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學劍
四年前,年逾八旬的父親中風,此后幾乎失能。每天飲食起居均靠人照料。土里刨食辛苦一輩子的父親,病后身體卻顯示出別樣的堅韌,每天被攙扶起床后,歪歪斜斜地慢慢挪動,居然連感冒都很少遭遇。他像戈壁灘上的胡楊樹,病而不倒,倒而不死,頑強地活著。說實話,病痛中的父親生存質(zhì)量基本上無從談起,簡直就是受罪。作為子女的我們只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盡量讓他過得舒心一些。
由于被哥姐幾家輪流贍養(yǎng),衣物器具每次都要隨身搬運。逢上天氣冷暖突變,只好隨機找點各家的舊衣服應(yīng)急。前年夏天,靠在椅背上病懨懨的父親穿著哥給他套在身上的白色圓領(lǐng)汗衫,印著水泥廠家的廣告詞:“站起來是高樓,躺下去是大路”。哥在穿村而過的公路邊賣水泥,這種汗衫想必是廠家免費送來的。不過,這種抓人眼球的廣告文化衫穿在一位顫顫巍巍的老人身上,站起來和躺下去,都吭吭哧哧地歪歪扭扭,與“高樓”和“大路”相去甚遠,顯得不倫不類,簡直有些滑稽。
這些圓領(lǐng)汗衫雖然看上去內(nèi)容搞笑,但畢竟是棉質(zhì)的,穿著還算柔軟。特別是夏天,衣服動輒被汗水浸透,需要換洗得很勤,能有這種廉價的文化衫抵擋一陣子,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無獨有偶。我們同學畢業(yè)聚會,請了文化策劃公司組織安排,全程搞得都極其煽情,每人發(fā)了一件潔白的棉質(zhì)圓領(lǐng)T恤衫,上面無一例外地也被印了綠色的大字小字。其中,胸前的大號字體是“致青春”,連同小號字體排列起來便是“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我們?nèi)啾平心甑哪信瑢W,集體穿著這件雪白的T恤衫反復組合、多次合影,倒也讓人覺得新鮮。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天的歡愉后,大家各回各家,那件像演戲時裝一樣的T恤衫就被束之高閣了。又是一年夏季到,換衣服時偶爾在衣柜翻到它,撫著柔軟棉質(zhì)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這件T恤,覺得猶如雞肋一般,穿著它走在大街上顯然不合時宜,棄之又覺得可惜。于是,我和妻子第一個想到父親。把它送給父親,最起碼讓老人家可以應(yīng)付一天的汗水浸漬吧。
但是,又有些猶疑,總覺得有哪點不妥。展開這件雪白簇新帶著折痕的T恤衫,“致青春”三個大字像是手挽手歡笑不已的青春笑臉,朝氣蓬勃又隱含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失落。如果把它送給父親穿,那簡直就是搞笑,幾乎就是不敬重。父親所過的時光,已經(jīng)是“致生命”了,是“致我們終將逝去的生命”。父親老了,但他的生命是厚重的。雖然,他不識字,但他風風雨雨一輩子,接近一個世紀的生命,不容我們小覷,更不容作為子女的我們褻瀆。什么廣告文化衫,什么湊和著應(yīng)付,面對一個行動失能而心智聰明的老人,除了尊重、敬愛之外,來不得半點應(yīng)付和敷衍。小到一件衣服的換洗,大到贍養(yǎng)的悅色和顏,我們不該懈怠和渙散。總而言之,在父親活著的每一天,都應(yīng)該讓他擁有最寶貴的尊嚴,而不僅僅是遞給他一碗飯,一件廣告文化衫。
當天,我給父親買上一打嶄新的棉質(zhì)T恤衫。所有的它們,都是純色的,干干凈凈。拿走那些涂抹上各種寓意的文化衫,讓所有不合適宜的東西遠離父親,遠離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