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車動了，景色一點點地向后移。

我把礦泉水瓶掏出來。這趟列車，我乘過無數(shù)次了，不過，這回有點兩樣。從省城到J市一個小時，現(xiàn)在高鐵更快了，只要二十多分鐘，但我還是喜歡舊式火車，喜歡聽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還有緩慢的風(fēng)景，就像現(xiàn)在。我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呢。我最近一直在看維特根斯坦，他是哲學(xué)家，哲學(xué)家的話總是深刻，比如，他說：“一個人能看見他擁有什么，但他看不見他是什么?！蔽矣X得挺好，是真理，說到了我心坎上。

J市是個地級市，不大，我以前去的時候更小，環(huán)城河一圈，把小城包裹了起來。這些年，城市好像吃了生長素，一下子膨脹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里，有水，有橋，風(fēng)吹樹葉的慵懶勁兒，以及那份相對較慢的節(jié)奏。我到南湖里去游過泳，寬大的湖面上有小船。四周更有連片的菱田，密密麻麻的菱藤纏繞著。采菱人騎在菱桶上，晃晃悠悠，擠進(jìn)菱田里。不過，那已是二十年前的景象了，現(xiàn)在的南湖不是這樣了，只有仿古旅游船在轟鳴聲里開來開去。我懷念那采菱的日子，我還游到菱田邊，當(dāng)場采，當(dāng)場吃。一口下去，那菱的鮮汁就從牙縫里出來，脆爽無比。我在湖里的時候，雪梅就在岸邊，穿著連衣裙。她不會游泳，只是坐下來等，或哇哇地喊我。我喜歡她那樣子，在我眼里，這本身就是風(fēng)景。

火車只停靠一站，一批人上來后，又開了。我把窗打開一點，風(fēng)就吹了進(jìn)來，吹上我的臉。盡管我不是J市人，但我喜歡這里。田野已黃了，秋天的稻子成片成片，與兩旁的綠樹相映著。秋天是所有季節(jié)里最舒服的，天高遠(yuǎn)、通透，連空氣也帶著溫暖的涼意。我把目光從車窗縫里擠出去，貼著田野在跑。

J站已經(jīng)舊了，灰色的站臺上滿是人。站在月臺上，還能看到對面當(dāng)年日本人修建的碉堡。這可是文物了，我喜歡這個樣子。鋼筋水泥舊了，有槍洞還陰森森地張著，邊上還有鐘樓，只是針已經(jīng)沒了。那樣子好像與周邊格格不入，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一眼。以前，和雪梅戀愛時去爬過，雪梅還在碉堡旁拍過一張照。不知現(xiàn)在照片還在不在，估計已經(jīng)不在，要在的話，她也嫌土氣了。時間真是無情，你看我，兩鬢都白了，快成老人了。雪梅染發(fā)了，染得烏黑烏黑的，不像我，白得耀眼了。從站里出來時，我看了一下表，九點四十。站前是偌大的廣場，有出租車，也有公交車，還有一個個男女人頭。我想，時間還早啊。

對面有公園，是人民公園，我朝那邊走去。有人在演出，拉著二胡，還有鼓聲，一些老人在亭子間霸占著，聲音旁若無人地奔涌而來。我停在那里，看了一會，膩味就上來了。公園也老了，小亭子石灰剝落，連路面也起了皺紋。我記得我和雪梅也來過，乘一條小舟，在公園的小湖里劃。船的形狀像鴨子，我們就坐在鴨肚子里。晨光微露，樹木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雪梅就靠在我肩頭。她的手還動個不停，一會兒在我胳膊，一會兒又到我屁股，后來就停在了我的腹部。她的手貪婪又大膽，有時你會驚奇，怎么會這樣呢？不過，我沒反感，我覺得她可愛。那真是一雙可愛的手。不過，現(xiàn)在這雙手好像廢了，不用了。平時她會涂許多的護(hù)理液，一會兒涂臉，一會兒涂手，一會兒還涂大腿。涂完以后，她還用嘴去吹，呼呼地，又呼呼地。我已經(jīng)不知道她手的滋味了，這雙手好像已經(jīng)跟我沒關(guān)系了。我們的手已經(jīng)多年不握到一起了。

我不想待在公園里，這會讓我再次沉浸在鴨肚子里。我轉(zhuǎn)身走了出來，在門口，看到一對跳舞的情侶。他們在跳恰恰，女的扭動著屁股。他們好像巴不得有人看他們，動作幅度很大。不過，那女的已經(jīng)快五十了，腰部有贅肉。不美，真的不美，我心里這樣想著，搖著頭離開。外面車水馬龍，進(jìn)車站的人背著包，提著行李，還有的拖著箱子。

走到公交站前。地上有紙巾、塑料袋，還有一口濃痰。我讓腳步踮起來。看到31路公交車正在過來，帶著熱烘烘的氣體和有些臟的車體。還是上車吧，盡管時間還早，但又能到哪里呢？

2

雪梅比我大兩歲，實話說，當(dāng)年還是她追的我。

她在J市棉紡廠，我在省城棉紡廠，我們是在培訓(xùn)時認(rèn)識的。我們聽了一個星期的課，在同一間教室里。這以后，她就頻繁來省城了，約我吃飯，散步，去游樂場，看電影，最后你也知道了。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她像蜜糖一樣黏著我。我當(dāng)然也猶豫，有過動搖，但我的動搖抵不過她的決心。她快刀斬亂麻一樣，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俘虜，并在床上制服了我。盡管如此，我也不后悔?；橐鼍褪沁@樣，談不上對錯，只是合適的問題。雪梅對我是不是合適呢？或許合適吧。那么多年下來了，不合適也合適了。時間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你看好些婚姻轟轟烈烈，最后還是重歸平靜，死寂一片。時間是最大的腐蝕劑，絕對是如此。

我給你說說雪梅吧。她一米五八，長著一雙丹鳳眼，雙眼皮，睜大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她的頭發(fā)濃密，在耳邊那里突然來了一個轉(zhuǎn)彎。鼻子有點厚，肉感，說話嗓門有點響，特別是她開心的時候，有時候你覺得樓板都有些微震。她很豪爽，辦事不小氣，送人家東西動不動都是上千元的。這些年，她迷上了旅行，常跑國外，巴黎倫敦就不要說了，她還去馬爾代夫、毛里求斯，還去了一個大溪地。每次從國外回來，總會帶這帶那，然后送人。一套化妝品上千元，她眼也不眨一下送了出去。不過，她不給我?guī)ФY物，至少不是單獨帶。她會給家里買些東西，放在冰箱，或者食品櫥。我想，這大概就是禮物了，帶給全家的，也是帶給我的。

事到如今，我還是覺得她是個好人。沒有偷雞摸狗的事，至少我沒有發(fā)現(xiàn)，也沒有傳聞。我們分睡兩個房間，她在那頭，我在這頭，相安無事。我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屈指算算，這樣的生活也有些年頭了。我們沒有大的矛盾，只有偶爾的零星沖突，但這些沖突不算什么。只是冷戰(zhàn)而已，她不睬我，我也不睬她?？粗鴦e人的家庭分崩離析，一個個鬧上法庭，跟他們相比我們還算有個平穩(wěn)的港灣?；橐鲈?，兩個人在，孩子也在。孩子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在東北，遠(yuǎn)離著我們。平時，就是我和她。生活就這樣過著，沒有驚喜。其實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jì)誰還在乎驚喜呢？有驚喜反而會成壞事，平淡才是真理。這點我懂，維特根斯坦好像也有這樣論述。

現(xiàn)在我是宅男，沒工作，好在雪梅的公司不錯，能養(yǎng)活一家人。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除了讀維特根斯坦，還買菜、燒飯，擦地，洗衣。有時還到門口的活動室里看別人打麻將，我不打，只是看客，最多議論幾句。這就是我的生活，大部分時間就在小區(qū)的一角，看著綠草地，以及轉(zhuǎn)角那片健身器材，還有小河上不時飄過來的幾片水草。生活可以說是安逸的，也可以說是無聊的。

3

抵達(dá)小區(qū)外面時，我戴上了墨鏡，然后站在一棵樹下瞭望。

十七樓。中間那一戶陽臺的門敞開著，外面掛著內(nèi)衣褲。那應(yīng)該是岳父的。白色的背心，還有一條是灰色的棉短褲，它們晃來晃去，在風(fēng)里搖擺。那不銹鋼的晾衣架閃著光，那是我過來裝的。這套房子里，好多東西都是我來裝的，比如熱水器、煤氣灶、廁所里的鏡子、廚房的吊頂?shù)鹊?。有時，東西壞了，岳父會在電話里跟我說，他也沒有說一定要我過來修或者換，但他就是跟我說，從來不跟雪梅說。那意思我也懂，他不想叫96345，不想叫其他人上門服務(wù)，他喜歡我來做。我岳父常說，我女婿手巧。其實，背后的潛臺詞是讓我多干活。

我怕這時候岳父或者岳母站到陽臺上，如果他們中的一個出來的話，我就會躲起來。他們跟一般的老人不一樣，怪僻，刁鉆。女兒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如果我說到雪梅怎么怎么，他們馬上就會給我臉色看。有時候，說著說著，我會說漏了嘴，會把家里那點小矛盾全盤托出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兩個老人就像是換了人似的。要么不吭聲，要么對我怒目而視。

“你要處處讓著雪梅，她是女的！”我岳母這樣告誡我。

“你一個大男人，斤斤計較這些干嗎？”岳父也會這樣跟我說。

他們的話仿佛是錘子，重重地砸在我身上，讓我不能再說下去，連分辯也失去了理由。是啊，我是個男人啊，男人怎么可以和女人這樣拉來鋸去呢？女人可以小心眼，可以任性，可以發(fā)脾氣，可以顛三倒四，但男人不行。這就是我岳母的邏輯。堅決，不容置疑。我如果再辯下去，就不是男人了，就沒有風(fēng)范了，就變得灰溜溜了。

誰叫我是男人呢？做男人就要隨時做好受委屈的準(zhǔn)備?；蛟S我不夠男子氣?？傊衣犃怂麄兊脑捯院?，心里一直憤憤不平，肚子里仿佛裝了一包氣。這氣就滯留在里面，隱隱發(fā)脹，渾身不舒服。我告訴自己要大氣一點，畢竟是自己家里的事，但我好像做不到。這些年，雪梅是越來越過分了。她在生活里幾乎不理我。碰到我，就像啞巴一樣?；氐郊?，就是吃飯，吃完飯就是玩微信，或者看電視，或者是給小姐妹打電話。最后，她回自己的房間，門一關(guān)，沒一點聲音了。

我當(dāng)然不是啞巴，我要跟她說話，但我的話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不接，好像沒聽見一般，有時就是嗯，是的，好，是嗎？或者干脆就是嘿嘿地笑上兩聲。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無所謂，但現(xiàn)在變成常態(tài)了，變成了我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有時候，她也不回來吃。不回來時，也不打電話，就一條短信。短信簡潔，用減法，減到最少的字?jǐn)?shù)：晚上在外吃。沒說原因，也沒理由，好像有了交代就萬事大吉了。每當(dāng)這時候，看著端上桌的菜和電飯煲里滿滿的飯，我就會發(fā)上一陣子呆。

我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十五分。設(shè)定的時間快到了，我設(shè)定在十一點半。這應(yīng)該是午飯時間，許多人在家，在吃。這個時候電梯間應(yīng)該是空的。岳父岳母在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會離開家的，一般都在十一點半準(zhǔn)時開飯，幾十年都是如此。

我進(jìn)了對面一家小超市。一個中年婦女正在電腦前玩游戲，看見我進(jìn)來也不抬頭。我挑了一罐紅牛飲料和一包最便宜的利群香煙，付了錢后，在門口先把飲料喝了，然后抽起煙來。婦女白了我一眼，好像對我抽煙有意見，我沒有理她，繼續(xù)抽著。其實，我是沒有煙癮的，只是心煩的時候抽。抽與不抽實際上是一樣的，但好像不抽更失落，于是就加速地吸，把煙氣一直吸進(jìn)肺里，然后再無力地吐出來。

煙不好抽，苦的。出超市后，又蹲了下來，看眼前來來往往的車輛。我戴了一頂旅游帽，架著深色墨鏡，覺得這里沒有一個人會認(rèn)得我。就算我岳母出現(xiàn)在門口，來買鹽或者油，估計也認(rèn)不出我。

抽煙時，我不時地看手表。今天的時間不對，走得特別慢，與平時完全不一樣。一根煙抽完了，那指針好像還在原來那個地方。我更煩了，又掏出煙。點上第二根，我想，時間怎么像老人的腳步呢？

4

雪梅開始減肥了。這段時間她吃得很少，有時甚至不吃我的菜。她吃保健品，用色拉拌生菜，還用榨汁機把蘋果搗成糊狀。她對她的小姐妹說，我要減十斤，說到做到，我一定會減十斤。

我相信她會的。她是有毅力的。這一點，她比我厲害。她想做什么，一定要做，一定會做到。我就不行，常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棉紡廠倒閉后，我這個專職機修工就慘了，陸續(xù)做過好多工作，但都不長，做一段時間就生厭了。我做過超市送貨員、公司保安、牙膏推銷員、出租車兼職司機。還到一個水產(chǎn)批發(fā)部做過總管，那里進(jìn)海鮮，整天都臭烘烘的。我就在這些海鮮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清點進(jìn)來的貨，再清點送出去的貨。就是這樣進(jìn)啊出，出啊進(jìn)。每天都在重復(fù)這個活。干了兩個月，我就不干了，身上都有那股海腥味了。雪梅就罵我無能，她說，你這樣說走就走，讓我怎么跟郭老板說呢？郭老板是她認(rèn)識的商人，山東人，說起話來嗓門像只公鴨子。雪梅說，郭老板答應(yīng)的，年薪八萬。就這樣，我把八萬塊錢白白扔掉了。我說海腥味實際上是假的，我不會因為這個氣味辭職的，我是看不慣郭老板，他動不動罵人，有一回他罵了我媽，于是我也罵了他媽。就這樣，我干不下去了，不做了。不過，我沒有跟雪梅說原因，這原因能說嗎？罵媽，就好像小孩似的，我講不出口。但這就是原因。

雪梅減肥后，我做飯就成難事了。她基本不吃我做的了。她有營養(yǎng)師給的配方，照著單子安排食譜。這樣，我就基本不燒飯了，我東啃一個饅頭，西吃一碗面條。原先井然有序的生活被打亂了，沒有節(jié)奏了。不過，這樣一來，我讀維特根斯坦的時間更充裕了，我常?？梢砸惶熳x到晚，沒有人打擾。這當(dāng)然好，可也寂寞。我倒是佩服那些哲學(xué)家、作家和藝術(shù)家，他們?yōu)槭裁纯梢詻]日沒夜地與孤獨相伴。難道他們真的從孤獨里發(fā)現(xiàn)了樂趣，找到了平衡？不得而解。反正，我是無聊的，越來越覺得生活的無意義。我想，釋迦牟尼說的“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盡管我不懂“空”，但我想，“空”應(yīng)該就是這樣，像我這樣，每天捧著維特根斯坦，但內(nèi)心還是不著邊際。

不過，我敬佩維特根斯坦。他是個怪人，奇人。他說的話我要聽，盡管有些我聽不懂，但不要緊，朦朦朧朧，懂點意思就行了。為什么我喜歡維特根斯坦，不喜歡黑格爾呢？我也不清楚，黑格爾太老了吧，我不太喜歡太古老的人，那些人像僵尸一樣，不能給我新鮮的感覺。什么是新鮮呢？應(yīng)該就是自由。我向往自由。我讀哲學(xué)，就是向往自由?，F(xiàn)在沒人管我，雪梅也不管我，兒子在東北，更不管了，我可以天馬行空，想怎樣就怎樣。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嚴(yán)重的不自由，總覺得腳步被牽著，連屋頂上也仿佛架了臺攝影機。為什么不自由呢？為什么呢？這就是問題所在，是我焦慮的原因。

5

一切跟我設(shè)想的一模一樣。

電梯到了頂樓。頂樓陰暗，樓道里都是灰塵，還有一些堆著的紙板箱。

走出控制間的時候，我換了件衣服，那衣服就藏在我雙肩包里?，F(xiàn)在控制器代替了衣服?？刂破鞑恢?，都是電腦板，放在肩上也輕飄飄的。我是走樓梯下來的，二十四層，走得腿肚子發(fā)脹。當(dāng)我閃身走到了外面時，太陽光讓我的臉一下子有了溫暖。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五十八分。

挺好，挺好。

出小區(qū)時，還回望了一眼十七樓。那里與剛才一模一樣，只是陽光更猛了些，內(nèi)衣褲被吹到了衣架的另一側(cè)。我腳步輕松，像穿了新鞋一樣。我決定不在這個公交車站上車，為什么要同一個站呢？是啊，我當(dāng)然是精明的，得考慮這個。吹著口哨，我步行走向下一個公交站。

我看到了子城城墻，屋檐像翅膀一樣展開著。我停下腳步，取下墨鏡，看了一眼老城墻。子城在河的對面，河邊的柳樹像秋千一樣在蕩。我喜歡這些古物，在這些歷史陳跡里鐫刻著歷史，里面有滄桑，有故事，有傳奇。就像我今天，就在制造一個傳奇。不過，這個傳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不可能與人分享。一想到自己制造的這個傳奇，我居然激動起來，連腳步也異常了。

不要問為什么？千萬不要問，這是無法回答的。就像維特根斯坦回答人生一樣，其實，這是不能詢問的。生就是活，沒有為什么。就像我做剛才的事，也沒有為什么。這也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跟維特根斯坦一樣深奧。這些問題，老子在答，孔子在答，黑格爾在答，馬克思也在答，但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所以，不要問為什么，我避免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太無聊。就好像一個普通人看一個哲學(xué)家一樣，總覺得是無聊的。我避免這樣的無聊。

河里有船在劃動。是手搖船，載著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說說笑笑。我揮了揮手，也有人朝我揮了揮手。我覺得這樣挺好。我終于感受到了某種自由。是的，這是自由的滋味。距離與自由。我不認(rèn)識他們，但這樣挺好。

心里的花朵正在嗞嗞地展開，一種妙不可言的幸福向我慢慢襲來。陽光、空氣、河流、柳枝輕舞。世界是可愛的。

6

雪梅在整理行李，她又要出發(fā)了。這回去的是南非。

地圖就攤在地上，是一張非洲地圖。她拿著一個放大鏡，從地圖的這頭研究到那頭?？戳艘粫?，拿起手機撥號碼?！拔?，不對，開普敦在下面，最下面，我剛才看了。”她對著電話嚷著。

門露出一條縫，能聽到她的聲音，也能看到她一部分。我在吃方便面。我覺得我與雪梅像是游戲中的人。我們的起居、飲食、睡覺、甚至上衛(wèi)生間，都不發(fā)生接觸。我們像兩條線，互不交叉，互不影響。自從她減肥以后，這種情況就更加劇了。以前，至少還坐在一張餐桌上，你一筷，我一筷，在同一盆菜里撩著?，F(xiàn)在，連這點交叉也沒有了。我們成了兩個在同一個舞臺演啞劇的人。這很有趣，的確，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嗎？活的啞劇，每天在演，但就是沒有觀眾。想到這個，就很悲哀。

維特根斯坦說：“其實，一個男人的夢想幾乎從來不會實現(xiàn)的。”是啊，是啊，為什么維特根斯坦會說得這樣準(zhǔn)呢？

現(xiàn)在她要出去了，出去事實上也是好事。不在，會清靜些，就不需要這樣裝模作樣，至少不要演啞劇了。長久下去，我們連說話的能力都會降低，聽力也會受到影響，整個身心也受累。她一走，我就要好好地說上一會兒話，我會對自己說，對著墻壁說，對著飯鍋說，對著床鋪說。我要把這些年積累的話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不僅說，還要吼。吼著叫，叫著吼。

第二天，她拖著行李走了。一個箱子，一個雙肩包，還有一個塑料袋和一個皮拎包。她也沒有叫我?guī)兔?，我走到邊上，她也沒有叫。她不叫，我也不伸手。就這樣看著她，搖搖晃晃地出了家門，然后我在窗口看到，她把一個個塞進(jìn)了汽車的后備箱。汽車只丟下幾縷輕煙給我，最后散了，什么都沒了。

不過，我不悲傷，心里反而有些快樂。她不在的日子，我成了自由王國的成員。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走就走。我去看了一個印度電影，給兒子打了幾個電話，吃了兩餐肯德基，買了一條長褲。還乘了公交車到了龍井，走到了山區(qū)的茶園里，不過，我迷了路。后來問了別人，才重新回到公交車站。我跟一個農(nóng)民買了一包茶葉，回來打開，發(fā)現(xiàn)茶葉碎了。

7

他們會不會找到我？這個問題困擾著我?？梢哉f，每天都會在我腦海里轉(zhuǎn)上幾千遍。

我想不會。我做得很細(xì)，不會留下蛛絲馬跡。這樣的一件小事，怎么會有人認(rèn)真去偵查呢？應(yīng)該不會。再說，要查也是查不到的。我換了衣服和帽子，即使乘車，我也沒有在同一個地方。應(yīng)該說，我做得夠細(xì)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反偵察的概念一直是掛在心上的。我必須做得巧妙、機智和靈活。一切跟我設(shè)想的一樣。唯一的差別是，原計劃是把那東西扔進(jìn)南湖，讓它沉入幽暗的湖底，再也不見天日。但事實上，我竟改變了想法，不僅沒有把它扔了，而且還把它帶回了家。把它藏到了我的床底下。從這事可以看出，我這人的猶豫與矛盾。這一點很不好，但我真的改不了。為了是不是扔它，我斗爭了挺長時間。

坐車不久，我就隱隱有些后悔。那個東西就裝在一個環(huán)保袋里，捧在我的胸口。我想到了兩個老人，他們要被關(guān)在屋里，或許要一天，或許要兩天，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們將寸步難行。今天是周三，下午一般情況下，老岳父會去老年大學(xué)，拎著一個大布袋，里面裝了他的毛筆和宣紙，他現(xiàn)在對寫字入迷，迷得像個小孩。我想象他著急的樣子，他會罵人，拍桌，會在電梯前吐口水。還有我岳母，她下午也會去唱戲，在范蠡湖會有一幫姐妹，拉著胡琴，敲著鼓。她們嘹亮的聲音穿過湖面來到大街上。盡管音色與音質(zhì)都一般，有時甚至走樣，但她們的熱情絲毫不能有懷疑。她們覺得自己唱得專業(yè)，每次談起這個，眼睛都會放光。

當(dāng)然，后悔是沒用的。后悔只是一種情緒而已，我折騰了一會兒，難受了一會兒，但很快，又調(diào)整了回來。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什么的。讓后悔去見鬼吧。畢竟，為了這也準(zhǔn)備了一段時間，主要是心理上。為什么要做？怎么做？如何做到天衣無縫？如何才能達(dá)到最大的效果？……這些問題我想了一遍又一遍。人就是這樣，一旦要做某件事，就會隱隱感到?jīng)_動，它好像依附到了我身體內(nèi)，不時地會催促我。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就像上了癮似的。

回來后一切平靜。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雪梅還在南非，不時在微信上曬一些照片出來。她沒有提到這件事?？磥磉@件事沒有通過電話傳遞到遠(yuǎn)在國外的她。我想過岳父岳母的反應(yīng)。他們應(yīng)該有反應(yīng)，不過，也不一定。也有可能，他們告訴她了，但她沒有說出來。總之，她還在國外，好像跟大象在一起，聳起V字手指，拍著合影。

我也看網(wǎng)上的報紙，主要是J市日報，看看報上會有什么反應(yīng)。但令我遺憾的是，我守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看到報紙有屁點的反應(yīng)。報上一直在說其他的事，比如說城市中心八百伴要建個立交，秀洲區(qū)廣場舞奪了省里第一，有人偷了廠里的轎車又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嘉州美都水管爆裂水漫金山……就是沒有電梯的事，好像整個城市所有的電梯都是正常的，好像那里的電梯一點故障也沒有。真是奇了怪了。我制造了新聞，盼著新聞早點來，可這狗屁新聞就是不來。當(dāng)然，我也想到對新聞的管制，可能電梯是個敏感物，可能這樣一報道會造成對其他電梯的傷害。人們會問，我們小區(qū)的電梯是不是安全？這是有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因此，為了避免引起恐慌，就把電梯新聞給擱置了。

肯定是擱置了，我堅定地認(rèn)為。我有些失望。

8

電梯是上海三菱牌的。那句廣告語深入人心：上上下下的享受。第一次聽到這句廣告詞時，我嘿嘿地笑了。你也明白了，我想到了其他。

我上網(wǎng)查了電梯資料，看到了它的一些重要項目：

上海金茂大廈：金茂大廈位于上海浦東陸家嘴，是一座88層的超高層大廈，建筑高度420.5m，建筑面積28.9萬m，是目前亞洲第三、中國第一高樓，她是中國改革開放、經(jīng)濟(jì)騰飛的象征之一。大廈全部選用三菱電梯，自動扶梯79臺，其中2臺為目前中國大陸最高速的9m/s電梯。

上海世博中心：上海世博會是國家項目。位于世博園區(qū)浦東核心地塊B區(qū)沿江位置，作為世博永久性場館中最重要的場館之一的世博中心以會議接待、公共活動為主。世博期間，將作為園區(qū)的慶典中心、文化交流中心、新聞中心、接待宴請中心和指揮運營中心。世博以后將作為高規(guī)格國際性和國內(nèi)重要論壇和會議的場所，提供一流的國際會議和配套設(shè)施。該項目全部選用了三菱電梯和三菱自動扶梯共65臺。

深圳卓越皇崗世紀(jì)中心：位于深圳CBD南區(qū)東南部，占地3萬m，總建筑面積43萬m，其主樓高300m，是集寫字樓、商務(wù)公寓、商業(yè)、酒店多種業(yè)態(tài)為一體，為深圳福田中心區(qū)迄今最大的都市綜合體項目。卓越·皇崗世紀(jì)中心全部選用了三菱電梯和三菱自動扶梯共116臺，其中9臺為6m/s電梯。

的確，它應(yīng)該是最主要的品牌電梯。我能找到這個主要對手感到興奮和驕傲。好在我做過機修工，再品牌的東西也難不倒我。我只要研究過一部電梯，就等于通曉一百部電梯。我是有這個自信的。因此，當(dāng)我下手的時候，動作是干凈利落的，只用了幾分鐘，就順利完成了計劃。與我想象一樣，沒有瓜葛，也沒有疏漏，與規(guī)劃得一樣完美。我用了完美兩個字。

9

我又來到了這里。不過，這是在半個月以后。這回有點兩樣，小區(qū)里圍了好些人，連保安都從崗?fù)だ锍鰜砜礋狒[。

婦女抱著小孩，推著推車。小青年抽著煙，站在路邊。對面小超市的營業(yè)員也出來了，張望著，又把頭縮回去。我來過這個小區(qū)無數(shù)次，就數(shù)這一次不一樣。好在我戴著頭套，那是一個黑色的布袋子，開了四個洞，分別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孔和一個嘴巴。

我的手上還牽著一條繩，繩子另一頭再由一個年輕的公安握著。我輕車熟路地走著。電梯間里的地磚泛著亮光，電梯的指示燈在閃爍，顯示著樓梯的層數(shù)。對于指認(rèn)，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岳父岳母。我想如果他們出來怎么辦？這個問題緊緊地抓住了我，并在后背上泛起汗珠。我就怕這個。我兒子的外公外婆，他們會怎么想？這是最糟的那一刻，也是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的那一刻。我一直認(rèn)為，我天衣無縫，但那條縫到底在哪里呢？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弄明白。

指認(rèn)的經(jīng)過很快，我們上到了頂樓。保安打開了那道門，那里已換了一把新鎖，那把被我撬壞的鎖就扔在墻角邊。我踩進(jìn)去，燈也亮了，我指了指那個金屬盒子。我就是撬開這盒子，從里面取出了主控制器的。就那么簡單。把主控制器取了出來，就等于取走了心臟。

背上的汗更多了。我想快快離開，越快越好?！白呗c。”公安在后面叫，還緊了緊繩子，于是我只好放慢了腳步。走出電梯間時，看到了外面的藍(lán)天和樹枝，于是我不由自主朝上張望了一眼，想迅速地鎖定在十七樓。但由于戴了頭套，根本辨不清樓層。我當(dāng)然也看到了人頭，有些人就趴在陽臺上，也有人趴在窗口。不過，我好像沒看到岳父母，沒有，應(yīng)該沒有。我的直覺告訴我沒有。

電視臺的人在拍攝，一個女記者對著話筒在做報道，她說這個人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匪夷所思嗎？我可不這樣認(rèn)為。我是在乎雪梅的，正是因為這，我才要這樣做。她父母一直慫恿她，一直幫倒忙，這等于在傷害我。我甚至覺得我與雪梅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他們造成的。他們不問青紅皂白，不講是非，那么這個家庭還會有正氣嗎？維特根斯坦說：“人會把他自身全部的邪惡看作啟蒙?！笨磥?，他真的是深刻啊。這話，對她父母適合，現(xiàn)在對我也應(yīng)該是適合的。

跌跌撞撞，我走出小區(qū)。警車就停在大門口。然后，警車就從J市返回省城，直奔我家。

是雪梅開的門。

她沒有變色，也沒有大叫。她應(yīng)該早知道這件事了，公安肯定通知了?；蛘呤撬改?，把我剛才進(jìn)小區(qū)的那副丑態(tài)告知了她（他們肯定在某個角落觀察我）。我從她的眼神里知道，她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guī)е菐凸沧哌M(jìn)了屋子。他們穿過客廳，走在地毯上。臟兮兮的鞋弄臟了地面，我有些心痛，畢竟每天我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看到雪梅，我就在想，完了，我們婚姻走到頭了。我會坐牢，她也會鄙視我。還有我們的兒子，我不清楚他會怎么想，會不會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在這個家里，不知待過多少時間，我一生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待在這里的，我熟悉每一個角落，里面的氣味，擺設(shè)，乃至灰塵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但這個時候泛起的卻是悲哀，我想，或許我再也不能踏進(jìn)這里了。這是在告別，跟這里的一切，跟雪梅。雪梅的鄙視是可以想象的，她肯定覺得恥辱，為她老公做出這樣的事，也為她自己。

回家時，我已不戴頭套，連繩子也取下了。我想對雪梅說點什么，但怎么說呢？能說嗎？于是，我只好朝著房間走去，警察就跟著后面，像跟屁蟲一樣。我掀起床單，想把那東西取出來。但床下是空的。那東西不見了。

我有些不相信。蹲下身去，仔細(xì)看。床下真的什么也沒有。我明明記得是放在床下的，用環(huán)保袋子裝著。我的腦子搜索著，邊上是警察走來走去的腳。應(yīng)該就放在這下面，我不可能放到另一個地方。我的記憶不會出錯啊。

“在哪里？快找出來。”警察催著。

“沒有了。我放在下面的?！蔽姨痤^，一臉的無辜。

我拖著腳步向客廳走去。雪梅坐在沙發(fā)上，目光呆滯，她正在喝水。陽光落進(jìn)來，照在地板上。“雪梅，你有沒有看到床下的東西？有一包東西。”

她沒有反應(yīng)。放下杯子，要站起來。

家里只有我和她，除了她還會有誰動這個東西呢？“雪梅，拿出來吧，警察要?！蔽矣旨恿艘痪?。

“是贓物，取證用的。你如果窩藏了，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本熘敝钡卣驹诿媲罢f。

“我沒看見，也沒藏。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聽見了嗎？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p>

幾個人都面面相覷。雪梅走開了，進(jìn)了衛(wèi)生間，把門關(guān)上。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這安靜里又藏著不安。雪梅，難道真的是你把它藏了嗎？……我不敢想下去了。警察的眼睛從我的身上移開，轉(zhuǎn)移到了衛(wèi)生間的門上。里面?zhèn)鱽頉_水的聲音，那聲音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響過。我又想起了維特根斯坦的一句話：“巧妙地隱藏著的東西往往是很難找得到的?！彼f過。他真的這樣說過。

雪梅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呢？我突然覺得恐懼。偷主控器時，我不害怕，但現(xiàn)在卻真的害怕了。我一下子覺得，所有的未來都不確定了，雪梅成我的同謀了。這可能嗎？是真的嗎？會不會是我想象出來的呢？……

10

初次接觸維特根斯坦，我覺得這個世界新鮮，有點不可捉摸。現(xiàn)在，我則認(rèn)為世界充滿了罪，并真的難以捉摸。

作者簡介：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林》《上海文學(xué)》《鐘山》《作家》《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兩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等?，F(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