石上,用火鐮狠狠敲打火石,迸出大顆火星,再敲打,又迸出火星,再敲打再敲打再敲打再敲打,并出一連串火星,火星前仆后繼地撲向火絨,咬住火絨,鉆進火絨,點燃火絨。小紅點,擴大,再擴大。三兒用手護住,不讓陰冷的風將它撲滅。
攏住,攏住,他說。
三兒將火絨往一起攏攏,蓬松的火絨簇擁著火星,火星像心臟一樣跳動。
他找來一把柔軟的干草圍在火絨周圍,為火絨建一個遮風擋雨的堡壘。堡壘中間是那顆越來越紅的火星?;鹦歉惺艿疥P愛與呵護,變得勇敢起來,奮力地釋放光和熱。像雞蛋破殼一般,一顆小火苗探出頭來,接著整個身子跳出來,一個完好無缺的火苗!
柔軟的干草被點著,火升起來了。
他看到三兒的眼睛亮閃閃,里面有火苗跳動。
院里又一陣水滴落下,也許是風,也許是雨。下吧,下吧,再下他也不怕,至少這個夜晚有三兒,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