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2017年,一個商人出身的總統(tǒng)在美國就位,商人與政治的話題不能不吸引人們的注意。人們都知道,歷史是一面鏡子,每時每刻都能照見現(xiàn)實。中國5000年的文明史,俯拾皆有這樣的“鏡子”。但是,不管是商人從政,還是政治人物從商,這種人生換位的故事,總應(yīng)該說明點什么。
相對于眼前的美國,一個政商交融的新時代,正躲在烏云背后嗎?也許從遠去的春秋戰(zhàn)國,我們就能做出更有信心的判斷。
我們先來說一個由政轉(zhuǎn)商的范蠡的故事。
公元前473年,大夫范蠡和同為大夫的文種輔佐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滅掉吳王夫差,實現(xiàn)復(fù)仇大計。越國完成霸業(yè),范蠡卻做出一個令人費解的決定:辭官退隱。勾踐不準,稱“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于子”。意思是說,你不走,我跟你分國而治,就是共同擁有越國。如果非要走,我就殺了你。范蠡心意已決,毅然悄悄離越,逃至齊國。
文種當初與范蠡一起來到越國尋求發(fā)展,兩人是至交。身在齊國的范蠡給文種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文種接到范蠡的書信,猶豫不決。幾個月后,果然被范蠡說中,因接受讒言,勾踐賜“企圖謀亂”的文種自盡。
“狡兔死,走狗烹”,這句用來形容君主過河拆橋的名言后來還多有應(yīng)用,比如韓信遭劉邦貶官,中的都是智者范蠡的道兒。據(jù)《吳越春秋》記述,吳國大夫伍子胥遭受讒言而死,當時身在越國的范蠡就評價說:“知數(shù)不用,知懼不去,豈謂智者?”意思是說,伍子胥明明知道有危險了,還不肯離開吳國,怎么能算得上聰明呢?或許,范蠡的聰明是從伍子胥教訓(xùn)中得來的。
能夠看透君主的內(nèi)心,相信這是所有臣下都渴望獲得的特異功能,僅僅為了自保,這項能力就有無上的價值。古今中外,多少忠臣如同文種一樣,死到眼前而不自知,徒令后人扼腕。范蠡則樹立了另外一種形象,功成身退,遠走江湖。
但歷史也是會捉弄人的,范蠡的智慧也遭到了后人的質(zhì)疑。因為他后來的“不智”,導(dǎo)致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沒有救下。
范蠡到了齊國,改變姓名,自稱鴟夷子皮。先是在海邊耕作、制鹽,父子共同勞動,艱苦奮斗。時間不長,家業(yè)大發(fā)展,多達數(shù)十萬金。他贏得了齊人的尊重,齊人共推范蠡擔任齊國的丞相。但他認為自己太順利,不管做官還是經(jīng)商,都迅速達到極致,這樣反而不吉利,于是歸還相印,把家財分給朋友和鄉(xiāng)親,然后悄悄離開。最后,他看中了陶(即現(xiàn)在的山東定陶縣),認為這里居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四面通途,有利于從事貿(mào)易。不久,范蠡的財富果然積累至萬金。范蠡自稱陶朱公,后更是名滿天下。
范蠡有三個兒子,次子因殺人被楚國關(guān)押起來。范蠡認為殺人償命是正當?shù)模隰[市被示眾太丟人,希望花錢買個有尊嚴的死法或者能救出來。于是,他拿出大筆黃金,打算讓三兒子去楚國找人辦事。長子見父親不派自己,覺得成了不孝之子,聲稱要自殺。夫人對范蠡說:救次子,先死了長子,太沒必要了,就派長子去辦吧。范蠡只好讓長子去。
臨行,范蠡讓兒子帶封信給楚國的莊先生, 并一再囑咐:把黃金交給莊先生,一切聽從他的吩咐,千萬不要有任何參與。莊先生見了黃金,心里說陶朱公的錢是不能真收的,但為了表達辦事的誠意,先收下,事成再退還。然后吩咐范蠡長子:錢放下,你盡快回家,如果你弟弟出來,你也不要問是怎么回事。范大公子看莊先生很窮,覺得那么大一筆錢交出去,真是很不放心。于是他悄悄地留下來,并用錢買通楚王身邊的人,隨時打探消息。莊先生在楚國影響巨大,國王以師禮相待。于是他說通楚王,準備大赦天下。范大公子聽說要大赦,弟弟當然沒事了,可那么多錢 白白給了莊先生,很是不舍,于是再次訪問莊先生。莊先生知道了他的來意,奉還所有的黃金。范大公子十分滿意。
但是,范大公子的行為讓莊先生感到被出賣了,十分生氣。他找到楚王說:外面?zhèn)餮裕笸醮笊馐菫榱颂罩旃墓?,您身邊的很多人拿了陶朱公的金錢。楚王為了證明自己大赦與陶朱公沒有關(guān)系,下令先殺了范蠡的次子,轉(zhuǎn)天再宣布大赦。結(jié)果,范大公子只好用車拉著弟弟的尸體返回了陶。
大家都很悲傷,只有范蠡平靜地說:我知道大兒子一定會害了弟弟。他不是不愛弟弟,他是有所不舍。他從小和我受苦,深知錢財來之不易。如果我當初堅持讓小兒子去,或許能救他哥哥,因為他從出生,只見富貴,根本不知錢從哪里來, 會毫無吝惜。
還是回到那句話,歷史是一面鏡子。戰(zhàn)爭有戰(zhàn)爭的事理,政治有政治的事理,經(jīng)商有經(jīng)商的事理,只有掌握了這些事理,才會進退有據(jù),隨處而成。
權(quán)力與金錢,都是重要的社會資源,前者隸屬于政治,后者常與商業(yè)有關(guān)。任何方向的成功,都是人生的成功。理解范蠡,不僅要重視范蠡的才干,更應(yīng)該重視范蠡身后的歷史背景。
范蠡自稱布衣,布衣這個概念,很容易被大家忽略。春秋末期,正是貴族政治消亡、布衣之士崛起的時代,范蠡就是布衣崛起的代表之一。沒有政治身份的人就是布衣,用今天的概念看,與平民一詞的含義最相近。不僅如此,春秋戰(zhàn)國時代,也是社會結(jié)構(gòu)急劇變化的時代,不僅政治給世人提供了展現(xiàn)才干的平臺,社會上也給平民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范蠡棄政經(jīng)商,不僅僅在于政治的危險性被發(fā)覺,更重要的理據(jù)是社會進步提供新的可行的人生,即經(jīng)商作為人生目標的選項,具備了一切資格和條件。在此前,如西周時期“工商食官”的背景下,即使比范蠡聰明千倍的人,也不可能選擇經(jīng)商的。
韓非子曾說:臣下的行為,是用才智換取君王的俸祿。經(jīng)商,則是物物交易。人類社會,始終擺脫不了能量交換,政治如此,商業(yè)何嘗不如此?類型不同,但獲取剩余價值的目標是相同的。孟子也說過,交換勞動,效率遠勝于凡事親力親為。如此說,政治是特殊的商業(yè),經(jīng)商是特殊的政治。范蠡是從經(jīng)營政治走向經(jīng)商的,他的經(jīng)商也留下了政治的痕跡。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