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提起子午炮,今人總覺得有些古老,其實它的歷史短暫。以放炮取代譙鼓來報時源于李鴻章。李鴻章首任直隸總督后大興“洋務運動”,卻遭遇甲午戰(zhàn)爭慘敗。李總督頂著國人的唾罵,仍搞了一項也許是他最后的改良措施:在京津地區(qū)實行放炮報時制。草民稱此炮為“子午炮”,因為每天的子時和午時都要放炮,外加黎明時分放一炮,共三炮。這種炮臺也叫午炮臺,草民有時稱它“鐘炮臺”。
李鴻章的這項改良被史家忽略,卻值得玩味。
李合肥受甲午戰(zhàn)敗的刺激頗大,在馬關簽約時險遭刺殺,發(fā)誓“終身不履日地”。吳汝綸東游日本考察教育,在馬關見李中堂當年談判坐的凳子竟比倭人矮半截,亦不禁悲憤難抑。眼見苦心經營的北洋水師灰飛煙滅,李鴻章雖垂暮之年,內心不可能沒有雪恥之念。他廢除譙樓擊鼓而改以放炮報時,讓京津人聞炮而動、聞炮而息,不無警示的意義。光緒帝和慈禧默認此“改良”并推廣至各地,讓蕓蕓臣民的耳膜受點強波刺激,以證朝廷開明,也利于百姓起居。炮臺上的司炮者被稱作“炮官”,因掌控時辰責任重大,待遇高于同級軍官,于是有打油詩傳于坊間表達不滿:“大炮三聲響,月俸三百兩。饑民城外躺,誰肯把他養(yǎng)。”子午炮的最大問題是擾民,幾乎所有實行子午炮的城廂均有午炮臺遷移的記錄。天津的午炮臺由城內到城外幾度遷移,最后遷至李公祠前邊不遠的河岸上,只因那兒人煙稀疏。
問題在于子午炮搞了好些年,皇上和臣民仍不知子午線在哪兒,天朝的深層危機怕只能滑向“鍋底”了。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道光帝連英國在哪里竟一無所知。他派人審問英軍俘虜,竟提出諸如“英吉利到回疆有無旱路”“該國地方周圍幾許”等無知至極的問題,英俘聽后錯愕不已。
從歷史看,封建帝王們從《資治通鑒》中大約懂得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水能快舟亦能擱舟”卻未必懂得。一國之民的思維和認知水平整體下滑,作為舟和舟之頂艙豈能不隨之下降?當年兩江總督牛鑒對英國火輪船產生“疑其系用牛拉”的想法,臣下告知實情仍“疑信未決”,也就不奇怪了。想來道光帝連世界地圖都未見過,即便見過了也是“喬裝”后的地圖,比如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為了迎合明朝皇上“天朝乃世界中心”的心理需求,重新繪制了世界地圖,將亞洲東部的中國居于世界地圖正中央,取名《坤輿萬國全圖》獻給皇上。
1884年10月在美國華盛頓召開了國際會議,確定經過英國倫敦格林尼治天文臺子午儀中心的經線為零度經線。不要小看這一國際確認,其背后是英國作為政治、科技和軍事強國的實力顯現(xiàn)。可是道光、咸豐能看到“世界中心”在哪嗎?
要知道,世界史上實際測定子午線的第一人為盛唐僧一行(683-727)。唐玄宗聽說一行博學多才,便請其族叔到湖北去請一行入京,待若上賓,向他請教安國撫民之道。開元十二年(724年),玄宗命一行考究前代諸歷法,改撰新歷。為此,一行主持了全國范圍內的大規(guī)模天文測量工作。他選擇了12個觀測點并派人實地測量日影,自己則在長安統(tǒng)籌指揮與計算,首次在世界上推算出子午線緯度一度之長。李約瑟稱之為“科學史上劃時代的創(chuàng)舉”。一行在此基礎上完成《大衍歷》,開元十七年(729年)新歷法頒布實行,一直沿用800年之久。經驗證,《大衍歷》比當時已有的歷法要精密、準確得多,后來相繼傳入日本、印度并沿用近百年,極大地影響了兩國的歷法。
然而一行完成《大衍歷》那年不幸積勞染疾,在長安華嚴寺圓寂,行年45歲,僧壽24。玄宗痛悼:“禪師舍朕!”追賜其謚號為“大慧禪師”。
于此可見盛唐帝王的愛才攬才之心,失才惜才之痛。話又說回來,若唐玄宗缺乏橫闊的眼光,不能信之用之,一行的一生也只能搞搞風水,譯譯佛經,搞如此規(guī)模的天文測量并取得成就是不可想象的。
尤值一提的是,一行在實踐中還得出一個重要思想:在很小的、有限的空間探索出來的正確理論,如果不加分析,任意向很大、甚至無限的空間去推廣,那就會導出荒謬的結論。從牛頓的萬有引力說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恰好印證了這一觀點,足見其銳利和前瞻,因為真理并非處處有效,時時有效。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