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

抵達洛陽衛(wèi)坡村，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原來的旅行計劃是要去山西看大院。但朋友說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洛陽旁邊就有一座古村落，有許多深宅大院。這讓身在洛陽的我有些心動。但同時也有疑慮：久居洛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叫衛(wèi)坡的村落，與那些山西大院相比，它顯得寂寂無名。但對中原古村落的興趣還是占了上峰，也許意料之外比意料之中的目的地對一個旅行者來說，更有吸引力。

邙山之上，古建再現(xiàn)歷史

衛(wèi)坡村離洛陽市區(qū)很近，座落在邙山之上，北魏孝文帝陵的旁邊。不用驅(qū)車遠途，古跡星羅棋布就在身邊，一座城市的文脈由此彰顯。從公交車上下來，首先去拜謁了北魏孝文帝陵。這座陵墓像一座小山一樣高高聳立，卻沒有石人石馬等慣見的古陵“標配”。文治武功都堪稱一代英主的孝文帝就這樣低調(diào)地沉睡在洛陽城邊。而衛(wèi)坡村也同樣顯得低調(diào)。古建筑就深藏在村落中那些現(xiàn)代建筑深處，沒有山西大院奢華，卻多了一分古典的內(nèi)斂。尤其是那些院落的大門，如果不走進去，會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民房。比較而言，山西大院的大門則要華麗、氣派得多，乍一看，都會知道這是一個巨富之家。這也是衛(wèi)坡古民居的特色所在。這里面除了身處河洛之地這樣空間的原因，還有歷史的原因。衛(wèi)坡村的這些古代民居院落基本上都是屬于一個大的家族，這個家族祖上主要是官員，而不是商人。這個家族最高品級的官員是四品武官，并不算太高，因此這些宅第大門，也沒有讓人感覺到森然肅穆的官氣。雖然品級不算太高，這個家族中的官員卻是數(shù)量頗多，整個清代，衛(wèi)氏家族七品以上官員有26位，擔任過儒林郎、九品登仕郎、五品武略騎尉同修職郎、干總武略騎尉、戶部事務等諸多官職，還出過4位誥命夫人。對于一個僅百余戶的小小村落來說，這個數(shù)字堪稱龐大輝煌，這些古建筑也堪稱一種歷史的繁華了。

村落中的民居古建主要座落在一條大街的南北兩側。說是大街，其實很窄，僅能容一輛轎車通行，這樣的街道在現(xiàn)代城市交通體系中，甚至可以稱為小巷，但在這窄窄的街道兩側，卻座落著面積龐大的院落，足以令現(xiàn)代城市人嘆為觀止。進入街道北側的一個大門，就仿佛武陵人鉆過山洞豁然開朗的感覺。院落房屋都是清代建造，傳統(tǒng)院落格局保存完好，踏入門內(nèi)，古典氣息撲面而來。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木雕磚雕同樣將原本普通的門楣、墻壁裝飾得精致、典雅，即使一個簡單的雕花，也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月臺之上，客廳高大軒敞，兩根木柱矗立，撐起廊檐，木柱的柱礎為石墩，雕有簡單深刻的紋路，而柱子的雀替則為瀟灑飄逸的云紋，仿佛廊柱之上的屋檐皆在云端一般。

也正因有了這廊柱和雀替的襯托，客廳的房檐屋脊勾勒出端莊、大氣、凝重的天際線，這種線條仿佛擁有著一種緊繃的力，將我一下拽進了幾百年前。這條線上還點綴有更為復雜的曲線，那就是五脊六獸，獅子、海馬等瑞獸，端坐屋脊之上，神態(tài)畢現(xiàn)，威風凜凜，與屋脊檐瓴簡潔飄逸的線條一起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這整體的線條凝重，甚至讓我想起了一些官衙中的殿堂房舍，也許這正是官宅所特有的凝重感，而客廳這個功能外向的建筑又將這種凝重感放大了，它向外的一面墻全部都是木制的門，打開的只有正中的兩扇。每一扇門上方的窗戶，窗欞都是方形，以中國結般的交錯構成一幅繁復卻又嚴正的圖案。而門的下方，都有精致的木雕，如梅蘭竹菊等，這些雕刻經(jīng)過年歲風霜的打磨，精致中又憑添一份粗礪的厚重。有些院落客廳大門的正上方，還有木雕而成的題字，如“鹵園翰墨林”，透露出一種儒家式的自謙。走進客廳，仍然需要抬頭，屋子正上方懸掛的是高高的牌匾，房子主人和牌匾題寫者的官職名諱也赫然在上；有的院落客廳里是一塊，如“望重蘭臺”，有的是兩塊，如在“襲慶承休”牌匾下方，還有“執(zhí)德堂”的牌匾。從“執(zhí)德堂”這樣的堂號名稱上也能夠看出主人對儒家思想的推崇，而這正是封建時代官方主流價值體系，雖然這些價值體系也在那些純粹的商人宅第中有所體現(xiàn)，但在這官宅中，更加彰顯。

這種敬意對封建時代拜訪這座宅院的客人來說尤甚，在這特殊的時空氛圍中，我不得不以他們的視角來看這些牌匾，也許這正是為官的主人所需要的，一定程度上，客廳就是主人官方身份在住宅里的延續(xù)，是衙門的一種變體。

客廳里的陳設簡單，保留了八仙桌和兩側的官帽椅，上方是一幅中堂。中堂字畫卻不需要像匾額那樣嚴肅，大都是文人詩畫，即使這個宅院的主人是武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喜歡將文武并稱，并放在相互對稱的位置上，但其實武官也從屬于儒家思想體系。中國封建時代，統(tǒng)治者將儒家思想改造成為整個官僚體系存在的價值座標。當然，在儒釋道并存的文化結構體系中，道家文化元素，也滲透到了日常生活之中。中堂文人字畫中，即有一些道家思想元素，如一個客廳里的中堂對聯(lián)“呼猿向蘿月，招鶴下松云。”宅院主人就在這狹窄卻又似乎寬闊的文化空間中，開拓著自己的生存空間。

院落相連，后院窯洞式房屋

穿過客廳，就走進了下一進院落。準確地說，這里更像一條小巷，將橫向排列的五六出院落連在一起，成為客廳與后院的緩沖地帶。要走進后院，還需要再進一扇門，這扇門要小得多，每扇門的上面都有磚雕的大字“福祿壽”“祝三多”等。這些題字內(nèi)容已與前廳不同，而是更多屬于家庭倫理，官方色彩變淡，更具民間色彩?？蛷d和后院之間的緩沖地帶雖然可以稱作小巷，但又與小巷不同，每個院落與另一個院落之間，都有小拱門相隔；前廳部分這橫向的五六個院落是以月亮門相連。這些門，讓整個庭院變得更深，而不是一覽無余，它們保證了一個大家族的生活既相互聯(lián)系，又有各自的私密性。

而私密性最強的，莫過于后院。與前院的月亮門門洞相比，這里的門不僅僅是形狀，而是有著實實在在的木門用來隔絕前面的世界。兩個世界的不同，讓建筑范式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后院對廈兩開，院門正對堂屋。堂屋兩側有左、右棧道分達裙院，裙院里又有供下人居住的對廈和堂屋?？傮w而言，后院的建筑顯得樸素，大多房間都不再有磚雕或木雕，窗欞也不再是繁復的圖案。但僅僅是菱形的不斷重復疊加，也能夠呈現(xiàn)出另一種精致感。后院的堂屋都不大，內(nèi)部是窯洞式構造，但從外面看來，這些窯洞式房屋卻有著木結構的樓層，顯得美觀大方并不局促。

這種窯洞式構造的房屋，我在康百萬莊園也看到過，應該是河洛民居中的一個特點。我在衛(wèi)坡村中就見過幾座地坑窯院。窯院深深低于村莊的地平面，進去需要走一段臺階。有的窯院比較樸素，有的窯院卻有木雕和磚雕裝飾，時間應該可以歸到清代，精美程度和地面上那些古宅里的不相上下?？梢姼G院并不只是貧窮者才居住，而是一種較為普遍的居住方式。那些古典裝飾讓這窯院顯得別有風情，寬敞的院子中栽種著竹子花木，也挺拔多姿。我以前一直以為地坑窯院是豫西三門峽地區(qū)和山西、陜西地區(qū)特有的建筑，沒想到在洛陽也看到了?？粗_下的土地，我仿佛知道了其中的緣由。衛(wèi)坡村地處邙山之上，而邙山是黃土丘陵地貌，山上干燥而沉實的黃土上不僅生長了可以飽腹的莊稼，也同樣提供了天然的安居之所。也許是因為這些窯院所造就的居住習慣，地面上的房屋也才同樣修建成了窯洞式的內(nèi)部結構。

與街北院落相鄰的是衛(wèi)氏宗祠，祠堂并不大，卻建得較高，需要兩次拾級而上。祠堂也許是因為修繕，內(nèi)部已經(jīng)空空蕩蕩。但衛(wèi)氏后人依然在此生活，追憶著往昔的輝煌。來到祠堂廈房的樓上，可以通過圓圓的窗戶望見街北院落那些規(guī)格嚴整的屋頂，瓦片如魚鱗般排列得緊致工整，屋脊上的瑞獸近在咫尺，從它們的神情中看不到疲憊，雖然它們已經(jīng)守望這些宅院數(shù)百年，在那些成片相連的院落之上，它們依然精神抖擻。

街南的院落，小巧精致

與街北房屋的大氣、樸素相比，街南的院落要更加小巧、精致。從大門進入，無法直接看到院落，而只能看到二門。大門兩側的廈房有頗為精致的木雕，梅蘭竹菊這樣較為普遍的圖案，在這里也有獨特之處，如蘭草要配上奇石，方寸之間的木頭上，怪石嶙峋的層次感也很強。而回過頭來望向門洞上方，是一大幅牡丹的磚雕，這個圖案我在山西的大院中并沒有見過，應該是這河洛民居中的特色，因為這里正是牡丹之都。從二門進入，院落就呈現(xiàn)在眼前，與街邊北邊院落相比，這里的院落顯得窄了一些，在兩側廈房的簇擁下，幾乎成為了一個天井小院。而走到客廳的月臺是需要拾級而上的，客廳的建制幾乎是與北院相同的，卻因為院落的狹窄，不像北院那般大氣。那些木雕同樣精致，屋門的正上方是“談笑有鴻儒”五個大字，與北院的鹵園翰墨林有相似之處，但標榜的意味也更加濃烈。學者朱大可認為，題寫是士大夫?qū)ψ约捍嬖诜绞降淖C明。士大夫們試圖用題寫標榜自己的身份，同時也想標榜自己的趣味，不過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宅院中常見的題寫，是如流水線工業(yè)產(chǎn)品般由儒家學說生產(chǎn)出來的，已經(jīng)成為一種符號，也暴露了這種趣味的單一，但這些鄉(xiāng)村中官紳宅院更注重的是進行縱向?qū)Ρ取Ｋ麄兊闹魅烁谝獾氖桥c普通村民的住宅進行的對比。經(jīng)由這樣的對比之后，一種文化意味彰顯，而后便觸發(fā)了權力的彰顯，這種權力主要是面對普通村民的紳權。由于皇權專制時代，皇權的派出機構到縣為止，縣以下的鄉(xiāng)村便是紳權的權力空間，鄉(xiāng)紳以禮制為主要方式對村民進行治理。這些儒家話語便是官權向紳權轉換的武器，或稱為一種權力密碼。這是這些儒家話語成為這類士大夫的住宅標配的一個原因，從中可以看到士（紳士）與大夫（官）之間的緊密關系，也可以看到這種轉化的路徑。

客廳有通向后院的門，中間又是一道小巷相隔，但后院的門沒有開，門縫中能看到院落深深。南院是五進院落，比北院有更強的縱深感，而橫向上，與主院落相連的院落有兩座，分列左右，沒有北院那么寬闊?？上У氖?，兩側院落損壞較為嚴重，不復古典精致之美，但這正是時間的原作，有時候“廢墟”能給我們更大震撼的原因。事實上，那些保存較好的古民間同樣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廢墟”，是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廢墟”，那些權力結構和長幼尊卑、男尊女卑的倫理秩序，連同那些儒家文化話語運作機制，甚至那些古雅氣質(zhì)，都一同被埋在時間中。

在這道主街的周圍，還有一些街道留存有古院落，但保存得都不如這條街兩側的房屋。衰敗的屋舍述說著時間的腳步，如此輕飄，又如此沉重。

當那些曾經(jīng)的文化和社會環(huán)境漸漸消失，它們就成為了歷史的承載者，它們本身也成為了歷史，在建筑史、民俗史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從這條古街出來，就又回到了那些現(xiàn)代建筑的包圍中，這種意義體會得更加明顯。這個村落里的古建筑雖然數(shù)量相對較少，無論規(guī)模還是在精致程度上，都無法與王家大院那樣的富商豪宅相提并論，但因為地處中原，保存相對完好，葆有著歷史與地理空間上獨特的意義。它們的一些獨特建筑形態(tài)，成為中原民居古建的重要組成部分，也為河洛歷史和文化增加了一些具體可觸的物質(zhì)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