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滄桑與選擇
當代著名作家、文化部原部長 王蒙
語言文字,是生活與文化中穩(wěn)定的符號,它的基本發(fā)音、詞匯、語法、書寫都是相當穩(wěn)定的;同時,它的表述,一些新解,一些變通,一些流行口語,又日新月異。回憶一下語言的滄桑變化,也許會百感交集。
一個“好”字,七十多年前說“棒”“恣兒”,二戰(zhàn)剛結束時說“帥”,說“得”(讀dei),20世紀50年代說“份兒”,60年代說“蓋”“蓋帽兒”,改革開放了說“潮”,說“狂”,近年則是“?!?。臺灣的所謂“京片子”則至今說“好棒哎”,京片子離了京,語言就少了點兒與時俱化。
七十多年前,小學生尤其是男生們已經(jīng)愛調侃小罵“神馬東西”了;近年,網(wǎng)絡用語出現(xiàn)了“神馬都是浮云”,無他?!笆裁础薄吧趺础薄吧耨R”的發(fā)音相近,聲母相同,其實沒有創(chuàng)造更沒有新意。
七十多年前,北京街上有挑著挑子賣雛雞的。外來品種、個兒大、下蛋多,連母雞都有不小的冠子的,叫“油雞”,土種、瘦小的叫“孱雞”?,F(xiàn)在,農家放養(yǎng)、蛋黃更黃、味道更好、個兒稍小一點的叫柴雞。一個chan,一個chai,發(fā)音靠近,寫法不一,含義相反。
北京話里戲謔小罵的話“yatingde”,本是“丫頭養(yǎng)的”的速讀,“頭養(yǎng)”二字的反切,乃成為ting?,F(xiàn)在呢,知道什么叫反切的人越來越少了,還有望文生義、自作聰明的人給我講,“丫挺的”的意思是未婚懷孕,挺起了大肚子的意思。
出“yao'ezi”,一會兒規(guī)范為“妖蛾子”,一會兒寫成“幺蛾子”,但我所知的似應是“幺鵝子”,它的來源是玩紙牌或骨牌,牌中的“幺鵝”大體如當今麻將牌中的“幺雞”,出“幺鵝子”是說一個人不按牌理出牌,在那里攪局。詞典里將它解釋成出“餿主意”,就離題更遠了。對于這個問題,我想請教方家。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它的意思是莫道雄關如鐵難越,如今我們大踏步地邁過去。正如《紅樓夢》中的名言:“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是說不要說不肖子孫出在榮國府,造孽的、闖禍的其實是寧國府那邊冒頭。如今更多的人以為“雄關”與“漫道”是指雄壯的關隘與漫長的道路了。怎么辦呢?
北京話中的“manshijia”或“raoshijia”現(xiàn)在寫成“滿世界”“繞世界”了。這乃是“滿是價”“滿是介”“饒是價”“饒是介”的誤寫。這兒的“shi”即“是”,是泛指代詞,猶如every、any,如說“是人就比他強”,就是說人人比他強?!皟r”或“介”,應讀輕聲,是表示情態(tài)動作的虛詞,戲曲本子里用得很多,如“笑介”“飲介”。寫成“世界”,太超前也太嚴重了。
至于當前網(wǎng)絡中的新鮮用語,有的可愛。如“翠花,上酸菜”,“你媽叫你回家吃飯”,不管用意如何,語言本身是親和溫暖的。把“悲劇”叫成“杯具”,也是一種別字解構法,電視廣告里常有這種利用同音字的方式,如“咳(刻)不容緩”。1994年初我寫過一篇游戲性的小說《白先生的夢》,大用了一番別字。語言有煽動性、膨脹性、加溫性,也有消解性、發(fā)散性、游戲性。一個自以為遭逢了悲劇命運的人,如果想想自己純粹是一個杯具,也許能緩和一下心態(tài)。只要不是用得太過,也還無傷大雅。
有一些詞則很惡心。比如“小鮮肉”,用這種詞我個人覺得還不如明明白白地探討性知識、性道德、性責任、性樂趣。顏值云云,則是對人格的降低,是把人性的、人文的、人格的、風格的美學元素變成市場交易元素。唯值是圖,唯利是圖,唯錢是圖,這樣張揚,不感覺絲毫的羞恥嗎?
還有些常用的媒體語言,什么“隆重推出”“天王天后”“學霸戲霸”,這種將文化徹底粗鄙化、商業(yè)化的語言,還是不學樣的好。
漢語的莫名其妙的簡稱縮寫,一直發(fā)展到“喜大普奔”(喜出望外、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不明覺厲”(不明真意,仍覺厲害)……有她的趣味性,意思不大,近年已經(jīng)不像四五年前用得那樣多了。時間是無情的,根底淺、腹中空、耍貧嘴式的語言,來得快,走得急,不過是萬事萬物都會起的泡沫而已。小風吹過,沫息泡裂,也就嘛事沒有啦。
可以保持對語言變化的興趣,至少是為了解悶。尤其是對于寫作人,更重要的是有所選擇,擇其佳者佳之用之,擇其惡者惡之棄之,同時不妨有所思考:一個新詞的出現(xiàn),到底意味著什么,不要稀里糊涂地被庸俗鄙俗下去。
紀實語言小議
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 趙瑜
大家知道,攝影是光影的藝術,美術是色彩的藝術,文學作品則是語言的藝術。沒有作家對語言的掌控運用,文學作品就無從誕生。文學作品好不好,頭一條要說語言好不好。
做小說寫散文,這一條很好理解,而初寫紀實文學的人,則容易輕視忽略,好像一寫紀實,便不能凸顯個人。其實,好的紀實文學,無論是敘述情節(jié)還是塑造人物,同樣需要依托作家的語言功力去完成。初學者包括一些老文友,最常見的問題,是把通訊報道的語言運用到紀實文學中來。有人從年輕寫到老,也沒有弄明白這一條,總是在紀實文學的寫作中,把自己當新聞記者使喚,對于文學語言重視不起來。這一點,成了讀者們詬病紀實文本的緣由之一。
作家運用個性化語言,
記者運用共性化語言。
作家運用民眾化語言,
記者運用公權化語言。
作家運用文藝化語言,
記者運用新聞化語言。
作家運用陌生化語言,
記者運用規(guī)則化語言。
如此一來,人們把通訊報道式的紀實作品,有意無意地排除在文學藝術之外,就是有道理的。
通訊報道的常用語言是個什么樣子?評論家閻綱,把此類語言概括為“新華體”,十分精到。也就是說,作家要警惕乃至拒絕那種仿佛新華社發(fā)布通稿般的標準化語言,從而改善文藝作品的面貌,回歸文學本身。你看《史記》和《論語》,包括《夢溪筆談》,都不是奏折,報告文學也最怕寫成公報。核心問題還是語言。而通訊報道在寫作時并不存在這一問題,既可以運用“新華體”,也可以運用通?;墓舱Z言。因為通訊報道往往是媒體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并非記者獨有的聲音,署了作者姓名,也是職務行為,哪能由著記者性情肆意放歌或淺唱低吟呢?
我理解的“新華體”,從外表到實質,也就是官方話語系統(tǒng),簡稱為“官話”。試想一部紀實文學,使用官話來完成,藝術效果還會好嗎?
冷靜想想,一位專職官員,平日進出廳堂,以講說官話為生,而下班回家之后,官腔官話就會自然減少乃至消失。一旦面對親朋老友,他還會真切地甩出幾個民間凡俗段子,以示親和,從根兒上體現(xiàn)人的本色??纯?,官員尚且明白這一點,反觀一些知性作者,身無一官半職,卻使勁往官話上頭靠,這是為什么?是不是反映了作者對官場的認同和向往呀?
作家進入非虛構寫作,要避免公共語言,運用自己的個性語言,與記者寫作通訊報道截然不同。例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這個句式,記者們、秘書們早已習以為常,熟練運用無妨。作家卻不宜這樣說話作文。是否可以這樣寫,“那年,你上縣里開會回來,咱村就分了地”,同樣表述了“三中全會以后”這層意思,而且豐厚許多。我的體會,每當落筆疑難之際,請細心回味周邊平民聊天兒,學習他們是怎樣表述人間事變的。
作家乃凡人,卻又敏感而多思,面對同樣的人和事,總比常人感受多一些,細一些,深遠一些,落實在作品中的語言,本應該生動鮮活,豐富多義,而官話對于作家,只能構成心靈捆綁,這種限制時常暗藏于無形之中,致使作家窒息,也剝奪了紀實文學的生命。
從年輕朋友的報告文學看,習慣性地運用了不少“新華體”語言,其體貌特征和通訊報道十分相近。時間一長,積重難返,作品缺失了人的本質力量,問題就嚴重了。
作家學習語言,不是一朝一夕的小事,而是一輩子的大事。還是那句老話:沒有好的語言,就沒有好的文藝作品,也就沒有優(yōu)秀報告文學。好的語言,首先要說作家自己心中的話,越是寫紀實,越需要一個“真”字,要言為心聲,說人話,寫真情,而不要官腔官話的“新華體”。
語言的能量
當代著名作家
李國文
阿Q革命那天,喝了點酒,有些亢奮,他的思想也進跳起來了:“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魯迅《阿Q正傳》第七章“革命”)
“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同去”,當然是看得懂、講得通的詞語。但“一同去”,可以;“同去”,按我的語感,讀起來有點別扭,有點咬嘴。再則,也不見同時代別的作家使用,更不見諸當代作家的筆下,是個很生僻的詞?!巴ァ钡摹巴?,乃文言文中的常用字,估計未必與紹興方言有關系,也排除其地方屬性。我還查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凡與“同”組合為“同志”“同學”“同胞”“同僚”“同仁”,或反過來的“合同”“雷同”“共同”“陪同”“相同”等詞語,悉皆名詞、副詞,無一為動詞者,所以,這個有悖于常規(guī)的“同去”,既不見古文,亦不見今文,大有可能是魯迅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
也許他覺得文中簡略掉兩個“一”,有點突兀,特地補上一句,“于是一同去”,“一同去”就是“同去”,他為什么要標這個新,立這個異呢?我想,這是人人都免不了要受到的時代影響。潮流總是具有強烈的裹挾力,即使巨人如魯迅者,也不能自外于五四運動這個大環(huán)境、大氣候,遑論其他?因五四而興的白話文運動具有自發(fā)性群眾運動的色彩。一方面是舊詞語尾大不掉,一方面是新詞語風起云涌,既是一個互相磨合的時代,也是一個各顯其能的時代,自然,更是一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的嘗試和試驗時代。與“同去”類似的,還有“起粟”“毒毒”數(shù)詞,都是屬于大師不那么成功的試驗。嗣后,魯迅在他的其他小說中,也沒有再用這些詞語。
即使用,也是沒有什么關系的。讀者永遠比作者聰明,這是一個絕對真理。因為作者是一個人,讀者是無數(shù)人。作者寫出來的東西,他們懂,作者沒有寫出來的東西,他們也會懂。因為漢語的根,是漢字,而漢字的功能數(shù)千年來,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使用,不斷豐富,其完善和完美的程度,真是臻于盡善盡美。因而她能夠接納一切成功的和不成功的試驗。成功的,留在那里,不成功的,說不好經(jīng)過一段歲月以后,就自動退出歷史舞臺。
譬如“同去”,1927年見諸北平的《晨報副鐫》,以后再也不見。而到了1930年以后,那時在上海從事文學活動的作家,在他們行文中,就時不時出現(xiàn)“淡巴菰”“苦迭打”“煙絲披里純”之類直接音譯過來的外來語,這些詞語也給那些作品,順便做了具有時代風云的注腳,不也很好嗎?譬如一定要把意大利的佛羅倫薩,譯成“翡冷翠”,寫進自己的詩句里,那就必然想起詩人徐志摩,又回到那個摩登的浪漫年代。偶一為之,也無不妥。如果,當下有人還用“翡冷翠”,說明此公也太不合時宜了。前些日子,我想寫明代中葉任宰輔的三楊,翻閱明代李賢所著的《古穰雜錄摘抄》,其中一則筆記起句為“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讀到這里,頓覺“泥愛”二字眼生,查找辭書,遍覓不得。明代焦竑所著的《玉堂叢語》,也談到楊士奇泥愛這件事,題目為《惹溺》,這個“惹溺”,同樣也是稀見的,不載于當代出版的詞典??磥?,任何民族的文字語言,都是處在不停變化發(fā)展的過程之中,一些新的詞語在產生,一些舊的詞語在消亡。“泥愛”和“惹溺”,便是埋葬在古籍中,屬于“骨灰級”的古詞語??此茐劢K正寢,其實也未必消亡,只是讀古籍的人不多,沒有本事化腐朽為神奇,使其再生罷了。
對某個詞語的斷然否定,輕易論斷,妄加非議,宣判死刑,都有把話說得太早之嫌??梢圆幌矚g,可以拒絕用,但不必封殺。一個新詞語的出現(xiàn),自有其出現(xiàn)的需要,因而也就有其生存的空間。固然,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但這應該被視為正常的現(xiàn)象,只消想起朱熹的詩,“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們便懂得,對于那些不妥、不當,甚或不通、不懂的新詞語,恐怕還是要有一份雅量才好。
最近,英國的新版《牛津英語詞典》公布,2016年增加了約1500個新的詞語,包括“脫歐公投”之類像剛出籠饅頭那樣新鮮的流行詞,也收羅進去。這部詞典的特點是,只要收進了,便永不剔除,因此,此書年復一年的增厚,只好求助于電子版,其所收詞語的總數(shù)量,已達到將近82.9萬條。在當下網(wǎng)絡用語不斷涌現(xiàn),外來語打破頭地想爭得一席之地的環(huán)境下,新的詞匯肯定會有的,但能夠真正被認可進入詞典的依然有限。我想,這很大因素決定于漢語的巨大能量,其適應能力,包容能力,化解能力,自凈能力,是無窮無盡的。
語言,應該是一條流動的河,她要是停滯下來,就會變?yōu)橐惶端浪?。所以,提倡試驗,鼓勵?chuàng)新,哪怕一些不成熟的嘗試,也不必當頭一棒,打倒在地再說。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生者自生,滅者自滅,用不著“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為保衛(wèi)語言的純潔性而殫精竭慮。古漢語從先秦開始,一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告一段落,數(shù)千年來,沒有人感到有保衛(wèi)其純潔的必要,她也照樣純潔。至于清代的乾隆開四庫館,對古籍大肆改竄刪削,銷毀禁絕,與語言文字無關,只是出自民族自卑心理的齷齪表演而已。文言文發(fā)展到唐詩、宋詞、元曲,到明末的小品文,已經(jīng)達到極致的境界。就以明人張岱的《西湖夢尋》為例,其《湖心亭看雪》一篇,二百字,堪稱簡約凝練的范文?!俺绲澪迥晔?,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孥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無一字可去,無一字可易,這就是中國文人數(shù)千年磨煉出來的絕頂功夫了。文言文作者經(jīng)過漫長歲月里的苦苦追尋,在文章的開篇布局上,在意境的追求升華上,在詞語的精準擇用上,在文字的表現(xiàn)技法上,以及在聲韻、節(jié)奏、對仗、用典諸多方面的得心應手上,終于達到了一個空前嫻熟的程度。而近代白話文作者,假設以《阿Q正傳》為起始點,從1921年到2016年,只有不到百年。因此,不能,也不該苛求當代白話文作者,用白話文重寫一遍《湖心亭看雪》,能夠達到同樣精彩。甚至不禁懸想,那“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如何將其神韻用白話文表達出來,恐怕煞費苦心也不成的。這也不奇怪,即使將《金瓶梅》《紅樓夢》都囊括進來,僅僅五百年都不到的白話文寫作史,當然無法與資深的文言文相頡頏。站在歷史的門檻上,回顧近百年的歷程,白話文寫作恐怕還是處在蹣跚學步階段,連“初唐景象”都是說不上的,只有經(jīng)過好多個五百年后,白話文才能蛹化為蝶,出現(xiàn)真正的寫作大師。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臨終的眼》里說過:“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jīng)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边@是真知灼見。
語言,文學的基礎,語言的能量,是作家在拿捏上見本領的所在。作家好不好,看語言,作品行不行,更要看語言,所以說,語言是作家的命根子。這是老生常談,但具有真理,絕非套話。同是一副撲克牌,放在我們手里,它只是一副牌而已,然而,放在魔術師手里,它就會變出千奇百怪的戲法。語言,對于作家來講,也應該如此。玩得溜的,叫大師,玩不轉的,連小師也不是。上個世紀,我曾在《小說選刊》工作過一陣,幾乎讀遍了當時那些大師和小師的所有小說作品(長篇小說除外),那當然不是一樁美差,因為終究讀到好作品的機會,不是很多,而讀到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不好的作品,卻是大量的。因而也就體會到古人所言,“味同嚼蠟”“不堪卒讀”,是種什么樣的感覺了。有的人,語言轟炸,讓你眼花繚亂,連氣都透不過來;有的人,生怕讀者不明白,你得陪著他不停地兜圈子;有的人,前言不搭后語,我是新潮我怕誰;有的人,與生活脫節(jié),不知人間為何年……總而言之,不過糟蹋語言罷了。我也不懂某些作家同仁,為什么偏要不吝筆墨,不把話說完說盡呢?令人直皺眉頭呢?
水墨畫家作畫,在一張宣紙上,灑上一小杯水,然后用筆蘸上幾滴淡墨,滴于正不停擴大受潮面積的宣紙上,任其洇染。漸淡漸淡以后,加上留白部分的襯托,若在下方,點綴上“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一幅“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湖心亭看雪》圖就問世了。至于那兩三粒人,就不必在畫面上出現(xiàn)了,這不畫之畫,用在小說上,不說之說,欲說不說,要比說了又說,說了還說,那效果可就大不一樣了。拙者所寫的一千字,落在巧者手里,也許不到八百字,就把那一千字要說的意思,都表達了。不過,咱們國家的稿費,是以字數(shù)計酬的,這樣一來,減少數(shù)百字,可能要在人民幣的收入上,受到一點點影響,但是語言的質量提高了,語言的能量體現(xiàn)了,那還是值得的。
一個作家的文學才能,有其長必有其短,其作品自然也就有人說好的同時有人說差。評價各各不一的原因,是因為對文學的優(yōu)劣,很難進行量化比較。我在《小說選刊》工作的時候,一個只是屬于我私人的讀稿習慣,比較關注語言。作家與作家比,比什么呢?有人說比思想,有人說比真實,有人說比典型化,有人說比技巧,比來比去,人言人殊,很難分出高低。唯有語言,具有量化可能。雖然也不甚可靠,第一,不大容易做到統(tǒng)計學上的精確;第二,一篇兩篇作品,不足以概括作者的全貌。所以,秘而不宣,只是私下的看法。
現(xiàn)在,我也不寫小說了,更不選小說了,說出來也就無所顧忌了。當時,我的職業(yè)是讀小說,啖飯之道,苦樂其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若讀到熟人的作品,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尤其讀到文中略知一二的細節(jié),也會發(fā)出會心一笑;若讀到陌生人的作品,有擊節(jié)嘆賞的時候,也有遺憾再三的時候。通常,我不大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倒不是我多么高明,只是多年以來環(huán)境改變性格的結果,好逆向思維,不輕易從眾。所以,我選小說,還是從作品的語言入手。
一是注意詞語的重復出現(xiàn)頻率,一開始也許會忽略,老在你眼下跳出來,就要警惕了。如果不是這個作家詞窮語拙、囊中羞澀,那就是疏于推敲、倉促成章了。
二是關注作品中新鮮的、流行的、市面上常掛在人們口頭上的詞語。有,還是沒有?有,說明這位作家活在當代;沒有,當然不能認定這位作家遠離現(xiàn)實。但語言,卻是最能體現(xiàn)出時代感的文字符號,這點文學修養(yǎng)都不具備,大概是需要補課了。
三是看作家對于古早詞語的使用上,是否準確到位,是否恰到好處。既可以看出作家的學養(yǎng),也可以看出作家駕馭文字的能力。我是這樣要求別人的,自然我也應該這樣要求自己。也許做不到,我會努力。
責任編輯:姜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