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東方文化里的“圓”極有韻味。
在古老的徽州,每家老宅的堂屋里,依著墻壁擺放著兩個半圓的花梨木桌,上面雕刻著花開富貴,喜鵲登梅。兩個半圓的木桌,仿佛舊時徽州夫妻的命運。因為,明清時期的徽州男人,常年在外經(jīng)商,只有等外出的男人回來了,才能將兩個半圓桌合二為一,一家人在廳堂里吃團圓飯,合家團圓。
我們家家戶戶的桌子、茶幾、小凳多是圓形的,而西方的桌椅大多是方形的。在蘇州園林里,我們常??匆娨簧壬葓A形的花窗,一個個月亮形的石拱門。夏日的紅蓮出水了,從月亮形的門里望去,一池翠葉蹁躚,亭亭的荷花就開在月亮里。
如果說,人生的圓滿是花好月圓,人生的殘缺就是一個人的孤獨。
蘇州的拙政園里,有一處小軒,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與誰同坐軒。它臨水而居,伴著一池清荷。軒里有一扇小窗,形如文人手中的一把折扇,窗下石桌一張,石凳幾個,一個人獨坐小軒,面對一彎碧波,聽風、賞荷、讀書,忽有斯人可想。有時候一個人獨自冥想,不要陪伴,不要喧嘩,一個人靜靜想著心事,那是一個人靜美的時光。
那一日在“與誰同坐軒”小坐,也是日暮黃昏,艷陽的火氣正悄悄散去,有幾只紅蜻蜓停在一朵白蓮上,蛙聲一片,抬頭望見天上新月,如美人的眉眼彎彎。
恍惚聽見蘇東坡低聲吟到:“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有些美好是要一個人獨自享受的,比如孤獨。
年紀漸長,漸漸懂得欣賞殘缺的美。在閬中古城遇見一家賣茶的小店。一只素白的茶杯上開著一朵朵殘荷,墨色的,靜氣凜然,有錚錚鐵骨。霜嚴雪寒的季節(jié),滿塘的荷花都謝了,只剩下殘荷、枯枝、結(jié)子的蓮蓬。李義山說,留得殘荷聽雨聲,那是寒冬里的素凈和安寧。小店里,深褐色的牌匾上寫著遒勁的行書,只有三個字:真滋味。多好!也許,一個人只有懂得殘荷的美,才懂得人生真正的滋味。
春天里,一次次去水邊看櫻花,隨風飄落的櫻花,花謝花飛飛滿天,這是大和民族最迷戀的盛景。在畫家東山魁夷的畫里,他一次次畫到櫻花,溪水畔落了一地的櫻花,如大雪紛飛的櫻花,我恍然明白日本文化里“物之哀” ,有說不盡的禪意。櫻花凋謝,冬日里樹木的枯枝,滿地黃色的落葉,漫過青石的流水,每一種生命的枯萎和流逝,都有一種廣大到相忘的莊嚴之美。
世間一切生命,有盛開就有凋零,那是一種絢麗的生死美學。
春夜里,落了細雨,隨手翻閱枕畔的唐詩宋詞,“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是一份淡淡的失落和苦澀?!芭c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那是初相遇時的心動和陶醉??墒?,人生的離別與相聚,幸福與苦難總是結(jié)伴而行。無論生命的惆悵和幸福,還是憂傷與歡喜,都是人生的滋味,值得我們慢慢品嘗。
在香茗劇院看徽劇,聽臺上女子凄婉地唱到:“風荷細雨愁更愁,花開花謝共白頭。 ”紅頂商人去江南經(jīng)商,一走就是幾十年。十年一覺揚州夢,他們在蘇杭一帶發(fā)達了,妻妾成群,兒女成行,徽州女子的一生,就像宏村月沼里的一輪月亮。他回不回來,她就在這里,或缺或圓。他回不回來,她就在這里,不離不棄,寂寞終老。
徽州宏村有一面的月沼,月沼是半圓形的,仿佛一彎寧靜的秋月。紅色的蜻蜓輕靈地掠過水面,幾只白鵝伸著長脖子在水里悠閑地覓食。月沼里映著晴空云朵,青山如黛,瓦屋倒影,古樹蒼穹,也映著宏村六百年的滄桑。
我坐在月沼邊的茶樓向窗外張望,桌上一杯黃山翠峰,清茶淺酌,坐對明鏡般的月沼。我問開茶樓的婆婆,六百年前的月沼,為什么不修成圓的,而修成半圓形呢?她說: “花未全開月未圓,就是人生最好的境界。水滿則溢,月圓則虧,世間萬事萬物就是如此。 ”這就是古人的智慧,花好月圓是世人心里的盼望。佛家說,娑婆世界。娑婆即遺憾和殘缺,世間沒有了遺憾的失落,就沒有團圓的美滿。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只有懂得殘缺之美的人,才更加懂得珍惜生命里的花好月圓吧。
(常朔摘自《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