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國
巴里·洛佩茲 (Barry Lopez 1945—)是美國當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極夢》1986年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非虛構(gòu)作品獎。他在文學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極夢》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與人的故事》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提名獎和美國自然散文的最高獎項“約翰·巴勒斯獎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開闊地》《重新發(fā)現(xiàn)北美》《生活往事》《辯解文》。他還著有10部虛構(gòu)作品,其中《冬日故事》《烏鴉與鼬鼠》《野外筆記》《抵制》也屢屢獲獎。
1823年夏季的一天,排水量為360噸的英國“坎布里安”號捕鯨船,駛?cè)氚头覎u北部龐德斯海灣(現(xiàn)名龐德因萊特)附近水域,由此航行不久進入北部水域——蘭開斯特海峽。這兒被認為是一片有希望的“新水域”,但“坎布里安”號在此搜尋兩周,也沒遇見鯨魚。其他40多艘捕鯨船選擇待在龐德斯海灣一帶作業(yè)。使“坎布里安”號船長更沮喪的是,他駛離的日子里,其他船看似在海灣出口一帶閑逛,捕獲卻頗豐?!坝泻脦姿掖?,”“坎布里安”號船長約翰遜在航海日志中哀嘆道,“捕有12余頭鯨,有一兩艘每艘竟捕了15頭,還有一艘裝得滿滿的……”
但“坎布里安”號捕鯨船也沒有等太久。西部海域——巴芬島西部新發(fā)現(xiàn)的水域,不乏捕鯨人的特殊獵物——格陵蘭鯨魚。就在第二天,也就是7月28日,該捕鯨船捕殺了三頭鯨。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又捕獲了12頭,該捕鯨季共捕獲23頭。8月20日,“坎布里安”船駛向格陵蘭海岸線外沒有結(jié)冰的海域,然后折回費爾韋爾角,駛回英格蘭。該船裝載的鯨脂能被煉成236噸油,來點亮大不列顛街道上的路燈,并為紡織廠加工粗毛提供能源。它還載回4.5余噸鯨骨,用來做成雨傘的支架和軟百葉窗,以及可移動的羊圈,窗戶隔柵,家具里的彈性裝置。
9月26日,“坎布里安”船在赫爾市靠岸,受到歡迎。來自城區(qū)的男孩們涌到船的纜索處,找尋主桅桿已經(jīng)曬白的傳統(tǒng)布制花環(huán)。船主人滿臉喜悅。前一年,“坎布里安”船捕獲的鯨魚,只有這次數(shù)量的一半,當時,沒有船能破冰穿過戴維斯海峽。1821年,“坎布里安”船返回后帶來了不幸消息——來自赫爾市的三艘船,以及來自英國其他港口的至少三艘船,毀于寒冰之中。
1823年的捕鯨季淡化了上述這些可怕記憶。龐德斯海灣西部海域似乎最有希望。“坎布里安”船還帶回來了海象皮和象牙,這是從格陵蘭島西部和巴芬島北部的因紐特人那里換來的。此外,還帶回了獨角鯨獠牙。如果油價及鯨骨價格能保持下去的話,如果連續(xù)幾年海上冰災不重的話,如果倫敦沒有停止對工業(yè)產(chǎn)品價格的支持,或廢除保護性貿(mào)易關(guān)稅的話……
“坎布里安”船上的人們卻沒有過多地想這些問題。在西部海域,他們會額外多干幾個小時,因為他們知道,這里只有白天沒有黑夜,而且,他們只要一看到鯨魚,就會跳到捕鯨船吊艇架上。困了就躺到甲板上睡,飲食也無規(guī)律。這些天,天氣非常好,他們在海冰中興奮度日??諝馔鹑缍潘勺泳埔粯忧宄?,日光格外明亮,從龐德斯海灣望去,遠處的拜洛特島和巴芬島上的景觀蝕刻得分外妖嬈——這一童話般的奇異景色讓他們既滿腹狐疑,又異常歡欣。他們在這無盡的白天里感到很興奮,內(nèi)心有種滿足感和價值感,這些感覺部分是由繁重的工作帶來的。
拿破侖戰(zhàn)爭結(jié)束給歐洲帶來了太平,1823年夏季,是英國在太平日子里的極地捕鯨季的頂峰。發(fā)現(xiàn)西部海域之時正值鯨產(chǎn)品市場復蘇之際,商人們和投資者們,無論來自赫爾和彼得海,還是來自敦提、亞伯丁和惠特比,在1818年到1824年間都大賺了一筆。1825年,行情開始下行——技術(shù)進步和英國經(jīng)濟政策削弱了對國內(nèi)外鯨油市場和鯨骨市場的依賴;由于捕鯨船沒上保險,太過頻繁的嚴重損失耗盡了投資市場。僅1823年一年,就有2000頭鯨魚被捕殺,過度捕撈也開始成了問題。
這一時期被特別關(guān)注的對象就是鯨。英國人的商業(yè)捕鯨史至此已有212年,捕鯨區(qū)最初是在斯匹次卑爾根島的海灣,格陵蘭海松散的浮冰區(qū),然后是在戴維斯海峽南段,最終在巴芬灣北部海域和西部海域。過濾浮游生物的長條形深藍色鯨須,像U型簾子一樣,從像屋頂一樣的大嘴上半垂下,其中一些有近十五英尺長。鯨巨大的頭部占去了健碩身體的三分之一,其軀體覆以20英寸厚的鯨脂,這類鯨的鯨脂所占總重量的比例要比其他的鯨都大。體格較大的鯨的鯨脂會產(chǎn)出25噸油,300多根鯨須板可產(chǎn)出1噸多鯨骨。除去鯨須、鯨尾(可用來做膠水)及鯨脂,45英尺長的遺骸成了在海上漂浮的環(huán)形“克朗”(crang), 上面總是蜂擁著簇簇海鳥。
由于這種鯨游得很慢,殺死后也會浮起來,其產(chǎn)出鯨骨和油的量很大,因而成為捕殺的合適目標——它就是格陵蘭露脊鯨。也就是北極鯨,簡稱鯨魚。后來,在北極西部,由于其下顎的輪廓,它也被稱為“弓頭鯨”。
弓頭鯨的皮凹凸不平,摸起來猶如糙紙一樣,顏色淺黑偏灰。下巴和肚子顏色偏白,眼睛呈深棕色,大小與公牛眼睛差不多,在其巨大的頭部上很不顯眼。它的呼吸孔高高凸起,呈火山狀,使鯨易于在海洋浮冰狹窄的縫隙處出水呼吸。它的觸覺極其敏感,在水面休眠時,一旦有海鳥附體,馬上就做出劇烈反應。因而,魚叉刺進它身體時的劇痛簡直不可想象。(1856年,“真愛”號捕鯨船的一個魚叉手稱,一頭中魚叉鯨魚猛烈下潛,三分半鐘內(nèi)沖開1200碼魚叉繩,一頭扎進海底,撞斷脛骨,頭扎進8英尺厚的深藍色海泥。)
弓頭鯨的力量大得驚人。在格陵蘭海域被魚叉叉著的弓頭鯨,在被徹底制服之前,沖開10440碼長(7000英鎊重)的魚叉繩,拉斷了兩根2.25英寸粗(長度分別為1560碼和3360碼)的大麻纖繩,同時把28英尺長的捕鯨艇拖入水中。1817年5月27日,被魚叉叉中30個小時后,另一頭格陵蘭露脊鯨仍以2節(jié)的速度,把一艘捕鯨艇拖進“和緩的海風中”。
人類對鯨魚的追殺沒有任何限制。1823年,“坎布里安”船在駛?cè)胩m開斯特海峽一個月前,在戴維斯海峽捕殺一頭57英尺長的巨型雌性格陵蘭露脊鯨。它在薄冰里睡著時,被水手們發(fā)現(xiàn)。被水手的靠近動作驚醒后,它一度繞著船緩慢地游來游去,然后冷靜地用弓形頭扣住船首,開始往后推船。推了兩分鐘后,驚恐的水手才用魚叉叉住了它。這一幕讓船員很不安,在作業(yè)時他們偶爾被這種怪誕情況搞蒙。
就在他們當時所處的格陵蘭島西部偏北海岸外的戴維斯海峽,捕鯨船有時會在此類平和天氣里聽到奇怪的哨聲——聲音先是很大,然后變?nèi)酢_@是大風來臨的前兆,它從那個季度最恐怖的西南方向吹來。哨聲越大,風就會越強。那一年,他們在冰流中艱難行進時,沒聽到這種哨聲——但他們不喜歡鯨魚把他們往后推,因為這好像是在敦促他們返航。
許多人在北極捕鯨時心里很不自在,因為不可預測的海冰會給他們的生命帶來巨大威脅;與此同時,正如他們在航海日志中所寫的,他們在捕鯨區(qū)域看到的美景,比他們知道的任何景色都要攝人心魄,都要壯麗。他們看到,跟多佛懸崖一樣高,宛如大理石懸崖的冰川,在他們眼前突然崩塌,沉入深綠色的海里。冰山頂部融化形成水塘,風把其中的水吹入空中,形成一道道五彩繽紛的薄霧。群群白鯨像鬼魂一樣從船底滑過。成千上萬的小海雀在船的帆與索具間穿梭,鳴叫聲如潮。牙與須閃閃發(fā)光的海象,緩緩游過平靜海灣,夕陽下灣中之水猶如燃燒的錳一樣,在閃耀著。船員以誠摯、質(zhì)樸的散行文字寫道,他們被那種“美麗和壯觀”震懾了。
他們看到的景觀使其捕獵行為顯得很不適宜。但那也是他們的工作,是家人生活的保障,因而他們很快把同情心和懊悔感拋諸腦后。“冒險的目的,”一位船長寫道,“戰(zhàn)利品的價值,捕獲的樂趣,不能僅僅因為我們的同情心而被舍棄?!?/p>
7月27日,“坎布里安”捕鯨船還懊悔在蘭開斯特海峽浪費掉的日子時,它也在沿著拜洛特島東部附著海岸的浮冰向南推進,目睹了其他捕鯨船捕獲成功令人毛骨悚然的證據(jù)。“遠遠近近,”航海日志中這樣寫道,“沿著浮冰邊緣,布滿了數(shù)百頭油脂被挖的鯨魚尸體……周圍數(shù)英里的空氣中充斥著堆堆尸體腐爛了的惡臭味。傍晚時分,遇見的殘體越來越多,惡臭讓人幾乎難以忍受?!?/p>
在眾多殘余鯨尸(crang)上空,北部管鼻藿和藍綠色海鷗在盤旋著,尖叫著。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那年,當?shù)氐囊蚣~特人,即圖努尼爾繆特人,已經(jīng)在拜洛特島東南角建立了獨角鯨捕殺營地。他們與英國捕鯨人,也就是其所說的“upirnaagiit”(“春天人”),進行著非正式的交易——用北極熊的皮、海象皮、象牙及海豹皮手套,換錫罐、針、鋼刀,以及其他有用的或裝飾性的物件。后來幾年,因為僅靠捕鯨入不敷出,這種交易對船主來說是種彌補。船長把業(yè)務轉(zhuǎn)向換取毛皮、獸皮、象牙,以及為動物園捕獲動物,來確保收支平衡。那時,對因紐特人來說,開發(fā)資源和社會變遷還未開始。圖努尼爾繆特人仍是土著打獵者,由于擁有大量的交易貨物,其生活方式還未改變。他們追隨動物行蹤,游獵于海冰上和陸地上,用捕獲的獵物制造食物、衣服、工具及器皿。
如果非要概括這種早期的貿(mào)易關(guān)系,可以說,因紐特人在以一種謹慎、有限的方式,努力適應陌生的文化,這種文化可以在很短時間里輕松獲得大量鯨肉,可以獲得諸如帆布和鋸等大量有用物件。歐洲人在很大程度上只顧自己利益,非常喜歡所碰到的原始、奇異的東西。他們渴望得到紀念品,渴望跟女人交歡,并希望從貿(mào)易中獲利。龐德斯海灣夏季涼爽的下午,當?shù)氐哪贻p女人從捕鯨船上回來后告訴自己的丈夫,白人生活在層層像海洋巖壁上的鴿舍(appaliarsuit)一樣的吊床上。丈夫用雷鳥翅膀擦掉了手指上的海豹油,等著吸自己妻子可能帶回的煙草。因紐特人非??粗亻L期生存。他們對人和船幾乎不感興趣,這出乎歐洲人的預料。
和因紐特人相比,捕鯨人認為的精明其實不是真正的精明,而是一種自負。歐洲人并不看重因紐特人對世界的看法。而且,無論其象牙器具以及防水衣做得多好,歐洲人認為,因紐特人的技術(shù)跟他們的技術(shù)相比,早已過時,且很怪誕。當時,船上的一位高級船員這樣概述:因紐特人的“體型、智力及激情都很猥瑣”。在歐洲人眼里,因紐特人應被溫和而無害地加以利用,應像孩子一樣被責罰,而不應被認真對待。歐洲人把他們稱作牦牛。
捕鯨人缺少女人的技能和陪伴的行事方式,對因紐特人來說很奇怪。對捕鯨人能夠造出“有價值的、實用的物件和工具”,他們很贊賞,但對捕鯨人解決衣食問題的能力,以及保護自己的能力,他們不以為然。他們對捕鯨人既敬畏(ilira)又懼怕(kappia)——到龐德因萊特的現(xiàn)代村莊的訪客也有同樣的感覺。ilira是與敬畏相伴的那種恐懼,kappia是面對不可預測的危險時的恐懼。觀察北極熊,心存敬畏,不得不穿越薄薄的海冰,心里懼怕。
到1832年夏,在該區(qū)域從事商業(yè)活動還沒幾年,捕鯨人開始目睹春天的寂靜村莊——那些村子里,在冬季,所有人死于歐洲人帶過去的白喉和天花。他們發(fā)現(xiàn),看似永恒的北極,事實上是不斷變化的。因紐特人數(shù)百年來探索北極這片大地積累的廣博、特殊的知識,從此被堙沒。
與龐德斯海灣東北部遙遙相望,格陵蘭島海岸約克角的西部,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景象,當時的捕鯨人把它稱作緋紅懸崖,那是顏色發(fā)紅的雪墻。對此,當時的人們有各種解釋,有認為是真菌生長所致,還有認為是海雀吃小蝦的紅色遺矢所致。[* 緋紅色由雪中所含的一種淡水藻類植物細胞壁上的血紅色素所致。]*在懸崖東部,有一因紐特人稱作薩緋斯西維克(Savissivik)的不出名的地方。該地隕石很多,英國人第一次得知是在1818年。(北極因紐特人從這些隕石上鑿下小塊鐵鎳合金,做魚叉尖兒和刀刃,或者用它與其他因紐特人做交易。在他們的語言中,savik兼具“刀”和“鋼”二義。)1823年,即使英國捕鯨船的高級船員也不清楚隕石從哪里來,也不確定格陵蘭島是否是一個真正的島嶼。當時,沒有人到過北極點五百英里內(nèi)的區(qū)域。就他們所知,北極點五百英里內(nèi)的區(qū)域,就像亨利·哈得孫1607年向那個方向航行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黑色玄武巖巨礫坐落在一片平靜的汪洋大海之中。他們也沒有意識到,就像他們在去極地漁場途中,在北大西洋聽到駝背鯨能唱一樣,格陵蘭鯨其實也會“低吟淺唱”。丹麥人想在格陵蘭島建立第一個商業(yè)漁場,因為此地有“有毒性的懶洋洋的獸類”——格陵蘭鯊魚(鯊魚的肝臟可以提取油脂),而捕鯨人對鯊魚的生命史一無所知。毋庸置疑,在因紐特人之前,北極就有人類文化存在。捕鯨人換取手工藝品,對北極早期文化卻不知情。
1823年,北美北極地區(qū)仍是像童話世界一樣的遙遠區(qū)域,是地球上最后發(fā)現(xiàn)的復雜生態(tài)系統(tǒng),居住者是奇異的動物和與世隔絕的人。這片土地神秘莫測,有時白天充裕得似乎沒有盡頭,有時盡是漫漫黑夜,幾乎使人發(fā)瘋。其嚴寒能使醋凝固,能凍裂包括石頭的所有東西。這是一片地圖上無標記、無人宣稱主權(quán)的區(qū)域。自從挪威人涉足此地,不少歐洲人在此悲慘死去——他們死于凍瘡引發(fā)的壞疽病,或死于北極熊肝臟的毒性,或緩緩地死于壞血?。换蚴禽喆瑲в趫员?,船冰面以上的殘骸全被燒掉用以取暖,最終還是凍死于灰燼旁。
龐德斯海灣的捕鯨者的信心和銳氣,在了解相關(guān)駭人情況后有所收斂。他們懷疑,他們自己對此地其實很不了解,甚至他們當中一些人,雖然對鯨魚的生態(tài)以及洋流中浮游生物的顏色做了大量的描述,對此地也是很不了解。然而,他們既沒有被恐懼嚇倒,也沒有因無知畏縮。他們當時認為,他們的船“像救生艇一樣安全,像瓶子一樣密封牢固”。兩個月后,他們將帶著一年的收入回到家里,可能還會風光地穿著用北極熊的毛皮做的褲子,或可能給兒子帶回一把火石刀。他們還可能會給鄰居帶回一些饒有興味的故事,比如:如何驚險地逃過被淹死的命運,或是,一天早晨,在海灘上收取了6000個絨鴨蛋。甚至還會有跟一個因紐特女人睡覺的故事。
不難想象他們的野外歷險體驗。龐德斯海灣七月份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正值禮拜天,信基督教的嚴厲船長允許中斷捕鯨作業(yè),船員們懶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比較著從北極地區(qū)各地獲得的紀念品:比如,當時尚屬未知的麝牛的頭蓋骨,牛角極大,眼眶凸起——“這來自極地?!?,因紐特人這樣告訴他們,這些因紐特人生活在龐德斯灣西部和北部很遠的地方?;蚴且黄i子甲,有人說,這是北歐海盜幾百年前航行到格陵蘭島北部居民點的證據(jù)?;蚴且粋€刻著精神極其痛苦的扭曲人面的小小象牙飾品,它是已經(jīng)堙沒的多塞特遺物。這些船員的內(nèi)心可能會感到一種張力:一邊是這些紀念品的陌生特質(zhì),另一邊是其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東西——比如,他們所坐的被長筒靴磨光的甲板,或是頭上方帆和帆桅相糾結(jié)卻很熟悉的索具等裝置。
也許,一些捕鯨人會記起,北極熊在離岸很遠的海洋風暴中有節(jié)奏地游過深色的大洋——這就透露了此地具有另一種獨特張力:美麗與暴力并存。也許,捕鯨人還會說起因紐特人——他們能在此地生存是多么令人驚嘆,他們是多么精力充沛而又友好,但他們的原始生活習慣多么不可思議:媽媽竟用自己的頭發(fā)擦孩子的糞便,男人會用力擠壓捕到的鳥的心臟來殺鳥,以免損壞其羽毛。
在隔開的簡樸居處,捕鯨船的長官可能正在讀威廉·斯克斯比的《北極地區(qū)記事》,或威廉·帕里剛出版的北極發(fā)現(xiàn)故事,后者1818年與約翰·羅斯一起開辟了到西部水域的航線。他們很欽佩帕里;然而,總的來說,他們認為英國的探險遠征是國家政治的浮夸之舉,其實際意義不大,甚至沒什么實際意義——乘的是完善的加強冰級船,配備的是沒經(jīng)驗的水手,負責指揮的是追求“不朽名聲”的長官。
船員和長官都會更多地默想甲板下的鯨脂和鯨骨,因為那是實實在在的財富。一頭鯨魚的鯨脂和鯨骨在赫爾市碼頭賣的價錢,就是一個男人在岸上干一年的工錢的十到十五倍。
假日太陽下在甲板上打盹的這些水手,可能從未想到,他們的生活方式會對因紐特人和弓頭鯨造成多大破壞。相反,他們感覺到自己很幸運。同時他們也渴望回家。
加拿大史學家W·吉利斯·羅斯慎重提出,多達38000頭格陵蘭露脊鯨在戴維斯?jié)O場被捕殺,殺手主要是英國捕魚船隊。據(jù)可靠估計,如今露脊鯨僅存200頭。該區(qū)域死于歐洲人帶來的白喉、天花、肺結(jié)核、小兒麻痹及其他疾病的土著人口,還沒有準確數(shù)字——歷史學家提出,說土著人損失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不失為合理的估計。因紐特人口一直在恢復。[* “因紐特人”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名稱,包括當今在加拿大的圖勒文化的后裔,以及在當今阿拉斯加的普努克和伯爾克文化的后裔。]*
在北極捕鯨的全盛時期,龐德斯灣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是西方文化大規(guī)模挺進北極地區(qū)的縮影。它提供了一個令人不安的警示:包括石油、天然氣及礦產(chǎn)資源的開采等現(xiàn)代工業(yè)的進程,可能像捕鯨業(yè)一樣,既是災難性的,又是短命的。這一進程也是幼稚的——150年之后,我們對這一區(qū)域自然史的了解仍然是粗疏的,不完整的。然而,當前,這一區(qū)域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最瀕危的要素不是弓頭鯨,而是土著居民一脈相承的洞見。我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他們包含不朽智慧的敘事,我們所有關(guān)于人與那一片景觀的故事,都不能不受西方科學以及所有控制和占有欲望的影響。我們對該區(qū)域的熟悉缺乏歷史深度,這一所謂熟悉的實質(zhì)是,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對那兒隱匿和微妙的東西仍是無知的。
不同人對其最高價值的想法大不相同。北極地區(qū)未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在致力于解決因紐特人領(lǐng)土所有權(quán)的蒙特爾律師心中,與在設(shè)計能在鹿特丹市與橫濱之間來回行駛的破冰游輪的瑞典海軍建筑師心中,是不一樣的。北極地區(qū)的生命史——大黃蜂給花授粉、多塞特人的起源和思想,狼獾的習性——對于在海斯河口拉漁網(wǎng)的因紐特人來說是一種意義,對于觀察北美馴鹿群遭遇阿拉斯加輸油管的生物學家來說,意義就不同了,對于在北極點吃魚子醬加香檳午餐的現(xiàn)代游客來說,又另當別論。
人們對于新發(fā)現(xiàn)之地的觀點和興趣如此大相徑庭,這不足為奇。讓我們覺得新奇和不安的,是這片土地的獨特性,因為它可改變?nèi)藗兿敕ǖ男再|(zhì)。在溫帶地區(qū),我們習慣了可兼容相對觀點的景觀。溫帶地區(qū)生長季節(jié)長,氣候溫和,生物眾多,降雨量適度,這可以補償人們對此地的許多過度利用。極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生物特性和溫帶地區(qū)不同——其生態(tài)系統(tǒng)要脆弱得多,無法承受“折中”的企圖。這樣,對北極的擔憂,就是人們正在急切地尋求和解與妥協(xié)。
我們對這些事情看法的分歧,就是說,對在北極地區(qū)發(fā)展工商業(yè)的分歧,以及對該地區(qū)針對外來經(jīng)濟體系所立規(guī)矩的分歧,根源在于這一片景觀的奇異性和微妙性,這一微妙性就像我們在溫帶地區(qū),莫名其妙地偏愛某一時段和某一種類的光照那樣?;蛘?,就像我們莫名其妙地偏愛溫帶土地上特定的時間模式——太陽在夏季的黃昏要落山,在暮光中蟋蟀叫聲代替蟬鳴,人們坐在門廊里——這些在北極都不會有。
評價甚至理解一片特定景觀的難度,與評價或理解主體秉持的文化離其發(fā)源地的距離有關(guān)。作為生活在溫帶地區(qū)的人,我們對沙漠及廣闊的凍原和苔原總是存有偏見。在我們眼里,它們是廢棄之地,在歷史上,我們根本沒關(guān)心過那里發(fā)生了什么,或那里遭受了何種命運。然而,我私以為,總有一天,我們會認識到它們不可估量的價值。正因為北極的光照和時間模式是如此不同,這片景觀能警示我們,我們對整個大地的看法純屬夜郎自大。僅僅通過改變確立一日長度的基礎(chǔ),北極不同尋常的節(jié)律就表明了西方時間劃分標準的武斷性。北冰洋定期結(jié)冰,目前是航運業(yè)不可逾越的一道障礙。在一些人眼里,這片土地的不合作令人氣惱,非常稀罕。
如果我們要想對人類在北極的活動設(shè)計出一個開明的計劃,我們需要對這片土地本身有更深刻具體的理解——不是更為精確的數(shù)字式的了解,而是更深刻地理解它的本質(zhì),就好像它本身是另一種文明,我們不得不與其達成某種默契。因而,我想讓你重新關(guān)注這片土地上的具體事物,以及沉淀下來的文化。你無非需要穿過凍原,觀看風拂動低矮的樺樹葉和柳樹葉,聆聽遷徙馴鹿蹄子的噼里啪啦聲。想象你耳朵緊貼波弗特海因紐特小艇的船槳,聽髯海豹悠長的顫音,或是用手指輕撫因紐特人用黑曜石做的工具,感受它的鋒利。
有一年冬天,我遠行到北極高緯度地區(qū)梅爾維爾島北部的海冰上,與一群鉆探船員在一起。我看到一只海豹在該日的某一刻浮出月池——這是鉆探平臺正下方冰窟中的露天水面,該冰窟讓鉆柱穿過冰層抵達海床。海豹和我都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對方,我身穿派克大衣,沉浸在所做的事情中,海豹待在平靜的水里,頭形與貓相似,灰色,深棕色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們之所以在此偶遇,它是出于好奇,我是想探個究竟——離世界之極到底還有多遠。我大衣的帽子隨頭稍微動了一下,海豹就猛然鉆入海中,蕩起堆堆浪花。它的眼睛大得出奇。我走到月池邊上,盯著深色海水看。難以想象當我看到海豹時有多驚訝,好像它是從頭頂上方冬日的天空墜下,落入鉆機和我們孤零營房所處的光明圈中。
只思考人們在此偏遠之地的作為而無視海豹的生存環(huán)境,只考慮人類的追求和處境而不了解這片土地,在我看來,就是不去聆聽這片大地。這似乎是致命的。如果你回顧我們頑強進化的漫漫長路,搞清我們之所以能進化到目前這種狀態(tài)的奧妙,你就會明白,這種致命性也許不是在明天或明年才顯現(xiàn),而就在當下。
敘事主要蘊含三重主題:北極景觀對人類想象的影響;利用此景觀的欲望如何影響我們對它的評價。還有,面對一片陌生景觀,我們對財富是如何理解的。變富有究竟意味著什么?是意味著促使捕鯨人和其他創(chuàng)業(yè)者來到此地的那種血氣方剛的冒險和發(fā)財夢?還是意味著,有一個很好的家庭生活,并對自己家鄉(xiāng)有深遠和詳盡的了解?后者是圖努尼爾繆特人在龐德斯灣告訴捕鯨人他們對財富的理解。是意味著在生活中保持敬畏和好奇之心,并持續(xù)渴求本真和有價值的東西?還是意味著,以倫理原則為指導,與天地萬物和平共處?
財富的含義這一問題,不可能有明確的答案。但通過逐漸了解一個地方,對生活的共同要素的不同理解,我們看問題的視野就會有所改變。有了這種轉(zhuǎn)變,就有可能重新想象使靈魂和心靈有恒久安頓之所的途徑,重新想象在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時間之流中,能兼顧我們?nèi)祟惡妥匀唤绲睦娴耐緩健?/p>
這一夢想,是偉人和普通人都擁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