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森

大概是2000年的某一天，我到昆明古玩城，從四川籍流動攤主手中購得一方古硯臺（圖1）。

硯臺及背面金文及其拓片

此硯長16厘米，寬10.8 厘米，厚2 厘米。石色紫中泛紅，呈淺豬肝色，破損表皮微區(qū)呈淺白色。包漿紫紅略顯黑色，傷痕累累，古氣襲人，盈盈在握，盡顯簡約，精靈可愛。

硯正面上方，斫一個月牙形硯池，最深處達8 毫米，中下方斫一個硯堂，深1毫米。硯面呈橢園形，邊寬7 毫米。硯堂右邊有剝蝕斑塊。硯背額處，從右至左，橫刻二個篆字（陽刻），一字損傷不可讀，另一字（園）可讀。硯背正中央，留7厘米長，6 厘米寬，幾近正方型的一塊覆手，內(nèi)斫銘文二十一個篆字。都為浮雕式陽刻。硯背下部從右自左，橫刻“衛(wèi)承芳篆”楷書四字（陰刻）清晰可見。這正是此硯點晴之處，又是此硯文物價值的考證窗口，真真切切，絕非后人偽作。

此硯臺從篆制人衛(wèi)承芳算起，流傳至今，歷經(jīng)四百多年滄桑，但除硯背額處有一個字殘不可考外，大體上保持了原貌。此硯硯堂平滑，硯池不深，硯面不飾雕琢，硯背卻盡顯篆刻技藝。篆文精寫精刻在覆手內(nèi)，以圓粒浮點清，極大地凸顯了篆字的浮雕效果。覆手之方形與硯背輪廓之（橢）圓形，寓意天圓地方，是明代硯制作理念之一。硯背留有8毫米寬的橢圓邊框，略高于覆手平面1毫米，在放置硯臺時，避免磨損所題刻的二十一個篆字，如此精心設(shè)計及制作，保護了覆手內(nèi)的文字歷久仍清。

我經(jīng)過近十年斷續(xù)考證得出結(jié)論：此硯的篆寫者應(yīng)是明代萬歷年間的溫州知府衛(wèi)承芳。明史中有關(guān)衛(wèi)承芳的記載如下：

衛(wèi)承芳，字君大，達州人。隆慶二年進士。萬歷中，累官溫州知府。公廉善橅字，升進浙江副使，不久謝病歸。薦，起山東參政，歷南京鴻臚卿。吏部推太常少卿朱敬循為右通政，以承芳貳之。敬循，大學(xué)士賡子也。賡言：“承芳臣同年進士，恬澹之操，世罕能及，臣子不當(dāng)先?！钡墼S焉。尋遷南京光祿卿，擢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嚴(yán)絕饋遺，屬吏爭自飭。入為南京兵部右侍郎，就拜戶部尚書。福王乞蘆洲，自江都抵太平南北千余里，自遣內(nèi)官征課。承芳抗疏爭，卒不從。萬歷間，南京戶部尚書有清名者，前有張孟男，后則稱承芳。尋改任吏部尚書，卒于官，贈太子少保，謚清敏。（《明史·列傳》221卷，5826頁）。

明史中題及，衛(wèi)承芳“公廉善橅字”，“橅”即“摹”也，是說衛(wèi)承芳不但廉潔，還善于摹寫金石文字。本硯臺上的大篆，印證明史中的此一記載可靠。衛(wèi)承芳至少應(yīng)是萬歷年間的篆書高手。那么，衛(wèi)承芳還應(yīng)有其他書法作品流傳于世嗎？有的。這就是衛(wèi)承芳任溫州知府時題永嘉“硯臺巖”三個篆字，題刻時間是明萬歷十二年（1584）。據(jù)《光緒·永嘉縣志》載：“合山相近之章山，有襟江亭，山下水潴處有石高三仞，則郡守偽承芳纂鐫‘硯臺巖三字。”硯臺巖是一形如硯臺的巨巖。巖高5米，闊2米多，北面巖壁上方，橫刻篆體“硯臺巖”三字，款為行書，自右至左直刻“萬歷甲申孟夏，同潘司理過訪華源林大夫游此，巴東淇竹衛(wèi)承芳題”27字。

2016年元宵節(jié)前后，我終看了硯臺崖照片。（圖2）

這張照片證實了此硯臺的篆字和彼硯臺崖篆字確系衛(wèi)承芳同一人所書。我要感謝溫州文物工作者的努力，使我們真切看到了衛(wèi)承芳題寫的另一處篆字。如此看來，衛(wèi)承芳應(yīng)是明萬歷年間的篆書家，得到了明史及文物的印證。

明末東林黨事發(fā)，已攪得人心惶惶。身處漩渦之中的衛(wèi)承芳，顯然已經(jīng)感覺到人心可畏。所以他在此硯上篆題了“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一句。（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的一段話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我以此作為線索，懂了衛(wèi)承芳硯臺篆題的全部字句，但過程卻是曲折的：

2011 年11月，我把釋文提交到刻銅文房論壇討論，得到盛世收藏刻銅文房版主諸相非相（朱瀚）、掌柜地（冷松）的支持，得到當(dāng)代鐫刻家石止居（甘珩）及古文字專家行無邊（網(wǎng)名）的指正，終于依靠集體智慧，初步詮釋了所有篆文：

磨吸時，慎勿言，人心之不同，弗其面焉。

言珍寶侯印璽。

對于個別字的釋意，原來有差異，后來得到了統(tǒng)一。（圖3）

圖三中第一行第四個字，似讀“香”“杳”，行無邊認(rèn)準(zhǔn)讀“慎”。石止居找到了根據(jù)：見邾公華鐘銘文“慎”字節(jié)錄（圖4b），這樣“慎勿言”，就能讀通了。

第二行第三個字，似讀“介”，行無邊認(rèn)為讀“人”，這個非“介”字，其實是兩個“人”疊在一起，是“人”字的一種大篆寫法。金文多不合說文解字，所以比較難認(rèn)。石止居也找到了根據(jù)：今從馮成沅《金石字典》中查到李陽冰謙卦銘有此寫法，這種寫法兩個“人”上下組合是很清楚的，見圖4：

第三行第四字讀“弗”，不同之意，“人心之不同，弗（如）其面焉”具有同等意義。漢代劉熙說：“硯者研也，可研墨使之濡也?！碧K軾對文房四寶特別珍愛，特別在烏臺案后他感受更深，故有“非人磨墨墨磨人”的人生體會，明代萬歷年間的溫州知府衛(wèi)承芳題此硯銘時，也把磨墨與磨人糅合在一起，還告誡：“磨吸時，慎勿言，人心之不同，弗其面焉。”明代的文人興起了在硯臺上雕刻詩句、銘文的風(fēng)氣，此時的硯臺正在逐漸脫離實用功能，進一步走向藝術(shù)品。明代的硯臺由此也有了實用硯和觀賞硯之分。在硯背上刻寫銘言警句，是明代士大夫階層的心境常態(tài)。例如黃宗羲銘端石斷碑硯曰“咄嗟大塊，文章誰假，唯此巖花，于焉陶寫，硯背生銘”；又如明代名臣熊廷弼，在他的硯臺上刻著：“自渡遼，攜汝伴，草軍事，常夜半，予之心，唯汝見?！钡怯檬奈暮徒鹞脑诔幣_上題刻者並不多見。明代書家顧從義，字汝和，號研山，工書法，因得賜宮中之物石鼓硯石，即在其上摹刻石鼓文，便成今日所見之石鼓文硯臺。而今“公廉善橅字”的衛(wèi)承芳遺留下的篆字銘文硯臺，便成了難得一見的金文硯臺。金文從宋代已經(jīng)被書家臨摹，但沒有到清代那樣達到極致。毫無疑問，這方明代書家衛(wèi)承芳所留下的金文硯銘，為研究金文的傳承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文物資料，是明末不可多得的寶貴金文硯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