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乘風
人世不可依,只好到書里揀字取暖。
秋來事多,攪擾了讀書的好心情,放于枕邊的書不再眷顧,倒是一本《陶庵夢憶》,雖然薄瘦,卻是集了三千寵愛于一身,夜夜被我癡纏。說來,這本書也是我眾里尋他千百度的驀然回首,很早就想買,曾經(jīng)江南江北地跑書店,在一排排的書架前仰著脖子看過一個個書脊,卻總是不得,也曾向人借過,結(jié)果也是不了了之。尋一本好書就像在攘攘紅塵中覓知己,難是難,卻很值。我一點也沒灰心,又到網(wǎng)上去找。真該感謝這個資訊發(fā)達的好時代,當我終于在卓越網(wǎng)上購得這本兼繪《十竹齋箋譜》的《陶庵夢憶》時,那心情真如狀元及第,既娶了大家閨秀的小姐,又賺了玲瓏如玉的丫鬟日日看不夠了。說起宗子的文,我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好,且看他在《自序》里的一段話:“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p>
宗子為文,精雕細琢卻不留斧痕,瘳瘳幾筆,便可傳神,他寫《柳敬亭說書》:“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尤其這“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八個字,簡直就把一個又瘦又黑又高、混于市井中的柳麻子寫活了。他寫《王月生》: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雪,不喜與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若說寫柳麻子用的是白描,那么王月生就是寫意,且是冷筆,僅是“寒淡”和“孤冷”四字就見了王月生的性情。這樣的筆力,除了天賦一段香,便是苦心打磨的結(jié)果。他用字簡到吝嗇,卻一字生輝,光芒四射。難怪周作人在為俞平伯重刊的《陶庵夢憶》作序時有這樣的話:“《夢憶》是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懷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覺得有意思?!薄皬堊谧邮谴蠹易拥?,《明遺民傳》稱其‘衣冠揖讓,綽有舊人風軌,不是要討人家歡喜的山人,他的灑脫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讀去不會令人生厭?!倍S裳的贊譽更為直接,他的標題就是《絕代的散文家張宗子》。
字是死的,往往是被用的人賦予了活氣,所以才達意傳神。功夫不到的人注重皮相,急三火四地將諸多文字披掛在身,看似五彩斑斕,實則沒有靈魂。而真正吃透文字的人反倒罕言罕語,不張揚不做作,因為他們知道,腹有詩書氣自華。宗子是這樣的人,曹雪芹是這樣的人,納蘭容若也是這樣的人。他們都出身顯貴,有可炫耀的資本,不必放縱,只要隨波逐流。所幸的是,他們沒有隨波逐流,而是他們用一支筆寫下絕妙的美文,不但豐富了自己的內(nèi)心,而且也不知溫暖了多少后世男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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