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中
評舞臺劇《黎明之街》
戲劇構(gòu)作/編?。黑w爾
編劇:王非一
導演:施亦駿
演員:蔣可 張夢兒 鄭景天等
舞臺劇《黎明之街》的小說文本是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在2007年出版的作品,作家時年49歲,這既是他人生的中年,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年階段。東野圭吾稱:“我在《黎明之街》中第一次把戀情放在小說如此核心的位置?!毙≌f講述了男主人公渡部和也與女主人公仲西秋葉之間的婚外戀情以及由此引發(fā)出的男性哀情。
2011年由小說《黎明之街》改編的電影《拂曉之街》上映,雖然東野圭吾親自擔任編劇、人氣演員深田恭子擔任主演,但也沒能幫助電影和小說大賣。從演員造型和舞臺布景來看,舞臺劇《黎明之街》比電影《拂曉之街》更貼合東野圭吾的文本,演員的形象、聲音幾乎也都可以超越許多讀者面對小說文本時想象出的人物形象。這一部舞臺劇唯有結(jié)尾很不“東野圭吾”,看似纏綿的分別實在與推理小說結(jié)尾的干脆大相徑庭。整體而言,舞臺劇《黎明之街》對東野圭吾的小說創(chuàng)作仍可說是“生生之謂易”。
舞臺劇幾乎保留了小說文本的主要情節(jié)。男主人公渡部和也是一位平凡的中年已婚男性,在他眼中女主人公仲西秋葉神秘、美麗,身系一樁十五年未破的懸案。舞臺劇的前55分鐘,女演員雖然站在舞臺上表演,但是她演繹的只是男主人公渡部和也敘述的形象。她是仲西秋葉,但她只是渡部和也回憶、想象、認知中的仲西秋葉。剛開始幾分鐘,觀眾很容易得知女演員只是被敘述的對象,因為整場演出由渡部和也的獨白開始,他直接告知觀眾他找不到自己的戀人仲西秋葉了,他開始給臺上臺下的人講述他和仲西秋葉的戀愛故事,這不是很難。可是在接下來的近一小時里創(chuàng)作者要讓觀眾始終記住——舞臺上的仲西秋葉只是渡部和也腦海中的婚外情對象,在女演員到舞臺上介入表演的基礎(chǔ)上還要呈現(xiàn)純粹男性視角的表達,這需要男演員既能夠投入又能夠抽離戀愛故事,而且在投入和抽離之間還可以多次完成瞬間切換。演出中,男演員抽離之時迅速呈現(xiàn)出的沮喪、欲言又止常能引起臺下觀眾的笑聲,可見他已經(jīng)完成引導觀眾的任務,與此同時,女演員表演中的暫停與空白也能夠讓觀眾感受到一絲“她其實缺席著”的氣息。不僅如此,創(chuàng)作者還進一步利用了舞臺上的空間,故事情節(jié)中牽涉到女主人公在別墅二樓的臥室,可是布景只呈現(xiàn)一層樓,舞臺之上沒有任何關(guān)于女主人公臥室的道具,只有女演員一個人猶如懸浮在空中,她和“實景”被區(qū)隔開來了。故事中男主人公渡部和也的妻子有美子也擁有一個她專享的空間,兩塊豎立的墻板拼出一個直角,她坐在那個角落里,那里就成為她的家園。有美子最早出場時,也只是一個渡部和也口中的形象,一個僅僅靜坐在家庭之中的理想妻子,不僅沒有什么個人意志和行動力,還被隔離在舞臺一隅。
舞臺空間切割出了敘述者的世界和被敘述者的世界,唯有飾演男主人公渡部和也的演員在兩個空間之間穿梭,將自己中年的“戀情”和“哀情”緊密編織到一起。當男主人公渡部和也終于在舞臺上找到了女主人公仲西秋葉之后,有一段表演是他們二人站在舞臺一側(cè),背后是商業(yè)街熱鬧的燈光。在那當下女主人公換掉了現(xiàn)代職場女性的裝束,身著傳統(tǒng)和服、手捧傳統(tǒng)樂器雨棒,身體動作也由無拘無束變得細微、婉約。這時候女主人公已經(jīng)感受到男主人公懷疑她是十五年前的殺人兇手,也知道男主人公本就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家庭,她輕輕搖動著雨棒,而男主人公落下淚來。整個氛圍中靜謐、憂傷的感覺,竟比小說文本的描繪更像詩、更耐讀。那一個段落中,仿佛世界竟然要包容這一對中年的戀人了,觀眾被戀情的美感攫住,可以暫時不談道德。當?shù)赖禄貧w之時,人們會再想起臺上的一雙人實際上是中年的不倫之情,而非青春又普通的戀情,美的隕落帶來的唏噓和男主人公失戀后產(chǎn)生的“哀情”匯合,構(gòu)成雙重悵惘。
舞臺劇在對小說文本的內(nèi)容做減法之時,也對小說文本做了視聽層面的加法。首先舞臺劇增加了兩段舞蹈和一段喜劇表演,第一段舞蹈由兩位藍裙面具女子圍繞著坐在椅子上的男主人公渡部和也舞動,以身體的律動展現(xiàn)出人物所處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nèi)心感受。第二段舞蹈則是渡部和也和他的戀人仲西秋葉共舞一段探戈,借舞言情。喜劇表演穿插于渡部和也和釘宮真紀子的對話之中,釘宮真紀子詳細分析案情意欲讓渡部和也自己認識到仲西秋葉殺人嫌疑最大,當渡部和也提出對證據(jù)的不同解讀時,一個黑衣人跳出來演繹了一段渡部和也所描繪的幾乎不可能的殺人過程,黑衣人由飾演新谷的演員披掛上陣,延續(xù)了新谷的喜劇色彩,緩解了臺上凝重緊張的氛圍。
舞臺劇《黎明之街》中貫徹惆悵、失意的旋律,但是整體又并不沉重,這與另一位男性角色新谷有很大關(guān)系。小說文本中的新谷只是一個形象模糊的中年已婚男性,舞臺劇卻調(diào)動配樂、服裝、演員動作讓新谷這一角色充滿笑點,逢出場必出彩。情節(jié)上,新谷是渡部和也的好朋友。人物功能方面,新谷首先是一個舞臺之上的“觀眾”,他負責聆聽和觀看男主人公講述自己的故事,他還可以直接介入男主人公的敘述中,當男主人公敘述曼妙回憶至陶醉時,新谷的打斷能夠直接引起觀眾的參與感。
《黎明之街》小說文本的重心可說是完全不在解謎之上,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舞臺劇制作團隊選擇文本的慧眼:一方面,《黎明之街》作為推理小說具有懸念,到底女主人公仲西秋葉是不是殺害她父親情人本條麗子的兇手?本條麗子被人刺死的案件能否在十五年訴訟時效過期前破案?不需要布置充分的謎面,依然可以吸引觀眾欣賞下去;另一方面,拋開謎題之后,《黎明之街》探討了中年人婚內(nèi)婚外的情感以及父女關(guān)系等社會問題,這給了演員演繹的空間,觀眾看起來也可以感受更多、思考更多……
在《黎明之街》之中,“哀情”并不只是一對失戀男女的專屬,它活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常見到人們引用齊奧朗的話,“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的幸運,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地獄”。地獄天堂都在人的身上,黎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