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武
汪向陽年紀輕輕就有了面癱的征兆,左臉上的肌肉經(jīng)常不分時間地點毫無規(guī)律地扯動。這天早上,扯動的肌肉又帶著眼睛一起跳動,節(jié)奏就像鐘表的秒針那樣,咔嚓、咔嚓、咔嚓……這些年的經(jīng)驗是,眼睛跳,就總會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
到了單位,部主任安排采訪任務(wù),要他去屯縣,汪向陽很不情愿。社會和科教文衛(wèi)部經(jīng)常有突發(fā)新聞,造就了主任的急性子。汪向陽性子淡,在市里就不愿意下縣,下了縣又不愿意急匆匆回來,這自然和主任“速戰(zhàn)速決”的工作方式不合拍。
在去屯縣的班車上,屯州市交通廣播電臺已經(jīng)播出了獨家新聞:
今天,屯縣發(fā)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屯州市商業(yè)銀行屯縣支行屯山儲蓄所員工王新枝、吳麗麗赤手勇斗歹徒,王新枝身負重傷。警方30分鐘成功破案。有關(guān)情況還在進一步調(diào)查中。
據(jù)悉,這是今年屯州市商業(yè)銀行發(fā)生的第二起搶劫案。
“供認不諱”是汪向陽在派出所聽到的使用頻率較高的詞,這次也不例外。辦案警官對神速破案夸夸其談。犯罪嫌疑人名叫張齙牙,辦案警官說,張已經(jīng)對這起搶劫案供認不諱。當然,汪向陽來屯縣不是聽警官普及成語知識的,派出所只不過是他要找的信息源頭。
汪向陽在派出所的審訊室見到了張齙牙,他的嘴皮被兩顆小虎牙微微地頂凸起來,好像隨時都有話要說。其實張齙牙的話很少,不管汪向陽問什么,千篇一律的一個 “是”字就從他的嘴皮里硬擠出來。
受害人叫王新枝。汪向陽到醫(yī)院的時候,王新枝正好提著吊滴上衛(wèi)生間。王新枝瘦、個子高挑,感覺就像一顆豆芽菜,穿在身上的藍白豎條紋的病號服顯得空空蕩蕩。汪向陽很好奇,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怎么赤手勇斗歹徒?王新枝的母親也在,她的情緒好像還沒有調(diào)整過來,有驚恐,有只是虛驚一場的慶幸。王新枝很健談,看不出她受到什么驚嚇,聽說汪向陽是記者后可高興了,她問,我可以上報紙了?
王新枝的高興勁與掛在手上的那些叮叮當當?shù)妮斠浩骷懿粎f(xié)調(diào),明眼人都知道,能夠自如地上衛(wèi)生間,當然談不上什么重傷。汪向陽說,當然,如果不出意外,你還將成為大家學習的楷模。王新枝噗嗤一笑,臉上的兩個小酒窩不露聲色地凹下去了。這時,門嘎吱一聲開了,馬行長進了房間。王新枝住的是溫馨病房,這種病房只住一個病號。王新枝的母親站起來,請馬行長坐。那會兒汪向陽還不知道來人就是屯州商行屯縣支行的馬行長,他轉(zhuǎn)過頭,對馬行長笑一下,算打過了招呼。
馬行長說,你是日報的記者?
汪向陽點頭。
馬行長又說,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我。
我是有幾個問題!汪向陽咯噔幾下。
馬行長是批準了的那種語氣,你隨便問。
汪向陽說,但我想問當事人。然后把頭轉(zhuǎn)向王新枝。
馬行長也把頭轉(zhuǎn)向王新枝,有些慍怒地說,受了重傷就不要隨便亂動!
王新枝已經(jīng)躺回床上,靜靜的,真是一動不動。輸液桿上的液體慢慢滴進她的手背。汪向陽的問題是在班車上就想好的,都是老套路。什么“你當時怕不怕啊”、“你當時是怎么想的啊”,等等??赡苁邱R行長在場的緣故,王新枝的回答也好像是彩排過,和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當記者兩年多,汪向陽對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見慣不怪,現(xiàn)在的采訪越來越?jīng)]有意思,問和答都是一個模子套出來的。說實話,對汪向陽來說,采訪有時候就是例行公事,他并沒有指望當事人有石破天驚的回答。
縣電力公司也是汪向陽要例行公事采訪的地方。根據(jù)警方提供的消息,張齙牙是縣電力公司的員工。汪向陽在電力公司吃了閉門羹,一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說,我們公司根本沒有什么張齙牙。張齙牙是外號,學名叫張忠洋,這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說,我們公司也根本沒有什么張忠洋。然后以自己要開會為由,讓保安把汪向陽打發(fā)走了。
所有的信息證實,張齙牙就是縣電力公司的合同工,合同制員工也是員工。汪向陽的倔脾氣就是這個時候被激發(fā)出來的。汪向陽想,犯罪前的張齙牙是縣電力公司的張齙牙,犯罪后的張齙牙就不是縣電力公司的張齙牙了?他先是罵自己:記者真他媽的不是人干的!繼而又在心里說:不是人干的也要干出人的模樣!這樣想的時候,汪向陽已經(jīng)把部主任的三令五申拋在腦后了?!锻椭萑請蟆酚兴膫€版,一版要聞,二版經(jīng)濟,三版社會、科教文衛(wèi),四版廣告、副刊。年初的時候,報社要提兩個副主編,考察人選為要聞部、經(jīng)濟部、社會和科教文衛(wèi)部主任,66.7%的機率,最后還是汪向陽所在的社會和科教文衛(wèi)部主任毫無意外地落選了。之后,部主任在部室逢會必講,社會和科教文衛(wèi)部的人是配盤的,干的就應(yīng)該是配盤的工作。
汪向陽給部主任打了電話,說了采訪情況,說“采訪情況”是為了說“下一步的采訪打算”,汪向陽接下來的任務(wù)是要尋找“誰才是犯罪嫌疑人張齙牙”?
表面上看,汪向陽好像是給部主任匯報工作,實質(zhì)是向部主任請假。一般而言,電話請假就是告知一聲的意思,準不準假都是要請的,有霸王硬上弓的味道。部主任對手下“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做法不悅,急性子又來了,說,你是采訪“兩會”???這話當然是諷刺,《屯州日報》除了一版的會議新聞,很少有超過600字的報道,字數(shù)很大程度決定了采訪的深度。汪向陽已經(jīng)聽出了部主任想表達的意思:社會版就那么點容量,你能弄成《南方周末》?
就像多年不打針吃藥的人一旦進了醫(yī)院皮都會脫一層一樣,淡性子的人一旦有了犟脾氣,就是牛都很難拉回。汪向陽就是這樣的,他對部主任說,我就是這么想的,深入采訪、寫深度報道,《屯州日報》不用我就給《南方周末》。
要說吳麗麗也是這起案件的受害者,也僅僅是精神層面的。吳麗麗也很健談,汪向陽后來才知道,銀行代辦員都很健談,面試的時候有這方面的要求,服務(wù)行業(yè)嘛,健談的員工當然更有利于工作的開展。
吳麗麗告訴汪向陽,早上她和王新枝一起簽收完錢箱,就到儲蓄所二樓換行服。她說,你們知道,我們銀行職員都是穿統(tǒng)一工作服的。換好衣服,我肚子痛,就去上衛(wèi)生間,下到一樓,見王新枝和張齙牙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了。然后我就報了警。
汪向陽一直低頭記錄,健談的人講起話來是滔滔不絕的語速,記的人很難跟上,這樣,吳麗麗說一會,得停下來等。汪向陽把吳麗麗說的記完了,習慣性地把筆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然后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指關(guān)節(jié)抖動,筆在五指間就順時針旋轉(zhuǎn)起來,再抖動,筆又逆時針旋轉(zhuǎn)起來。這是他長時間玩筆玩出的花樣,也算是對吳麗麗的提醒。吳麗麗似乎已經(jīng)開始總結(ji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汪向陽問,這話怎么講?
吳麗麗說,昨晚我們還和張齙牙在一起,今天他就對我們下毒手。
汪向陽問,你說的“我們”是指你和王新枝?
吳麗麗點頭。
汪向陽又問,你們和張齙牙很熟?
吳麗麗說,豈止熟!如果不是發(fā)生這檔子事,我們都是把他當朋友的。
汪向陽說,那么你們儲蓄所上下班的規(guī)律他都是知道的了?
吳麗麗說,那還用講!
屯山儲蓄所所在的這條路叫解放路。屯縣是個小城,只有兩條十字交叉的主干道,南北向的主干道叫北京路。交通路是一條與北京路垂直的出城道路,已經(jīng)不屬于主城區(qū)范圍。解放路的背面是屯山,這一面的房子都依山而建,修建房屋把有一定弧度的山坡挖平后,形成了人為的懸壁。每幢房子后面都抵懸壁修了隔斷,形成了相對獨立的長方形院落。汪向陽跟著吳麗麗到了案發(fā)的儲蓄所。這個儲蓄所共有兩層,每層兩間房,挨路邊的那間是儲蓄所對外營業(yè)的場所,挨后面長方形院落的那間用于堆放憑證。案發(fā)地點就在堆放憑證的這間。
吳麗麗帶著汪向陽到了儲蓄所的二樓。儲蓄所二樓和一樓的結(jié)構(gòu)一樣,成了當班員工的換衣間。吳麗麗說,我們在這里換好衣服,王新枝先下樓,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儲蓄所左邊的這幢民房是張齙牙家,張齙牙就是翻過隔斷尾隨王新枝在憑證間實施搶劫的。
汪向陽又到醫(yī)院采訪王新枝,他去的時機不錯,正好馬行長不在。王新枝的說法和吳麗麗說的完全一致。她說,送鈔車到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屯縣金融機構(gòu)的錢箱都是金盾押運公司統(tǒng)一押送,縣城雖小,金融網(wǎng)點卻不少。運鈔車逐一運送,有的網(wǎng)點錢箱到的時間就早、有的就遲。
王新枝還說,我們提了多次意見,希望押運公司送鈔線路按周輪換,也就是說,這周先送這家網(wǎng)點,下周先送另一家網(wǎng)點。當然,如果每周輪換線路,對于押運公司來說,管理要求就會更精細,管理成本相對就更大。押運公司是獨家經(jīng)營,又有公安背景,當然不會聽一個小儲蓄所的。
吳麗麗對押運公司的做法直接是抱怨,全縣20多個金融網(wǎng)點,總是先送我們,所以我們比別的金融網(wǎng)點坐柜的人都起得早。
張齙牙唯一的作案工具是一種化學物品,叫乙醚。《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乙醚的解釋是:無色透明液體,有特殊刺激氣味,極易揮發(fā),易燃、低毒,主要作用為全身麻醉。
警方說,乙醚把王新枝麻醉了,也把犯罪嫌疑人張齙牙麻醉了。
汪向陽向辦案民警提出疑問,如果我們站在犯罪嫌疑人的角度思考,沒有槍支、刀具、棍棒等傷害性的作案工具,要是受害者反抗怎么辦?
辦案民警對汪向陽的問題很不屑,哈哈哈地笑出了聲,我管他怎么辦,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們的任務(wù)是只管抓人。
同樣的問題,汪向陽又問吳麗麗。吳麗麗說,可能他就不想傷害哪個吧?
汪向陽說,搶人有搶人的邏輯,他這是搶人嗎?
吳麗麗說,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看不出他是干壞事的人。
犯罪嫌疑人張齙牙,難道也不是吳麗麗所認識的那個張齙牙嗎?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張齙牙想錢想瘋了,狗急跳墻。
汪向陽到交通路了解張齙牙家的情況。小城有小城的好處,就是加上適當?shù)男畔⑻嵝眩贾勒l是誰。就像此時,街坊并不知道張忠洋,一說解放路的張齙牙,街坊就說開了:你們問的是余羊肉家的老幺啊?我們都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爹早死了,他上面有兩個姐姐,先后都嫁到浙江去了,在屯縣,他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就是余羊肉了。他家以前窮是事實,不然他大姐也不會跟著一個來屯縣收購茶葉的浙江人跑了。他二姐也是他大姐介紹嫁到浙江的。
但是,現(xiàn)在他家不窮了。張齙牙這娃兒乖啊,長大了就幫余羊肉在街邊開羊肉湯鍋店,賺的錢都修了新房了。街坊說。
吳麗麗也補充,他母親在我們儲蓄所都存有50萬定期存款。因為貸款利率遠遠高于存款利率,所以有大額存款的人一般不會傻到去貸款的地步。這樣分析,張齙牙家實在還算是殷實的人家。
汪向陽問吳麗麗,你們平時錢箱里有多少錢?汪向陽認為搶劫的動機與錢的多寡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F(xiàn)在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儲蓄所里有或者犯罪嫌疑人認為有超過其預(yù)期的錢款。
吳麗麗說,交通路偏僻、客戶少,現(xiàn)金量也很少,基本保持兩個錢箱合計八萬元左右。
汪向陽問,張齙牙知道這些嗎?
吳麗麗說,應(yīng)該知道吧,我們錢多的時候就要調(diào)回支行,他都見過幾次。
加上固定資產(chǎn)至少上百萬身家的人為了八萬元去搶劫,怎么想都不合理。街坊印象中的張齙牙,是犯罪嫌疑人張齙牙嗎?
采訪至此,汪向陽已經(jīng)江郎才盡,想象力捉襟見肘。如果不是馬行長邀請他參加支行周六的案防分析會,他周五就準備回屯州了。女朋友在鄉(xiāng)小學上班,也是周五回屯州。上周汪向陽采訪義務(wù)教育,在縣區(qū)待到星期六,晚上回家的時候女朋友就很不高興。汪向陽哄女朋友的方式方法同樣有限,當時他已是饑腸轆轆,絞盡腦汁才想出一招,在女朋友臉色還來不及拉下來之前,一個餓狗撲食,才暫時緩解了女朋友對他的不滿。明天回去晚了,如果沒有新花樣,估計又要挨女朋友的冷屁股了。汪向陽想。
現(xiàn)在汪向陽才知道,馬行長是主持工作的副行長,職務(wù)和支行的業(yè)務(wù)一樣,多年來一直停滯不前,馬行長把這一切都怪罪為薄弱的地方經(jīng)濟。大家猜測,出了案件,馬行長這次可能連“主持工作”也保不住了。馬行長也是做好下臺的準備的,他說,就當是死馬作活馬醫(yī)了,萬一壞事又變好事了呢,不就成了現(xiàn)代版的“塞翁失馬”了?
馬行長召開案防分析會是要有個向總行交待的態(tài)度,叫汪向陽列席也是想集思廣益。馬行長要汪向陽提點意見。汪向陽有了要做個人樣的想法后,提問題也尖銳多了:一是運鈔車線路的規(guī)律性是不是讓犯罪分子有可乘之機?二是先接錢箱后換行服是不是違反規(guī)定?
馬行長對汪向陽講的第一個問題表示無從回答,那是押運公司的事。對汪向陽講的第二個問題的解答是,接到錢箱的時候,前面的卷簾門并沒有開,所以并不存在風險。
汪向陽問,犯罪嫌疑人不是從后面進入銀行實施犯罪的嗎?
馬行長說,憑證間就是普通的雜物間,和營業(yè)室是兩回事。
馬行長的說法是證明支行在管理上并不存在明顯漏洞,后來這一說法幫了張齙牙很大忙。馬行長說,憑證間和營業(yè)室之間雖然有通道,但通道安裝有聯(lián)動防盜門,這種防盜門有兩扇,兩扇之間僅有一個人站立的空間,人進入第一扇防盜門并關(guān)好后,第二扇防盜門才能打開,并且一有異常,聯(lián)網(wǎng)報警器會自動報警,所以也并不存在風險。張齙牙的辯護律師后來在法庭上說,以張齙牙對銀行的了解,在憑證間而非營業(yè)室作案,主觀上并沒有搶劫銀行的意愿。搶劫銀行還是搶劫個人,量刑的標準大不相同。
汪向陽問,屯州商行一年內(nèi)發(fā)生兩起搶劫案,難道就沒有必然聯(lián)系嗎?
馬行長說,有沒有必然聯(lián)系要看有沒有張齙牙這樣的人,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這又說到張齙牙了。其實馬行長講的這個張齙牙并不就是犯罪嫌疑人張齙牙,說的是“偶然”,是“機遇”的意思。
汪向陽回到屯州后已經(jīng)不再想張齙牙的事了。但是張齙牙用非常規(guī)制造了一個大蛋糕,案件發(fā)生后的半年時間里,相關(guān)人等都在盡情分享。馬行長因為措施得力,把銀行損失降到最低限度,如愿從主持工作的副行長升任行長。汪向陽也是這起銀行搶劫案的受益者,這起案件讓汪向陽出稿七條,分別是通訊《屯縣盛開“英雄花”》,消息《屯州商行屯縣支行案防會找準風險薄弱點》、《“英雄花”兩年攬儲1.2億》、《“英雄花”參加全市巡回演講》、《屯州商行撥付100萬專項資金解決屯縣支行安保硬件設(shè)施》、《12.16搶劫案嫌犯獲刑三年》、《“英雄花”轉(zhuǎn)為正式員工》。汪向陽當初是準備寫深度調(diào)查的,回屯州后,又被根深蒂固的性格打回原形,稿子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這些稿子,除了通訊和一條消息算社會新聞外,其他的幾條消息都是銀行的一般類新聞,只能算經(jīng)濟新聞。經(jīng)濟類新聞應(yīng)該由經(jīng)濟部的記者采寫,因為這個案子一直由汪向陽負責,所以他就越俎代庖了。這起案件帶給汪向陽的最大好處是,他調(diào)到了經(jīng)濟部。從三版的社會和科教文衛(wèi)部調(diào)到二版的經(jīng)濟部,是干記者默默追求的晉升通道,干到要聞部才有更多的機會提任中干。
從汪向陽采寫的稿子中大家應(yīng)該知道,受益最多的當然是王新枝。汪向陽算是喜憂參半,叫工作上得意、愛情上失意。汪向陽調(diào)到經(jīng)濟部后,采訪有時也懶得出去了,稿子都是通過各單位傳真來的工作簡報加工而成。女朋友這時候就提到了她工作調(diào)動的事情。
女朋友問,你都調(diào)到經(jīng)濟部了,我的調(diào)動呢?
女朋友希望調(diào)到城區(qū),退一步,調(diào)到離城區(qū)近一些的中心小學也行。她當初認識汪向陽的時候,想記者是“無冕之王”,是無所不能的。汪向陽經(jīng)常采訪教育口,多次說到和教育局很熟,給了女朋友很多期待。
汪向陽環(huán)顧左右,說,不是要等機會嘛。
女朋友說,張齙牙都讓你調(diào)動了,你就不能讓我調(diào)動?
汪向陽調(diào)到經(jīng)濟部后,除了臉上的肌肉跳得更勤以外,其他的行動是越來越遲緩。女朋友說,如果你真努力了,調(diào)不動我也認了!
事實上,汪向陽左臉上的肌肉扯動也還是有一定規(guī)律可尋的,被罵的時候扯動是肯定的,但這時候不識時務(wù)的扯動有擠眉弄眼的意思。女朋友突然就惡心起來,說,你照照鏡子,你除了面癱,還心癱!說完揚長而去。
吳麗麗是唯一沒有受益的當事人,或者說,不僅不受益,反而受損了。屯州商行有規(guī)定,代辦員轉(zhuǎn)正有名額限制。換句話說,王新枝轉(zhuǎn)正了,吳麗麗轉(zhuǎn)正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就在王新枝轉(zhuǎn)為正式員工沒幾天,吳麗麗來屯州散心,到了屯州后,她就想起了汪向陽。吳麗麗不是把汪向陽作為朋友想起來的,而是作為敵人想起來的。
汪向陽知道吳麗麗還是一如既往地干著代辦員的工作。吳麗麗說,都是你們這些吹牛不打草稿的記者害的!
汪向陽等著吳麗麗繼續(xù)說下去。
吳麗麗說,你們一吹,她就成“英雄花”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警還是我報的呢!
汪向陽說,人有時不就需要那么一點點運氣嗎?
吳麗麗說,那么她兩年攬儲1.2億也是運氣?我告訴你,我們整個支行存款才1.8億,三分之二都是她抓的,那么其他人干什么去了?
兩人陷入短時間的沉默,最后僵局還是吳麗麗打破的。她說,現(xiàn)在有一種辦法可以彌補我,我要你和我談戀愛,你是受益者,我跟著也就受益了。
吳麗麗也是突然冒出這種想法的,心情不好的人有什么想法都不意外。但汪向陽意外,他和女朋友分手后,毫不猶豫地來和吳麗麗見面,是有這方面的期待的,但吳麗麗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他還是不知該如何表示。
吳麗麗問,你不敢?
汪向陽確實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了,他說,有什么不敢的?語氣中有打腫臉充胖子的心虛。
汪向陽和吳麗麗談戀愛這段時間想,如果轉(zhuǎn)正的是吳麗麗多好??!換一種思路又想,如果吳麗麗是王新枝多好??!
屯州商行還有規(guī)定,代辦員請假超過15天的都算自動離職。這規(guī)定也沒有什么不妥,哪個單位都不愿意請個得不到人用的臨時工。吳麗麗還是臨時代辦員,所以今后結(jié)婚生子就存在請不了假的問題。汪向陽由此及彼地想到轉(zhuǎn)正了的王新枝。王新枝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他被這種想法嚇了一跳。
再次提到“尋找張齙牙”的是王新枝。
這天,汪向陽接到王新枝的電話,她說,我離婚了。頓了頓,又說,你能來趟屯縣嗎?
可以想象,接到王新枝的電話后,一向散淡的汪向陽還是有些興奮的。問題是吳麗麗也在屯縣,汪向陽答應(yīng)后想了幾種應(yīng)付吳麗麗的預(yù)案,以備不時之需。
汪向陽想象和王新枝見面的地點是酒店,最終約定見面的地點是王新枝家樓下,汪向陽覺得去她家也不錯,反正她已經(jīng)離婚了嘛。
到了她家門口,王新枝從樓上下來,右手提了一只塑料桶,桶里裝的是棉質(zhì)品,最上面的是被套。汪向陽還看到她的左手提了鋁制品的套裝飯盒,僅憑汪向陽的個人經(jīng)驗想象不出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汪向陽跟著她走在交通路上,這條大道是通向屯山的唯一道路,汪向陽擔心晚上是不是要住在屯山頂?如果是夏天,住屯山頂還是不錯的,屯山上有很多松樹,地上有很多松針,像鋪了一層黃色的地毯,天氣好的時候,有許多驢友在屯山頂露營。但現(xiàn)在是十月份,天氣已經(jīng)開始涼了。
汪向陽對交通路很熟悉,“12.16搶劫案”就發(fā)生在這里。王新枝帶汪向陽去的是張齙牙家。
王新枝推開張齙牙家的門,張齙牙的母親朝門的方向看過來,其實她什么也看不到,張齙牙被抓后老人天天以淚洗面,眼睛就哭瞎了。老人左手扶著藤椅的邊沿,右手在空中從上至下螺旋式地抓了幾下,在拐杖的支撐下站起來。
王新枝跑過去扶住張齙牙的母親,把飯盒拿出來,給她喂飯。張齙牙的母親吃完飯后,王新枝又去給她換被套、床單,塑料桶的下面是洗干凈的老年人的衣服,也是張齙牙母親的,王新枝折疊整齊放在她的床上。
王新枝在一樓里間換被套的時候,透過打開的房門,汪向陽看到房屋后面的院落,那里曾經(jīng)是張齙牙家擺放鍋灶的地方,開店的家什已經(jīng)覆滿歲月的塵土。以前張齙牙和母親都住二樓,一樓的兩間房是羊肉湯鍋店的門面房。張齙牙進去后,他母親心灰意冷,羊肉湯鍋店關(guān)門也有些時日了。由于眼睛不便,老人現(xiàn)在搬到一樓,家務(wù)都是請家政公司打理,現(xiàn)在她就把王新枝當成家政公司的服務(wù)員了。
出了張齙牙家,汪向陽問,他母親瞎了后就由你親自照顧?
王新枝說,他母親眼睛沒有瞎之前,見到我就生氣!現(xiàn)在,王新枝每天要照顧老人的三餐,還要每周給她換洗衣服,每半月給她換衣被子。
汪向陽說,你上班的時候怎么辦?儲蓄班一上就是一整天。
王新枝這就提到了“尋找張齙牙”的事,她說,我今天是請你幫忙,告訴他,我等他,再苦再累也值得!
要尋找張齙牙其實很簡單,他就在定縣的監(jiān)獄里。王新枝偷偷去看過兩次,第一次見了面,那會兒王新枝剛結(jié)婚不久,張齙牙用嘴皮把兩顆齙牙死死包住,不管王新枝問什么他都不答。第二次,張齙牙直接不見王新枝的面。
王新枝又說,如果他同意,我就辭職?,F(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他坐牢為的是我。但是我每上一天班,比他坐牢還難受。
這話讓汪向陽有些霧,但他現(xiàn)在想的是其他方面,他問,你怎么就想到我了呢?潛臺詞是:好事怎么就不考慮我呢?
王新枝說,“12.16搶劫案”在坊間說成是強奸案,我都被人指著脊梁骨罵了一年多了,在屯縣還有誰能幫我呢?
回屯州后,汪向陽又把答應(yīng)王新枝的事忘了,也不是忘了,一天拖一天,反正就是沒有付諸行動。
張齙牙在監(jiān)獄表現(xiàn)很好,減刑半年,最終坐了兩年半。出獄前一周,監(jiān)獄把消息告訴屯縣公安局,雖說張齙牙在獄中表現(xiàn)很好,但獄警是知道他對王新枝的恨的,消息最終到了王新枝這兒,要她做好張齙牙報復(fù)的防備。
王新枝提出辭職,她不是怕張齙牙報復(fù),她已經(jīng)想好了,準備盤一家家政公司,張齙牙出來后,兩人共同打理?,F(xiàn)在最急的是要把自己的心聲盡快告訴張齙牙。王新枝又一次請求汪向陽幫忙。
張齙牙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起來了,對馬上釋放的人,監(jiān)獄不再要求剃頭。
張齙牙見到汪向陽的第一句話是要汪向陽請他吃碗粉。監(jiān)獄里面有條小街,有賣牛肉粉的,有賣辣雞粉的,最終汪向陽請張齙牙吃羊肉粉,他家以前是開羊肉湯鍋店的,想讓他吃出點想家的味道。
看在你請粉的份上,你想采訪什么盡管說。張齙牙以為汪向陽是來采訪的,喝了一大口湯說。
汪向陽說,你母親的眼睛不好使了。
張齙牙答得很鎮(zhèn)靜,她的眼睛是老毛病。
汪向陽說,你母親瞎了你知道是誰照顧不?
張齙牙又喝了一大口湯,說,是王新枝。
汪向陽說,她現(xiàn)在就在等你。
張齙牙說,她不是結(jié)婚了嗎?
離了。汪向陽說,目的就是為了等你。
張齙牙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還記得那天是哪一天嗎?
汪向陽說,2004年12月16號。
張齙牙說,我要說的是頭一天,也就是2004年12月15號。
汪向陽等著他說下去,那年九月,屯州商行所屬的定縣支行也發(fā)生了一樁搶劫案。
汪向陽說,不會與你也有關(guān)吧?
張齙牙繼續(xù)說他的,定縣搶劫案的受害者也是臨時代辦員,轉(zhuǎn)正的文件2004年12月15日下了。
汪向陽說,所以你就如法炮制地幫助王新枝?
張齙牙把最后的湯喝盡了,說,也不完全是。那晚我和王新枝、吳麗麗在一起,她倆對轉(zhuǎn)正的那位員工羨慕死了。我說轉(zhuǎn)正有這么重要嗎?王新枝說,當然重要。吳麗麗就開玩笑,如果哪個能幫我轉(zhuǎn)正,我就嫁給誰。王新枝說,我也是。她倆說得都很認真。
汪向陽說,所以第二天你也不是特意要搶王新枝?
張齙牙說,碰巧而已,看誰的運氣好。
汪向陽說,這樣做你后悔過沒有?
張齙牙吃飽后更精神了,說,兩年半換一個正式工作有什么后悔的?頓了頓,又說,有些人努力一輩子也可能找不到一個正式工作。
這點汪向陽很了解,如今的吳麗麗就是這樣,比王新枝早進銀行兩年,還是臨時工。
汪向陽說,對犯罪你就沒有一點懺悔嗎?
張齙牙說,為什么要懺悔?我危害了社會,還是傷害了誰?不是還有一大堆人因我受益嗎?
汪向陽臉有些紅,他也是受益者之一。他起身,準備拉著張齙牙一起回屯縣。張齙牙繼續(xù)坐著,沒有走的意思,見汪向陽起身,他問,沒有其他要問的了嗎?
從定縣到屯縣有100多公里,汪向陽想,有的是時間繼續(xù)聊。
張齙牙說,我是不回屯縣的。
汪向陽很吃驚,從那里出來的人,沒有不想回家的。
監(jiān)獄外面只有一條大道,來來往往的車輛為了不同的目的嗖嗖嗖跑著。大道往東,是屯州,再往東,是沿海,這是張齙牙要去的方向。本來汪向陽也可以和張齙牙一起回屯州,但汪向陽還是準備去屯縣,屯縣在西面,汪向陽和張齙牙只好分手。
汪向陽帶回了張齙牙不能原諒?fù)跣轮Φ年P(guān)鍵問題。他問王新枝,你既然安心等張齙牙,為什么又匆匆結(jié)婚了呢?
王新枝說,不是又離了嗎?王新枝轉(zhuǎn)正后,嫁給了縣電信局的副局長,叫卓平;卓副局長調(diào)到屯州市后,說關(guān)系不好就離了。
汪向陽說,張齙牙認為是兩個問題,結(jié)是結(jié),離是離。
王新枝說,如果一直等張齙牙出來結(jié)婚,不是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當憨包了嗎?所以我結(jié)婚就是為了離婚。
汪向陽說,這樣對卓局長公平嗎?
王新枝說,有什么不公平的,卓平不是現(xiàn)在也有新歡了嗎?他就是一個花花公子,我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二婚,他不會為誰等待的。
汪向陽說,你找一個二婚的人結(jié)婚又離婚,再和出獄的張齙牙結(jié)婚,大家看來會合理一些?
王新枝說,我每上一天班,都感覺自己在弄虛作假。
如果張齙牙能聽到王新枝的這些話就好了,此時,他已經(jīng)坐上了去廣東的火車,他手里還沒有手機,就算今后有了,如果他不愿意主動聯(lián)系,就很難找到他了。
張齙牙最后對汪向陽說的話,汪向陽不想對王新枝說。汪向陽最擔心的還是張齙牙的母親,張齙牙坐上東去的班車后,汪向陽問,你走了你母親怎么辦?
張齙牙說,不是有王新枝嗎?
汪向陽說,你就這么肯定她會照顧你母親一輩子?
張齙牙說,她會。
汪向陽說,為什么?
張齙牙說,我為她坐了兩年半的牢,她就不能為我照顧我母親?
又一次提到“尋找張齙牙”的是吳麗麗。
吳麗麗向馬行長提出辭職的時候,汪向陽正在單位的電腦上百無聊賴地玩“斗地主”,吳麗麗辭職的決心來自王新枝,王新枝轉(zhuǎn)正了都能辭職,自己為什么就不能呢?按照屯州行兩年左右才轉(zhuǎn)正一名代辦員的慣例,再考慮20多家支行之間的平衡,恐怕再努力十年也不可能轉(zhuǎn)正。吳麗麗辭職前也準備和汪向陽商量,后又想,既然下了辭職的決心,就沒有商量的必要了。
吳麗麗到達屯州的時候,汪向陽又在家里的電腦上玩“斗地主”。家里的電腦桌就安在客廳,汪向陽說為了方便,看電視、玩游戲可以兩不誤。
吳麗麗開門、關(guān)門,汪向陽對她的突然到來有些吃驚,但他當時就想幽默一把,來查崗?
吳麗麗說,我辭職了。
汪向陽說,王新枝辭職,你也跟著辭職?
吳麗麗說,王新枝辭職是為了開公司,我辭職是為了和你結(jié)婚。吳麗麗又說,我不能因為一個代辦員的工作永遠不結(jié)婚吧?
汪向陽說,結(jié)婚又不是小孩過家家,得好好想想!
吳麗麗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告訴你,我來是和你分手的!這話吳麗麗是早想好了的,之所以辭職前不告訴汪向陽,是因為她當時真是這么想的,如果汪向陽能爽快地答應(yīng)結(jié)婚,她就留下來。否則她就出去打工。
吳麗麗說完,進臥室收她的幾件衣服。
汪向陽問,你去哪里?汪向陽吸取了和前女友分手時的教訓,如果當時他多問一聲,前女友也許就不走了。
吳麗麗說,去找張齙牙。又說,你肯定想我怎么會找到張齙牙,我告訴你,我找的也許是張齙牙本人,也可能不是。
汪向陽問,我就不如一個刑滿釋放的人嗎?
吳麗麗把頭揚起來,說,你看看你自己!汪向陽以為她會和前女友那樣,說他面癱。
吳麗麗說,你能為愛不計后果嗎?你又能為恨義無反顧嗎?你不會,但張齙牙會!
吳麗麗一罵,汪向陽左臉上的肌肉又扯動了。吳麗麗還不解恨,說,你還不如“代辦員”這份工作,至少“代辦員”讓我覺得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
汪向陽的眼睛也跟臉上的肌肉一起跳動,他感覺就像站在哈哈鏡前,整張臉都扭曲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