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波
摘 要:什么是屬人的幸?;驅θ硕宰詈玫纳睿莵喞锸慷嗟聜惱韺W的主題。《尼各馬可倫理學》開篇提出,幸福就是靈魂合德性的實現活動,臨近結尾處又得出結論:最好的生活是努斯的實現活動——沉思;而遵循實踐智慧和道德德性的生活,或者說政治的、實踐的生活只是次好的生活。如何理解亞里士多德的這一論述歷來充滿爭議。與沉思生活相比,政治生活存在多方面的固有缺陷,這是由人性和人的境況所決定的。但亞里士多德同時強調,正確理解的政治生活應當以德性而非榮譽為目標,而沉思也只有在城邦生活的基礎之上才有可能,因此,屬人的幸福就是在城邦生活之中追求德性的完滿。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幸福;德性;最好的生活
中圖分類號:G4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124(2017)02-0066-06
什么是最好的生活?這是人類所面臨的永恒的基本問題。亞里士多德把這一追問置于他的“關于人類事務的科學”的開端,對他來說,幸福(eudaimonia)是人所能實現的最高的善,也就是對人而言最好的生活?!赌岣黢R可倫理學》從第一卷提出這一問題,到中間部分的展開,到第十卷的總結,始終圍繞這一主題進行闡發(fā)。最好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不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本身眾說紛紜,如何理解亞里士多德對這一問題的論證更是充滿了爭議,本文試圖在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的文本內部找到一條理解的路徑。
一、沉思作為最好的生活
借用希臘傳統(tǒng)中關于不同生活方式的劃分,亞里士多德提出,有三種主要的生活方式(bios)①可供人們選擇:第一種,為大多數人所奉行的、最為流行的是享樂的生活,因為他們把快樂等同于善或幸福;第二種,亞里士多德稱之為公民大會的或政治的生活;第三種,沉思的(theōrētikos)生活。那么,在這三種生活方式之中,哪一種最值得選擇?亞里士多德首先強烈批判了一般人所過的享樂的生活,他稱這種生活為奴性的、動物式的生活。接下來,對于通常所理解的政治生活,亞里士多德也提出批評:“那些有品位的人和愛活動的人則把榮譽等同于幸福,因為榮譽可以說就是政治生活的目的。然而對于我們所追求的善來說,榮譽顯得太膚淺。”②(1095b21-24)顯然,一般人向往的享樂的生活和以榮譽為目標的政治生活都不可能是亞里士多德所尋找的幸?;蚝蒙?。
為了回答什么是幸福,亞里士多德確立了這樣幾條標準:第一,人們的行動和實踐存在一個由低到高的目的鏈條,選擇一項行動以達到一個更高的目的,以此類推,直到抵達一個不存在外在目的而僅以自身為目的的目的,就是最高的目的。幸福就應當是這樣一種最高的目的,僅因其自身之故而從不因他物而值得選擇。第二,幸福應當無所缺乏,即具有自足性。第三,幸福應當是靈魂的某種實現活動。這一點來自于亞里士多德的靈魂功能論。亞里士多德認為,每一事物都有其特定的實現活動,這一特定活動由潛在到實現就是達到這一事物的目的,實現其自然(本性)。有生命事物的實現活動是由其特有的靈魂的功能(ergon)決定的。不同層次的靈魂對應于不同的功能:最低的植物性靈魂對應于生命的營養(yǎng)和生長活動;更高的動物性靈魂對應于感覺、欲望和運動;最高的靈魂對應于理性的活動,為人類所獨有。每一事物的善就在于完成屬于它的特有的實現活動。亞里士多德據此推論出對人而言的善:
我們說人的活動就是靈魂的一種合乎理性(logos)的實現活動與實踐,且一個好人的活動就是良好地、高貴地完善這種活動;如果一種活動在以合乎它特有的德性(aretē)的方式完成時就是完成得良好的;那么,人的善就是靈魂的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如果有不止一種的德性,就是合乎那種最好的、最完善(teleios)③的德性的實現活動。(1098a13-18)
那么什么是人的靈魂中“最好的、最完善的德性”?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的靈魂中有理性的部分可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在嚴格意義上具有理性,另一個部分(如欲望、情感)則在聽從理性的意義上分有理性。與此相對應,德性也被區(qū)分為兩部分:對應于聽從理性意義上的德性被稱為道德德性(ēthikē aretē),而對應于嚴格意義上的理性部分的德性被稱為理智德性(dianoētikē aretē)④。顯然,就道德德性僅在聽從理性的意義上分有理性而言,它低于對應于嚴格理性的理智德性。亞里士多德又把靈魂中有理性的部分做了進一步的劃分:一個部分思考始因不變的那些事物,稱之為理論理性;另一個部分思考可變的事物,其中又分為制作的理性和實踐的理性。在亞里士多德討論的理智德性中,技藝是制作的理性,實踐智慧(phronēsis)是實踐理性,而科學、智慧和努斯(nous)⑤屬于理論理性。政治生活是有關于人的事物,是可變的事物,因此,實踐智慧與人的事物相關??茖W、智慧和努斯思考不變的事物,亦即“最高的事物”,如組成宇宙的天體,亞里士多德認為它們遠比人更優(yōu)越。亞里士多德論證說,努斯是我們身上最高的部分,也是最具神性的部分,因為努斯思考始點,而始點是最好的知識對象。
如果說努斯是我們身上最好的部分,那么顯然努斯的實現活動就是最好的德性的實現活動,這就是幸福。在《尼各馬可倫理學》第十卷第六到八章,當亞里士多德重新回到什么是幸福的問題時,他明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幸福在于合德性的活動,我們就可以說它合于最好的德性,即我們的最好部分的德性。我們身上的這個天然的主宰者,這個能思想高貴的、神性的事物的部分,不論它是努斯還是別的什么,也不論它自身也是神性的還是在我們身上是最具神性的東西,正是它的合于它自身的德性的實現活動構成了完善的(teleia)幸福。而這種實現活動,如已說過的,也就是沉思。(1177a12-19)
到這里,對最好的生活的追尋終于有了答案:沉思;而遵循實踐智慧和道德德性的生活,或者說政治的、實踐的生活只是次好的生活⑥。
這一結論是亞里士多德靈魂功能論的必然結果:在靈魂中,嚴格意義上有理性的部分高于僅在聽從理性意義上分有理性的部分,理論理性高于實踐理性,因此它們所分別對應的實現活動的高下也就可以推知了。努斯是人的靈魂中最高的部分,其實現活動——沉思就是最好的生活。對比之下,依賴于道德德性與實踐智慧的政治生活就只能成為次好的選擇。因為道德德性與靈魂的非理性或者僅僅聽從理性的部分相關,而實踐智慧與理性中較低的部分——實踐理性相關。
二、政治生活的缺陷
為什么符合實踐智慧與道德原則的政治生活只能是次好的?亞里士多德在闡述為什么努斯的實現活動——沉思是最好的生活時,列舉了六條論證??梢哉f,其中的每一條既是對沉思生活的優(yōu)越性的論證,也同時是對政治生活的缺陷的論證:
1. 實現活動
沉思是我們之中最高的部分——努斯的實現活動,而道德德性在許多方面都與感情相關,有些實踐與感情還產生于肉體,由于它們都涉及感情,它們必定都與人的混合(syntheton)的本性相關。因此,合于其他德性的生活只是第二好的。
2. 持久性
在討論人的實現活動的持久性時,亞里士多德曾提出,合德性的活動具有持久的性質,其中,最高級的活動就更持久。最幸福的人把他們的生命的最大部分最持續(xù)地用在這些活動上,所以,幸福的人擁有穩(wěn)定性,并且在一生中幸福。亞里士多德在這里指出了合德性的活動其持久性的程度之別,既然沉思是幸福的人所從事的最高級的實現活動,它也必然最持久。
3. 快樂
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應當包含既純凈又持久的快樂,而愛智慧(philosophia)的活動正是所有合德性的實現活動中最令人愉悅的。那么符合道德德性的活動是否也滿足這樣的要求呢?不幸的是,盡管并非總如此,但德性仍然常常與某種惡或者壞運氣相伴,這時德性表現為對惡的反抗,或者在壞運氣中的高貴。也就是說,惡或者壞運氣成為了德性的前提。比如鄰家失火,我得以表現勇敢;有人陷于貧困,我得以表現慷慨,等等。人的生活中,總是離不開這樣那樣的給我們帶來痛苦的處境,這時候有德性的人會高貴地面對這樣的命運,并且合德性的活動本身是令人快樂的,但就其作為前提條件的痛苦而言,這種展現德性的處境與沒有遭遇不幸的處境相比,后者更可欲。道德實踐的生活是我們所面臨各種處境時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但這不是絕對最好的處境。
4. 自足性
亞里士多德說,哲學生活與政治生活本身都需要基本的物質條件,但沉思的人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幾乎可以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事實上,外物的存在反而可能成為沉思的累贅。但對于道德實踐活動來說,沒有那些外在的條件就不可能或很難做高貴的事。許多高貴的活動都需要有朋友、財富或權力這些條件。例如,慷慨的人要做慷慨的事就要有財產,公正的人需要用錢對他人進行回報,依賴于外物的同時也意味著依賴于運氣。因此,道德實踐活動不能說是自足的。
5. 外在目標
幸福作為最高的善僅以自身為目的:
我們把那些始終因其自身而從不因他物而值得欲求的東西稱為最完善的。與所有其他事物相比,幸福似乎最會被視為這樣一種事物。因為,我們永遠只是因為它自身而從不因他物而選擇它。而榮譽、快樂、努斯和每種德性,我們固然因它們自身之故而選擇它們(因為即使它們不帶有進一步的好處我們也會選擇它們),但是我們也為幸福之故而選擇它們。(1097a35-b6)
亞里士多德認為,與其他活動相比,沉思是唯一因其自身之故而被人們喜愛的。因為它除了所沉思的問題之外不產生任何東西。而在實踐的活動中,我們或多或少總要尋求某種外在目標和結果。
6. 閑暇
幸福被認為存在于閑暇當中,因為忙碌是為了獲得閑暇,正如戰(zhàn)爭是為了實現和平。雖然在政治與戰(zhàn)爭的實現活動中可以表現德性,但這兩種實踐都沒有閑暇。亞里士多德承認政治與戰(zhàn)爭在實踐的活動中最為高貴和偉大,但它們不像哲學沉思那樣與閑暇相伴,所以,幸福的生活不能以忙碌的政治生活或戰(zhàn)爭本身為目標。
在哲學沉思的對照中,政治生活暴露出種種缺陷。這些缺陷可以分為兩類:一種缺陷是可以在人類的道德實踐范圍內糾正和彌補的,比如在上文的第五條論證中,以榮譽等外在的善為目標是政治生活的缺陷。本文將論證,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這一缺陷并非政治生活所固有的,通過道德的完善可以修正以爭奪權力和榮譽為目標的政治活動,這些可糾正的缺陷可以稱之為道德缺陷。但另一類缺陷卻不可能得到糾正:除去第五條之外,人的混合的本性,持久性的不足,德性的展現常常與厄運相伴。任何實踐活動都一定程度上依賴外物和運氣,最為高貴的實踐活動也不可能有閑暇,等等,都與人類的實踐活動相伴而生。即便經過人的道德努力克服一切可能克服的缺陷,政治生活在沉思這一最高實現活動的對比下依然是不完滿的。或者說,道德實踐和政治生活存在著永恒的缺陷,這種缺陷可以稱之為政治生活的固有缺陷,它是由人的本性和境況決定的。在這一意義上說,沉思生活優(yōu)于政治生活是絕對的。
三、人的境況:神性與人性
不要理會有人說,人就要想人的事,有死的存在就要想有死的存在的事。應當努力追求不朽的東西,過一種與我們身上最好的部分相適合的生活。因為這個部分雖然很小,它的能力與榮耀卻遠超過身體的其他部分。最后,這個部分也似乎就是人自身。因為它是人身上主宰的、較好的部分。所以,如果一個人不去過他自身的生活,而是去過別的某種生活,就是很荒唐的事……屬于一種存在自身的東西就對于它最好、最愉悅。同樣,合于努斯的生活對于人是最好、最愉悅的,因為努斯最屬于人。所以說,這種生活也是最幸福的。(1177b30-1178a8)
努斯是人的靈魂中具有神性的部分,所以亞里士多德把這一部分的實現活動——沉思視為最好的生活。問題在于:人的本性到底是什么?人是自身中最具神性的部分?還是其靈魂中的非理性部分加上不同程度具有理性的部分的總和?一方面,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在最真實的意義上是自己的靈魂,甚至是靈魂中最高的部分——努斯。另一方面,亞里士多德又把人看作一種混合物:人是肉體和靈魂的混合,或者按照他在《形而上學》中的概念,人是形式(靈魂)與質料(肉體)的復合,即形式在質料中的實現。作為混合物的人銜接著神與自然世界:作為肉體性的動物,他是自然世界的產物;而作為努斯,他是一種從事神圣活動的非物質性的能力。
亞里士多德對人性的雙重認識反映在他的靈魂功能論中。亞里士多德的確常常把靈魂的一部分功能等同于人本身,比如他把一個人的理性等同于人本身,但他的理性有不同的含義。有時,作為可以指導行動、控制感情的理性,被亞里士多德等同于人的或者是實踐理性,或者是理性的全部,即實踐的、制作的和理論的理性。然而亞里士多德又多次明確地將人等同于靈魂中最高的部分——努斯。部分被等同于整體會面臨邏輯上的困難。嚴格地說,如果人被等同于他的靈魂的最高部分,那么實踐理性、聽從理性和無理性的部分就不再是人的組成成分,而只能是理論理性的必要的實現條件。換言之,人被等同于自身中的神性部分,就意味著人被等同于神。
最終,亞里士多德把沉思這一最好的生活歸之于神。盡管沉思生活是絕對最好的生活,但它并不是人可能完全選擇的生活,它超越了人性的可能。
如果人可以獲得的自足、閑暇、無勞頓以及享福祉的人的其他特性都可在沉思之中找到,人的完善的幸福就在于這種活動。但是,這是一種比人的生活更好的生活。因為,一個人不是以他的人的東西,而是以他自身中的神性的東西,而過這種生活……如果努斯是與人的東西不同的神性的東西,這種生活就是與人的生活不同的神性的生活。(1177b20-30)
那么,在這種屬神的生活的對照中,人的境況究竟如何呢?德性與人的境況相伴,然而在神看來,人的道德實踐和政治生活不僅僅存在六個方面的缺陷,它甚至是荒唐的、瑣碎不堪的。對神來說,這樣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神最被我們看作是享得福祉和幸福的。但是,我們可以把哪種行為歸于它們呢?公正的行為?但是,說眾神也相互交易、還錢等等豈不荒唐?勇敢——為高貴而經受恐懼與危險的行為?慷慨的行為?那么是對誰慷慨呢?而且,設想它們真的有貨幣等等東西就太可笑了。它們的節(jié)制的行為又是什么樣呢?稱贊神沒有壞的欲望豈不是多此一舉?如果我們一條一條地看,就可以看到用哪一種行為來說神都失之瑣細、不值一提。(1178b8-16)
人的靈魂中有神性的因素,也有動物性的因素,前者是最高的理性,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超理性”;人的動物性因素則是靈魂中的非理性或僅在聽從理性意義上分有理性。但就人的特殊性而言,人是介于神與野獸之間的事物。亞里士多德的功能論的一種可能的表述是:每一事物的本性決定于它特有的功能——植物的營養(yǎng)與生長,動物的感覺與運動。如果把努斯作為神的特有的活動,那么屬于人的特有的活動就是實踐理性和與其相關的部分⑦。所以,亞里士多德論證說:“道德德性是實踐智慧的始點,實踐智慧則使得道德德性正確。由于它們都涉及感情,它們必定都與混合的本性相關。而混合本性的德性完全是屬人的。所以,合于這種德性的生活與幸福也完全是屬人的。努斯的德性則是分離的。”(1178a 16-20)
如果說亞里士多德所尋找的不是絕對的最好的生活,而是對于人而言最好的生活的話,那么,顯然,如他所說,符合道德德性和實踐智慧的生活與幸福才完全是屬人的。人是一種特殊的動物:本性上屬于城邦生活的動物,或者說人本性上是政治動物。人要追求自足的生活就只能生活在城邦之中。如果脫離城邦,他或者高于人,或者低于人:不是神就是野獸?!叭藗冋J為,完滿的善應當是自足的。我們所說的自足不是指一個孤獨的人過孤獨的生活,而是指他有父母、兒女、妻子,以及廣言之有朋友和城邦同胞,因為人在本性上是社會性的?!保?097b9-11)
四、追求德性的政治生活
在絕對的意義上,道德實踐的政治生活與哲學沉思的生活相比只能是次好的。在神的眼中,人類的道德是瑣碎而不值一提的。“超越了德性人就成為神……神性高過德性?!保?145a24-26)但是否因此人類的政治生活就不值得過?人的命運是否只能是以神的眼光悲劇性地看待自己無法超越的生活?與沉思的生活相比,政治生活存在永遠不可消除的缺陷,但人類生活在其可能性限度內是否仍然能夠追求一種完善的政治生活?
亞里士多德之所以鼓勵有死的人去思考不朽的事情,是因為即便是一個道德完善的人的生活,也存在著諸多的缺陷。亞里士多德試圖讓人以自己的神性的部分去接近神的生活。此時人在努力超越自己混合的本性,而實現自己最真實意義上的作為靈魂的存在。但人就其為人而言,這一對神性生活的接近是有限度的。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道:“沉思的活動最好、最愉悅,神永遠處于這一狀態(tài)之中,我們只能時或得之……”(1072b30-31)與神相比,人生活在時間之中,人也必須有所行動。人既是有質料的存在,也是社會性的存在,他無法完全擺脫人的境況的各種缺陷?!叭说男腋_€需要外在的東西。因為,我們的本性對于沉思是不夠自足的。我們還需要有健康的身體、得到食物和其他的照料?!保?178b33-5)
那種完全脫離城邦的沉思生活超越了人性的可能,哲學活動如果仍有可能,其存在必須以“在城邦之中”為基礎,不是作為與政治生活對立且不相容的生活方式,而是與政治生活相結合,過一種“混合的生活”。對亞里士多德來說,人性的實現,即人的自然目的是追求德性的完滿。理想狀況下,這包括了道德德性與理智德性兩方面。盡管對理智德性的追求更神圣,但亞里士多德認為,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摒棄那種以追求身體的善和外在善為目標的享樂的生活,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條件從事沉思活動。同時,對于道德德性的追求也是人性實現的必要組成部分,這樣的活動是本身即值得選擇,自身即善的。
讓我們再次回到希臘傳統(tǒng)中關于生活方式的劃分。亞里士多德在評價享樂的生活、政治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三種不同生活方式的時候,對以榮譽為目標的政治生活進行了批評,而這也正是他在論證沉思生活作為最好的生活的六項論證中的一項,即政治生活并非因其自身之故而被選擇,而是追求外在于它自身的目的。但是亞里士多德多次斷定,好的行動是自身即善的事物?!昂虾醯滦缘男袨椴⒉灰蛩鼈兙哂心撤N性質就是,譬如說,正義的或節(jié)制的。除了具有某種性質,一個人還必須是出于某種狀態(tài)的。首先,他必須知道那種行為。其次,他必須是經過選擇而那樣做,并且是因那行為自身之故而選擇它的。”(1105a30-b1)這一看似前后矛盾的表述實際上反映的是亞里士多德對不同目的的劃分,亞里士多德認為存在三種不同的目的:第一種只因更高的目的而被選擇,這時它只是更高目的的手段,比如財富;第二種則只因自身而被選擇,而從不成為更高目的的手段,這一唯一的最高目的就是幸福;第三種對于“榮譽、快樂、努斯和每種德性”,我們既為幸福之故而選擇它們,也因它們自身之故而選擇它們。其中,榮譽雖然是一種自身即善的事物,但它又是一種外在的善,亞里士多德認為不應當過度追求外在善;而德性既是自身即善的,又是靈魂的善,因此德性的獲得多多益善。
亞里士多德重點批判的是那種錯誤的政治生活觀念:以權力和榮譽為最高目標的政治生活。“政治總是追求著政治之外的某種東西,即權力與榮譽?!保?177b10-11)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權力與榮譽都是外在的善,不應當成為有道德之士的追求目標。并且,權力和榮譽都是競爭性的善。一個人對權力和榮譽的渴望和追求意味著對其他人同樣要求的剝奪和侵犯。愛榮譽者總希望自己比他人得到更多的榮耀,愛權力者很難避免追求支配他人的不正當的欲望。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這種渴望容易造成對被統(tǒng)治者的不正義行為以及統(tǒng)治者之間的不正義,從而導致仇恨、沖突和政治秩序的不穩(wěn)定。
也許可以想象,對這種錯誤的政治生活的糾正可以通過進入沉思生活來實現,但這樣一來政治生活被擺脫了,而非被糾正了。亞里士多德實際上提供了一種通過道德完善來糾正錯誤的政治生活觀念的可能。
那些有品位的人和愛活動的人則把榮譽等同于幸福,因為榮譽可以說就是政治生活的目的。然而對于我們所追求的善來說,榮譽顯得太膚淺。因為榮譽取決于授予者而非取決于接受者,而我們的直覺是,善是一個人的屬己的、不易被拿走的東西……此外,人們尋求從有智慧的人和認識他們的人那里得到榮譽,并且是因德性而得到榮譽。這就表明,德性在熱衷于行動的人們看來是比榮譽更大的善,甚至還可以假定它比榮譽更加是政治生活的目的。(1095b 21-30)
亞里士多德在《歐德謨倫理學》中論述道:“我們也看到所有有機會選擇的人所選擇的三種生活方式,即政治的、哲學的和享樂的生活。其中,哲學的生活向往智慧(phronēsis)和對真理(alētheia)的沉思,政治生活追求高貴的(kalos)行動(即源自于德性的行動),享樂的生活則追求肉體的快樂?!保?215a 35-40)⑧
德性高于榮譽,如果說通常理解的政治生活以榮譽為目的,那么以道德完善為目的的政治生活實際上提出了“第四種生活”,也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追求高貴的行動(即源自于德性的行動)的政治生活?!坝行┤诉x擇這些(善的)行動不僅僅是為了名譽,因為他們甚至在得不到名譽的時候也這樣做。把大多數參與政治的人稱為‘政治家是錯誤的,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政治家。政治家是那些因其自身之故而有目的地選擇高貴的行動的人,而大多數人投入政治生活是為了錢或者利益?!保ā稓W德謨倫理學》1216a23-27)以自身即善的行動為目標的生活是亞里士多德所認為的正確理解的政治生活,它既不同于以榮譽為目的的政治生活,也不同于哲學沉思的生活。這提供了一種可能:以追求德性的道德實踐糾正政治生活的缺陷是可以實現的。固然,這種生活仍然無法消除與人的境況所聯系的各種缺陷,但就在人之所能的限度內,它已無所缺。我們可以設想,如果亞里士多德沒有提供完善政治生活的方案而建議直接脫離政治生活進入哲學沉思,那么他的“關于人類事務的科學”就會缺失一個人之為人的重要層次。
在實踐智慧指導的道德實踐中糾正政治生活的缺陷是可能的,也就是說以道德完善為目標的生活本身是值得選擇的好生活。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對德性的追求正應當是城邦政治生活的任務,也只有在城邦生活之中才能夠實現,因為德性的培養(yǎng)需要習慣和城邦法律的塑造。因此,他的“關于人類事務的科學”必然從倫理學進入政治學,通過尋求好的政體來保證城邦公民追求幸福,即有德性的生活。同時,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追求德性的能力已經自然地存在于人類靈魂之中,換言之,它正是人之自然目的的實現。德性所依賴的力量是實踐智慧⑨,要糾正政治生活中的道德缺陷,需要以實踐智慧引導道德德性。實踐智慧要求道德德性的統(tǒng)一性,而這種以追求德性的完善為目的的政治生活是人應當追求的好生活。
注 釋:
① 對希臘語中“生活”(bios)一詞的含義存在不同的理解:它是指互不相容的生活方式,還是指一個人完整生活的不同方面?如果作第一種理解,那么人們只能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中選擇其一,或者以其中的一種生活方式為主。如果作第二種理解,那么一個人可以在不同的時間段內過不同的生活。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可參見John Cooper. Reason and Emotion[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229-231;David Keyt. Intellectualism in Aristotle[M]//John P. Anton,Anthony Preus. Ancient Greek Philosophy,vol. II. Albany,1983:372-3。
② 本文涉及《尼各馬可倫理學》的引文主要參考商務版廖申白譯本,根據需要有修改。本文引用的行碼除特別標明出處者之外,皆指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
③ 根據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五卷第16節(jié)(1021b14以下)對teleios含義的討論,它既可以理解為“完備的”,表示包括所有部分,也可以理解為“完美的”,即最好的一個,還可以理解為“完滿的”,表示完全實現了的、達到最終目的的。這一多義性在這里恰恰體現為完全不同的理解,因此引起了持續(xù)不斷的討論。一種理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最完善的”德性意味著包含不止一種德性,而是指包括所有德性,即“最完備的”德性。這就是被稱為“包含論”(inclusive view)的核心觀點。參見J.L. Ackrill. Aristotle on Eudaimonia[M]//A. Rorty. Essays on Aristotles Ethics. Berkeley,1980:28。另一種理解是:亞里士多德所指的是人所具備的多種德性中“最完美的”那一種,因此是最好的一種,而不是多種德性??藙谔貙Υ说脑敱M討論見Richar Kraut. Aristotle on the Human Good[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13,42-7。
④ 需要注意的是,在不需要強調德性同時包含這兩個方面時,亞里士多德常常以德性指道德德性。
⑤ 亞里士多德在幾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nous。最嚴格的意義上,nous指那種無需證明的純粹理性。David Ross將此種意義上的nous譯為intuitive reason,實際上,就其無需理性的證明而言,它甚至是“超理性的”,因而是神性的。亞里士多德也在更寬泛的意義上使用nous,它可以指一般意義上的理性思考(因此Terence Irwin將nous譯為understanding),甚至可以指一種直觀的感受力(sense)。由于這一多義性,本文以音譯的“努斯”來指代nous。
⑥ 對于如何理解亞里士多德把哲學沉思作為最好的生活,而道德和政治生活只能是次好的,這一問題在學術界引起持久而熱烈的討論。庫珀(John Cooper)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意味著人類幸福僅僅存在于最好的、純粹的智性活動之中。參見John Cooper. Reason and Human Good in Aristotle[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90。凱特(David Keyt)將庫珀的觀點稱為“嚴格的智識主義”(strict intellectualism)。凱特把學者們的不同觀點分為四種:除了嚴格的智識主義之外,其他三種都被稱作“溫和的智識主義”(moderate intellectualism),即理論沉思和實踐活動都是幸福的組成部分(因此又稱為“包含論”,英文是inclusive view)。這一類觀點又分為兩類:一類認為理論沉思和實踐活動的價值是可以公約的,因此在二者之間可以進行權衡(trade-off)。另一類觀點則反對兩種活動的價值可以公約,其中一種認為理論活動的價值絕對地高于后者,因此必須盡可能最大化理論活動的價值,這種觀點被凱特命名為“絕對優(yōu)先論”(absolute priority)。最后一種,也是凱特本人的觀點認為,理論活動并不絕對地先于道德實踐,只有在實踐智慧和道德準則的約束下,才可以最大化地追求哲學沉思的生活。這種觀點把道德活動視為基礎,理論活動建立于道德活動之上的上層建筑,所以凱特把這種觀點稱為“上層建筑論”(superstructure view)。參見David Keyt. Intellectualism in Aristotle,pp.368-71。
⑦ 在亞里士多德設定的不同等級的事物中,較高的事物同時具有較低的事物的功能,比如動物也有營養(yǎng)活動,人則兼有植物性的功能和動物性的功能,由于比他更低的事物也可以具有這種功能,因此就不能把這種功能作為他特有的功能,只有比他低的事物不具備的功能才是他特有的功能。在這個功能序列中唯一的困難就在于努斯,亞里士多德把努斯看作是人和神共有的功能,那么努斯似乎不能視為神所特有的活動。當然,亞里士多德承認,努斯在人身上是很少的(1177b33)。
⑧ 本文涉及《歐德謨倫理學》的引文主要參考人大版苗力田編《亞里士多德選集·倫理學卷》,根據需要有修改。
⑨ 就亞里士多德的靈魂功能論而言,理性對道德的指導關系,或者說道德對理性的聽從止于實踐智慧,更高的理論理性與道德無關。因為實踐智慧思考可變的事物,追求的目標是實踐,而理論理性思考的是不變的事物,追求的目標是真。
Aristotle on Virtuous Political Life
DONG B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275,China)
Abstract:What is happiness or the best life for a person is the theme of Aristotles ethics. In the beginning of his Nicomachean Ethics,he proves that appiness is the activity of the soul in accord with virtue,and again concludes toward the end that the best life is the activity of nous:contemplation. The life in accord with the practical wisdom and ethical virtues,or the political,practical life is only the second good lif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is statement has drawn endless debates. Comparing with the contemplative life,the political life reveals manifold defects,resulting from human nature and human conditions. On the other hand,Aristotle maintains that the proper understanding of political life should aim at virtues instead of honor,and contemplation is only possible within the polis. Therefore,human happiness consists in the pursuit of complete virtues in the political life.
Key words:Aristotle;happiness;virtue;the best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