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人
香港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副教授David A. Palmer認為,中國人與西方截然不同的宇宙觀與身體觀塑造了包括武術、氣功、中醫(yī)在內的一系列獨樹一幟的身體實踐。
在過去一周里,“武術”這個遙遠又意蘊深長的詞成了公共話語的中心。武俠小說家們筆下的武林江湖、絕世武功,是否真的無法找到絲毫現(xiàn)實對應?傳說中的武術大師們,是否只是神話?
士的分化
雖然“崇文抑武”一直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但武俠的確存在過。余英時在《俠與中國文化》一文中指出,“俠”從古代的“士”階層演變而來,在商周時期,“士”大致是文武兼?zhèn)涞?,到了春秋之后才開始有文武的分化。到了戰(zhàn)國時代,文士與武士已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集團。
然而與西方的“武士”或“騎士”構成古代西方武力主體所不同的是,中國的“俠”即使在武力極盛的西漢時代也沒有成為國家武力的一部分。相反的,在朝廷的眼中身懷武術的“俠”是一種必須予以控制或消滅的敵對力量。自漢代以來,中國社會一步步走向重文輕武的道路,“俠”作為武力集團逐漸解體,所以中國的俠在軍事史上從來沒有扮演過重要角色,后來甚至和“武”沒有了必然聯(lián)系。
與此同時,武術作為一種體育文化延綿至今。據(jù)《周禮》記載,周代貴族需要掌握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射”指的是射箭技術,“御”指的是駕駛馬車的技術,“樂”指的是音樂,其中就包含武樂。這與柏拉圖的理念——良好的教育應該融合文學、算術、音樂和軍事操練——不謀而合。然而正是因為皇權社會對武術的打壓,中國武術基本由民間塑造,逐漸從軍事訓練中脫離出來,成為一種中國特有的身體修為之道、沖突環(huán)境中的自保前提。
武術內涵和實質的重大改變從清末民初開始。在研究了中國武術在1865年至1965年期間的變革后,美國獨立學者斯坦利·亨尼在《現(xiàn)代世界的武術》一書中撰文指出,在進入20世紀后,傳統(tǒng)武術在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明沖擊的城市地區(qū)迅速邊緣化;武術逐漸轉變?yōu)閮葢n外患、國難當頭的危機時刻下自保求存的“國術”,并在1949年后被國家進一步規(guī)訓。
香港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副教授大衛(wèi)·帕默則認為,中國人與西方截然不同的宇宙觀與身體觀塑造了包括武術、氣功、中醫(yī)在內的一系列獨樹一幟的身體實踐。因此,盡管在進入20世紀以來,人們一直沒有停止武術世俗化的嘗試,卻無法完全消除其宗教色彩。這或許也正是我們一直對武術真?zhèn)未嬉傻脑颉?/p>
從自衛(wèi)術到國粹
內有太平天國運動,外有列強進犯,19世紀中葉對于中國人來說是個內外交困的紛亂時期。
這同樣也是中國人第一次接觸西方軍事操練和體育訓練技巧的時代。李鴻章分別于1880年和1885年成立了天津水師學堂和天津武備學堂,在這兩所學校以及之后在武漢、南京等地相繼成立的新式軍校中,來自德國、英國和日本的教官按照西方軍事體育訓練的模式操練學生,培養(yǎng)新式軍隊力量。另外,外國傳教士也在全國各大城市建立西式學堂,其中最早的一所是于1879年在上海成立的圣約翰大學。開設西式學堂的目的原本是為了給在華外籍子女提供教育,之后逐漸也向中國學生開放。這些學校首次向中國引入了西方生物科學、解剖學和體育訓練教學法。
與此同時,傳統(tǒng)武術文化仍然在大城市外的廣袤地區(qū)流傳。翻閱1880年的《點石齋畫報》,我們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武林江湖故事,其中既有個人的武術修行經歷,也有攔路搶劫、盜竊、流氓騷亂等驚險傳奇。
其中一個叫做“四美比武”的故事,講述的是四位年輕女子常年在自家庭院中苦練練就了一身武藝,盡管貌美,卻因功夫強大而無人敢來求娶。
“女中丈夫”則描述了一個妻子為了營救欠債被綁架的丈夫勇闖鴉片館的故事。女子在與鴉片館主人起正面沖突時出其不意地一腳將對方踢倒在地。另外兩個男人從不同方向向她襲擊,她用雙手將兩人同時擊翻。還有六人見狀從側面向她沖去,女子假裝摔倒,立刻又跳起用一個飛旋腿將其中一人踢倒,接著擊退三人。剩下的人不敢再輕舉妄動,女子遂牽著丈夫的手揚長而去。
這種種故事或許有著幻想色彩,但它們給人留下的強烈印象是,武術是人們在亂世中的自衛(wèi)術,讓即使是社會地位低下的人也得以生存下去。
近代武術的推廣
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武術開始由個人自衛(wèi)發(fā)展為一種民族自衛(wèi)的手段與象征。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是這種民族主義熱血渲染下對武術的信仰失控的一個最好例子。1909年,中國第一個民眾體育機構“精武體操會”在上海創(chuàng)立,霍元甲受邀傳授武術?!熬潴w操會”于1910年更名為“精武體育會”,在教授傳統(tǒng)武術的同時也教授西方體育競技項目。
辛亥革命后,各式體育訓練機構如春筍般冒出,其中既有私人組織,也有省級政府和各地軍閥培植的軍事機構。
民國軍閥、武術家馬良(1875年-1947年)是熱心推動傳統(tǒng)武術的知名人士之一。他畢業(yè)于北洋武備學堂,常年研習少林拳和摔跤術。1900年,馬良邀請一些知名拳師著手創(chuàng)編《中華新武術》,此后又于1911年和1914年兩次邀請知名拳師修編此書并將之積極推廣為軍事訓練教材。這本習武手冊用簡明的語言向讀者介紹了中國傳統(tǒng)摔跤、拳法、棍術、劍術等內容。至1918年,《中華新武術》成為“軍警必學之術”,國會則將之定為全國各中等學校、專門學校、國民學校乃至全國的“正式體操”。
然而在新文化運動中,時人達成的共識是現(xiàn)代軍事操練、競技和體育教育才能真正提升國人的身體素質和軍事能力。1917年,毛澤東雖然沒有提及“中華新武術”,但指出體育運動的必要性,認為其主要目的是令國人強身健體增強勇氣。魯迅則于1918年和1919年撰文批判“中華新武術”,將之等同于義和團的那些“迷信”做法。在爭辯中,“中華新武術”被當做傳統(tǒng)主義和反民主的象征而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國民政府的重視
1927年,國民黨在南京成立中央政府。1928年3月24日,“南京中央國術研究館”在當時的軍事委員會委員張之江(1882年-1969年)的積極推動下成立,張之江擔任了第一任館長。同年6月,“中央國術研究館”更名為“中央國術館”。中央國術館以“術德并重、文武兼修、強種救國、御侮圖存”為館訓,旨在整理中國武術資料,建立全國國術館體系,培養(yǎng)武術師資,提升國民健康,以國術救國。武術遂正式以“國粹”的姿態(tài)成為提升中國人民族凝聚力、抵御外敵的手段。
1930年,中國教育部規(guī)定公立學校將武術納入體育教育課程。為了滿足師資要求,中央國術館于1933年成立了中央國術體育??茖W校。中央國術研究館還曾于1928年10月和1933年10月舉辦了全國國術考試??疾靸热莅▽W科和術科。學科包括三民主義、國文、地理、歷史、算術、國術源流、國術學、生理學、軍事學和音樂。術科包括形意拳、太極拳、八卦掌等拳術;劍、刀、棍、槍、鞭等器械;氣功、鐵砂掌等功法;散打、摔跤、長兵、短兵等格斗項目。
國術考試的運行極不理想,其中一個最大的問題是拳法的不同門派、風格差異過大,而中央國術館最初只將拳術分為武當和少林兩個分支。武當派包括太極拳、形意拳和八卦掌;少林派則涵蓋了所有其他類別的拳法。傳統(tǒng)武林間的門戶成見陋習引發(fā)了少林、武當門戶歧見之爭,直接導致了中央國術館在1929年的改組。
1934年,中央國術館成立中央國術體育研究會,試圖規(guī)范武術的各種派別。一些國民黨官員支持武術規(guī)范化,因為他們相信這有助于統(tǒng)一全國。褚民誼(1884年-1946年)將太極拳元素與現(xiàn)代體操元素相結合,創(chuàng)立了“太極操”。1940年南京汪偽國民政府成立后,這成為了這一傀儡政權的“國民體操”。
在第11屆奧運會上的表演
民國時期中國武術的高亮時刻是1936年。張之江帶領9名武術隊員前往德國柏林,在第11屆奧林匹克運動會上表演中國武術,其廣受好評的程度與中國奧運代表團的平平表現(xiàn)形成了鮮明對比。諷刺的是,“太極操”是武術隊員們的開場表演項目。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官方的武術推廣運動漸漸式微。
這種語境也在逐步發(fā)生變化,武術除了摔跤術以外通常更被視作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而非一種運動。武術因此常常以個人操和團體操的形式出現(xiàn),武術招式經過修改后能夠非常容易地融入政治宣傳表演中用來提振士氣,且無論男女都可參與。即使是在今天,學生軍訓中也含有類似武術的團體操訓練。1949年后,武術面臨更密集的規(guī)訓,國家強調將武術打造為一種標準化的、無沖突的、以展示表演為中心的傳統(tǒng)藝術。
新文化運動中的批判
我們再把視線倒回到新文化運動。
在中國從“天朝上國”淪為“東亞病夫”后,許多知識分子將中國的弱小落后歸咎于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格格不入的中國傳統(tǒng)與迷信:中國人健康狀況低下,難以與侵略者抗衡,傳統(tǒng)中醫(yī)難辭其咎;中國軍隊抵擋不住西方士兵的槍炮進攻,是因為武術只是花拳繡腿沒有實戰(zhàn)價值。他們認為,無論是傳統(tǒng)武術、修身還是中藥都應該現(xiàn)代化,用生物醫(yī)學和現(xiàn)代軍事操練、運動和體育教育取而代之。
陳獨秀在1915年為自己主編的《青年雜志》(即日后的《新青年》)撰寫了發(fā)刊詞《敬告青年》,其中的言論頗具代表性:
“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士不知科學,故襲陰陽家符瑞五行之說,惑世誣民,地氣風水之談,乞靈枯骨。農不知科學,故無擇種去蟲之術。工不知科學,故貨棄于地,戰(zhàn)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給于異國。商不知科學,故惟識罔取近利,未來之勝算,無容心焉。醫(yī)不知科學,既不解人身之構造,復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殆與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一說,其說且通于力士羽流之術,試遍索宇宙間,誠不知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特殊的“中國性”
帕默指出,任何文化的核心都是它的宇宙觀,而中國宇宙觀的獨特性決定了中國人的身體觀和身體實踐從西方的角度來看的確怪異。武術、氣功,乃至中國的草藥治療、針灸,都建立在相同的宇宙觀中。
在西方科學世界觀中,世間萬物都由基本粒子構成。生物體的等級越高,其基本粒子的組合就越復雜。關于存在,人們提問的方式是:它存在嗎?它是由什么組成的?
和物質相比,中國人的傳統(tǒng)宇宙觀更關注過程和模式。我們所經歷的世界是個不斷延展演變、力量相互作用、能量流動的過程。關于存在,人們提問的方式是:趨勢是什么?我們正處于什么過程中?這些不同的過程是如何相互作用的,而這又會對整體帶來什么影響?
這一套世界觀由陰陽、五行和氣來闡釋。宇宙中的所有現(xiàn)象由陰或陽分類,體現(xiàn)金、木、水、火、土這五種狀態(tài)。人體則被認為是整個宇宙的微縮版本。人類與一切生物具備的生命能量或動力被稱為氣;宇宙間的一切事物均是氣的運行與變化的結果。
在武術和中醫(yī)無法滿足現(xiàn)代化需要的同時,有文化自尊的中國人也開始認為單憑武術與中醫(yī)的“中國性”本身就令其具備強大的文化價值。如果能夠“科學化”武術與中醫(yī),去掉附著其上的神秘主義和迷信色彩,用科學的態(tài)度重新解釋經典理論,我們就能讓武術、中醫(yī)和西方體育、醫(yī)學共存。
糟粕:氣功熱的誕生
從1950年代早期開始,新中國政府就致力于武術和中藥的世俗化改造。全國性的武術培訓和競賽開始出現(xiàn),冥想、呼吸練習和體操傳統(tǒng)則以氣功的名義被宣傳。在這些世俗化努力下,傳統(tǒng)中藥、太極拳、氣功等中國身體實踐通常被認為和宗教無關,且被民眾廣泛采用。
盡管如此,武術和中醫(yī)從未能完全與宗教聯(lián)想脫離開來,這些身體實踐反而時不時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成為民眾通往神秘主義和虔誠的出口。從1980年代綿延至1990年代早期的氣功熱就是絕佳案例之一。起初氣功以促進民眾健康為由受到官方和科學界的大力支持,但這很快導致了民眾的狂熱追捧,造就了一批“氣功大師”、“養(yǎng)生大師”。武術大師神秘的功夫傳承傳統(tǒng)、武術經典文本中大量出現(xiàn)的道家與佛家符號和充斥著大眾文化的武俠小說、電影都讓中國身體實踐傳統(tǒng)中的宗教根基一次次浮上水面。
這其中的深層原因是,中國傳統(tǒng)身體實踐中的經驗并不總能完全用世俗化的世界觀來解釋。以氣功為例,氣功觸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和體驗很多時候是難以通過唯物主義理論來闡釋的,這些體驗包括“氣”在身體中的流動、發(fā)功或接收“氣”,還有只能用“幻覺”這一生物醫(yī)學名詞解釋的種種視覺現(xiàn)象。
人們?yōu)榇酥荒芡ㄟ^其他渠道來找到合理的原因——要么回歸宗教,使用傳統(tǒng)文化中的那些陳舊概念;要么發(fā)明新理論,跳脫出機械唯物主義的桎梏。無論哪種方法,都只會使實踐者背離通常意義下的世俗世界觀。
武術中“不可言說”的部分讓許多所謂的“武術大師”、“氣功大師”得以鉆即使無法自圓其說也無法辨別真?zhèn)蔚目兆印T谖湫g本就不再強調格斗和對抗的當下,這為武術的真實性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從這個角度來說,傳統(tǒng)武術假不假的爭論,在可見的未來還會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