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良
[摘要]道家經(jīng)典《莊子》一書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往往出于文章的立意和主題所需,予人物以褒貶,“因文生事”;在文辭運(yùn)用方面,極具靈活性,妙趣橫生。尤其是在即“道”離“道”者形象的塑造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而儒家學(xué)派的圣賢孔子,作為《莊子》中即“道”離“道”者的典型代表,在書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出現(xiàn)次數(shù)甚至多于莊子和老子,其形象也表現(xiàn)得極具矛盾性。
[關(guān)鍵詞]《莊子》;孔子形象;
在我國古代經(jīng)典中,《莊子》可謂獨(dú)樹一幟,尤其在形象塑造方面獨(dú)具特色。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作者往往出于文章的立意和主題所需,給予人物褒貶,不采用史家之“以文運(yùn)事”,而是“因文生事”,顯得比較隨意。因此,在文辭運(yùn)用方面,極具靈活性,或生動、或詼諧、或怒罵、或嬉笑,無奇不有,無所不能為,無所不能寫,妙趣橫生。從而,使得人物形象復(fù)雜多變。尤其是在即“道”離“道”者形象的塑造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莊子》中的即“道”離“道”者形象或為道家的追隨者、代言人,或為叛逆者。而這些即“道”離“道”者形象中,孔子形象的塑造最具典型性。
《莊子》33篇近50處寫到孔子及其弟子,孔子在《莊子》中出現(xiàn)的頻率大于該書最主要的人物——莊子,也大于莊子的同道——老子。部分篇章甚至基本全是關(guān)于孔子及其儒家思想,如《胠篋》《盜跖》《漁父》等?!肚f子》對孔子形象的塑造,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呈現(xiàn):一方面對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主張等加以批判,一方面通過各種描寫手段使孔子的人物形象趨于道家化,從而使《莊子》里的孔子形象具有矛盾性的一面。
首先,作為儒家思想的開山鼻祖,孔子的形象自然多呈現(xiàn)出儒者的一面,他依然熱衷禮節(jié),為人謙卑。然而,當(dāng)孔子形象代表儒家時,往往會被取笑,甚至被攻擊、被鞭撻。整部《莊子》中,這樣的情景有五六處。如《德充符》篇,孔子的學(xué)說被批判,且間接宣揚(yáng)了道家的思想: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jǐn),前既犯患若四海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wù)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zé)o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睙o趾出??鬃釉唬骸暗茏用阒?!夫無趾,兀者也,猶務(wù)學(xué)以復(fù)補(bǔ)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德充符》
此外,在《天道》篇,孔子被老聃斥為“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和“亂人之性”;在《天運(yùn)》篇,孔子被師金譏笑為推崇古圣先賢之道,“以舟之可行于水而求推之于路”“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及丑女效顰的不懂變通的愚人;在《盜跖》篇,孔子以儒家領(lǐng)袖的身份,自矜博能,批評柳下惠“弟為盜跖為害天下而弗能教”,主動要求前往勸說,結(jié)果受到盜跖的嚴(yán)厲呵斥,落荒而逃。
瞿鵲子問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享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齊物論》
《莊子》通過長梧子來譏諷孔子及其主張,認(rèn)為孔子不知“道”,批評孔子其實是生活在夢里的。將孔子作為反面形象加以刻畫。
其次,孔子及其弟子在其他篇章中雖然仍以儒者身份出現(xiàn),但是出于凸顯道家思想及其主張的考慮,《莊子》賦予了這些儒者以道家思想,讓他們?yōu)榈兰艺f話。甚至,將歷史事實徹底顛覆,把儒家圣人孔子刻畫為道家思想及主張的擁護(hù)者和追隨者。這種形象的孔子在《莊子》中出現(xiàn)得更多、更頻繁。如: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yáng),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外合而內(nèi)不訾,其庸詎可乎!”“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dú)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顏回曰:“吾無以進(jìn)矣,敢問其方?!敝倌嵩唬骸褒S,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鳖伝卦唬骸盎刂邑殻ú伙嬀撇蝗闳澱邤?shù)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被卦唬骸案覇栃凝S?!敝倌嵩唬骸叭粢恢?,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
——《人間世》
這則寓言首先交代的是顏回欲出仕衛(wèi)國,行有為之法救黎民于水火,孔子勸諭顏回若執(zhí)著于仁義德知,恐因爭亂而遭刑戮,甚至喪命,進(jìn)而由兩人對話逐一轉(zhuǎn)入精神內(nèi)在的修行的層面。在這里,莊子分明是假托孔子,寄寓他的“虛而待物”的心齋之旨。心齋即虛以待物,人間的種種紛爭追根究底在于追“名”逐“利”,去除求“名”貪“利”的心念,使心境達(dá)于空明的境地是為“心齋”。
某些篇章中,孔子直接就是道家人物,而非儒者。如《大宗師》,孔子讓子貢去吊喪,子貢回來告訴說見有人臨尸而歌,問孔子那是否合乎禮?孔子則說:“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庇终f:“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孔子意在表明,子貢只見其所依而不見其所以依,所以依乃不依。方內(nèi)實為桎梏,貴在方外;游外者依內(nèi),離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無以天下為??鬃颖砻髯约弘m降跡方內(nèi),為世所桎梏,但卻恒游心于方外。從這一層面上說這正是“游心于方外”的孔子超脫禮教束縛,自我確認(rèn)為道家追隨者或代言人身份。
再如《人間世》: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葉公子高對出使齊國卻難免殺身之禍?zhǔn)謸?dān)憂,孔子告訴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為“德之至”,還提出“不擇地而安”“不擇事而安”“自事其心”的處世原則和方法。這顯然是莊子的主張,并非孔子主張。如《德充符》篇,孔子對“才全之人”的看法就呼應(yīng)了莊子“乘物以游心”而得到的精神的“至樂”:
才全者,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月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月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孔子把生死得失、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都看成是自然的變化和命運(yùn)的流行,就像晝夜的輪轉(zhuǎn)一般,而人的知見是不能窺見其起始的,一旦將這些都?xì)w之于命,也就沒什么能打擾內(nèi)心的平靜與安寧了。
雖然在《莊子》中孔子的形象復(fù)雜多變,極具矛盾性,究其根本,儒家與道家雖然各自成派,但也有互動相生之處。在《德充符》中,有這樣一段:
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
這樣的思想在孔子的言論中也曾出現(xiàn)過,如“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由此可見,莊子、孔子均有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看法?!墩撜Z·陽貨》篇中,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認(rèn)為“天”是沒有意志的,其性質(zhì)是自然運(yùn)轉(zhuǎn)如萬物之生生不息,應(yīng)“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這無疑與道家提倡的“天道自然”觀念不謀而合。
儒家尚中和、庸常之道,道家也同樣提出了折中的觀點。如《雜篇·天下》:
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yùn)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可見,《天下》篇認(rèn)為儒家與“道”有某些聯(lián)系,但儒家只知道具體的數(shù)度,而不知原理;道家知道原理,而不知數(shù)度。
在“性靜情動”之意方面,儒家與道家也有契合之處,儒家講性體情用,道始于情,情生于性;莊子也認(rèn)為合于自然之性的“情”即真性之流露。
綜上,孔子作為《莊子》中的寓言人物,或被譏諷,或被貶抑,或被鞭撻,或被異化為道家思想的追隨者,為道家代言,原因眾說紛紜,有待進(jìn)一步探討。但筆者認(rèn)為其主要目的有二:一方面,通過對孔子多面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莊子》高超的寫作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另一方面,孔子各種形象的出現(xiàn)都是服務(wù)于《莊子》道家思想的呈現(xiàn)和表達(dá),僅僅是一種為主旨思想服務(wù)的工具。正如司馬遷所言:“莊子……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p>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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