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大街的自行車,忽然都變黃了。
共享單車似乎不需要誰喊口號、誰動員,一夜間自己就火了。
分享原來屬于道德情操的范圍。不過現(xiàn)在人們搞分享經濟,明明是沖著致富去的。
道德情操和國民財富這兩件事,單獨來看都不奇怪。怪就怪在,分享經濟要求通過道德情操,去實現(xiàn)國民財富。相當于把斯密主張利他的《道德情操論》和主張利己的《國富論》,合并成一本書。
分享經濟,把互聯(lián)網中一個核心的謎,從理論上放大了:免費與賺錢、利他與利己明明是反的,為什么能夠實現(xiàn)互補?
我認為,分享為什么經濟這個問題的答案,要通過綜合各派經濟學理論,從新壟斷競爭這個角度加以解釋。
二0一六年六月八日,蘋果公司公布了對應用商店的重大調整。開發(fā)者可以參與新的營收分成模式。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用戶通過應用訂購服務,那么開發(fā)者將獲得更多收入。這一比例不再是以往的70%。如果用戶選擇訂購全年服務,那么開發(fā)者獲得的收入比例將上升至85%。
這好像《鏡花緣》里“君子國”中的一幕:
只見有一隸卒在那里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p>
如果是《鏡花緣》也就罷了,但上述新聞是真實的事情。相當于資本家與勞動者討價還價說,我把70%的利讓你,我只得30%;等勞動者答應后,資本家仔細一想,咦,不對,30%我多得了,我應只得15%,讓你得85%。
互聯(lián)網變了什么戲法,讓資本家進了 “君子國”? 原來,分享經濟構建出一種“好人好報”的利益機制。“好人”是指把資源分享給別人的人。經濟學認為這會造成外部性,讓別人搭便車。而分享經濟卻設計出“好報”的回路,買賣上不求回報,但在租借使用上產生回報。比如,想騎自行車,不需要買賣,可以租借。
對于社會來說,可能出現(xiàn)的是里夫金在《零邊際成本社會》中的預言:“到二0五0年,協(xié)同共享很可能在全球大范圍內成為主導性的經濟體制”,“資本主義體制將喪失在經濟中的主導地位”,“資本主義的沒落并非由‘敵對勢力所致”,而是由于資本主義“內部架構”中存在的矛盾,“加速了它的滅亡”。意思是還沒等資本主義和平演變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反倒把資本主義“和平演變”了。
我們過去從小考試時就讓背,人類到了某個高級發(fā)展階段,共享就忽然實現(xiàn)了。共享在低級階段時不可行,為什么到了高級階段,就忽然變得可行?原來其中是有門道的。
我們首先要將分享的對象,區(qū)分為商品和資本。
現(xiàn)有分享經濟流行讀物,談的只是分享商品(如車、房之類),而分享經濟真正對經濟學造成沖擊的,是分享資本。
分享,好像用復印機拷貝。好比你們家允許開辦一個美聯(lián)儲,想印多少就印多少,你是印M1,還是印M2呢?我把印M1的叫小毛賊,把印M2的叫四十大盜,又稱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的本質與蘋果一樣,都是在用復印M2的方式搞分享經濟,把公司辦成了美聯(lián)儲。阿里巴巴平臺和蘋果商店平臺基礎業(yè)務都不收費,印出的M2,像學雷鋒那樣白送給天下;靠收租,從M2(平臺價值)中生出的M1(增值服務價值)中贏利。
驗算一下:對阿里巴巴來說,資本是商鋪、柜臺(經濟學中叫生產資料)。商鋪、柜臺可以不可以復???實體的當然不可以,但虛擬的當然就可以。國家禁止印鈔票,但沒有禁止復印與M2等值的商鋪和柜臺。馬云一家伙印了上千萬套生產資料,用孫悟空技術(即拷貝汗毛“技術”,當代改稱信息技術),像吹汗毛一樣造出了無數(shù)的資本分身(官話叫“新動能”),然后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把這些復印出來的生產資料,一個網商免費送一套,省得他們經商重置實體店鋪和柜臺,進行重資產投入。
阿里巴巴白送生產資料這種學雷鋒做好事的行為不是做慈善。他的目的是賺錢,通過向網商收租子賺錢。好比,復印來的土地白送,但如果種出莊稼,按使用效果來交租分成(技術上叫云服務,如SaaS,即產品不要錢,按服務、使用收費)。租子是怎么收回來的呢?是通過增值服務,例如寶貝,你可以白用商鋪、柜臺,但要想提高將客流轉化為買家的轉化率,需要交錢購買寶貝服務。用蘋果商店模式來驗算也一樣。只是這里的可復印的資本,從店鋪換成了蘋果商店平臺(PaaS),柜臺換成了開發(fā)工具(SaaS)。原理是一樣的。
舊經濟學中,資本是不能拷貝的,用威廉姆斯的說法,叫資本專用。資本可以拷貝,就是資本共用。分享經濟就是資本共用(不同于共有)。前提假設一變,經濟學大亂。
近二十年來,我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過濾掉細枝末節(jié),其實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打免費分享的左燈,走到收費賺錢的右邊;打收費賺錢的右燈,只能走到免費分享的左邊。
謎底就在COPY(非排他性使用)。它使這個世界,個個都成美聯(lián)儲,人人都變孫悟空。
如果這個邏輯能夠成立,長久以來關于公平與效率的矛盾,將得到這樣一個意外的解決方案:讓效率最大化,靠提高效率做不到,靠公平一點反而實現(xiàn)了;讓公平最大化,靠提高公平做不到,提高一下效率反而實現(xiàn)了。
如果嫌北歐還不夠公平,向北美的方向一調整,結果會比北歐還北歐;如果嫌北美效率不夠高,向北歐方向一調整,結果會比北美還北美。這就是分享經濟這種現(xiàn)象真正刺激之處,它讓人類腦子長反。它現(xiàn)在能讓整個世界變得雞飛狗跳,就是因為這樣干,太刺激了!
小男生、小女生拿上面這套邏輯去賺錢不要緊,但他們可能不會想到,這個邏輯會逼得經濟學家排著隊去跳樓。因為現(xiàn)有經濟學跟這個道理是相反的。
現(xiàn)有經濟學照顧了做蛋糕,照顧不了分蛋糕;照顧了分蛋糕,照顧不了做蛋糕。這代表兩種相反傾向:分享不經濟,經濟不分享。前者代表公平優(yōu)先觀點,適合從分蛋糕角度解釋北歐模式;后者代表效率優(yōu)先觀點,適合從做蛋糕角度解釋北美模式。對分享經濟這種相反相成現(xiàn)象,用單一理論難以解釋,需要把分蛋糕的經濟學與做蛋糕的經濟學綜合起來。由此思路出發(fā),我提出一種新綜合的路徑,與專業(yè)經濟學家們進行了交流。
我認為從專業(yè)角度,可以采用一種精巧的方法,把勢同水火的資源配置理論(斯密學說)與利益相互作用理論(李嘉圖學說)綜合起來,這個辦法就是把資源配置理論當作完全競爭均衡(新古典均衡),把利益相互作用視為壟斷競爭均衡(古典均衡)。把它們之間的定性分歧,轉化為AC-MC(平均成本減邊際成本,定義為租值)這樣一個定量差異。這就是我說的經濟學的新綜合。分享經濟分的使用費(租),就在分AC-MC這個東西。
原有理論是:完全競爭經濟學認為,完全競爭會導致同質化(單一品種),在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益(MC=MR)時,經濟處于零利潤狀態(tài)(企業(yè)有會計利潤,但總體上相互抵消),經濟的均衡點穩(wěn)定在P=MC,即均衡價格等于邊際成本。而壟斷競爭經濟學認為,壟斷競爭是異質的完全競爭,越競爭,品種越從單一向多品種方向發(fā)展(表現(xiàn)為個性化、差異化),此時經濟的均衡穩(wěn)定在高于MC的P=AC這一點上,即均衡價格等于平均成本。AC-MC這部分溢價,構成了零利潤之上的利潤。這就是分享經濟中租—即使用費—的價值來源。在分享經濟中,AC-MC這部分租值,是從增值業(yè)務(APP)中來的。
在均衡水平(即全局水平)上有AC-MC,還是沒有,這是兩種本質上不同的經濟。這與宗慶后們的邏輯正好相反。
將完全競爭與壟斷競爭綜合在一起,對應的是分享經濟中平臺經濟的雙層經營形式,在基礎業(yè)務(平臺)上,提供成本領先的規(guī)模經濟;在增值業(yè)務(APP)上提供差異化的范圍經濟。新壟斷競爭是不同于傳統(tǒng)的新商務形式。新就新在,平臺完全壟斷,而應用完全競爭,壟斷與競爭以“新壟斷競爭”方式,由對立變成互補。這是原有的經濟學中沒有的東西。
新壟斷競爭理論將資源配置分配論(新古典的邊際生產力分配論)與利益相互作用分配論(政治經濟學與制度經濟學的社會關系分配論)兩種相反的分配理論,綜合在一起。
以斯密為源頭的新古典分配論持一種接近社會物理學的觀點,認為理性的人分配利益一定恰到好處,根據(jù)物的關系(要素貢獻),不多拿一分,不少拿一分。相當于拔河到了中點,沒有人愿意改變現(xiàn)狀,把這稱為均衡。其中隱含非現(xiàn)實假定是,社會關系的摩擦力為零,因此講社會關系與不講社會關系,在分配上是無差異的。
但以李嘉圖為源頭的社會關系分配論,相當于認為社會關系不同于物的關系,當物的關系達到中點時,社會關系仍在較力,因此真實的均衡點會有所出入。均衡點不是沒有人愿意改變現(xiàn)狀,而是參與拔河的利益相關方都拔不動了,誰也沒有力量改變現(xiàn)狀。
新壟斷競爭理論的突破點在于,以往所有的社會關系分配論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理論對應的均衡點應是壟斷競爭均衡點(而不是他們誤以為的完全競爭均衡點)。這是導致李嘉圖學派解體的深層原因,也是經濟學百年難題轉型問題疑難的核心。分享經濟APP分成,恰好把這個差異點顯示出來。
我的新發(fā)現(xiàn)是,邊際生產力要素論與社會關系論的價值尺度與分配口徑,以均衡價格為統(tǒng)一數(shù)學標準,相差一個固定的值(AC-MC)。AC-MC原來是用來量化物的關系的差異值(如品牌、專利等現(xiàn)象的價值),現(xiàn)在借用、轉用它來表示社會關系的差異(反正都是差異,在數(shù)學上沒有區(qū)別)。這個差值的實質內容,就變成反映利益的異質性。一下就把李嘉圖難題和轉型難題解決了。
李嘉圖學派包括后繼的政治經濟學、新制度經濟學等強調社會關系的學派,都沒有在數(shù)學上意識到,社會關系對于物的關系的偏離,不僅是質變而且是量變,它使經濟的均衡點,從P=MC,移向了P=AC。社會關系中的摩擦力越大,利益沖突越大,均衡點就越趨向平均成本(有差異,平均值才有意義)。合約的作用就是對AC—MC代表的租值進行拔河。
將壟斷競爭框架中的AC—MC,從做蛋糕中的差異性,“借用”來表述分蛋糕中的利益差異量值,理論的綜合就實現(xiàn)了。
把做蛋糕的壟斷競爭理論與分蛋糕的壟斷競爭理論結合起來,本文一開始說的分配上的悖論現(xiàn)象,終于揭開了謎底。
在分享經濟中,勞動者之所以可以得到高達70%至85%的分成,是因為新經濟系統(tǒng)地造就出高出舊經濟均衡的AC—MC租值(零利潤之上的利潤,中國制造之上的中國創(chuàng)造)。當經濟利潤由個性化、差異化的勞動(如APP)決定時,勞動者在成本方面,由分享省去了重資產(即固定成本FC)投入負擔,出現(xiàn)由平均成本定義的范圍經濟(基于APP品種的平均成本遞減);在利潤方面,通過創(chuàng)造性勞動以及對化解風險的貢獻,實現(xiàn)了標準經濟學中沒有的范圍報酬遞增。在此基礎上,勞動者通過兩權分離的合約爭回主動,獲得了對差異租的高分成。而資本的擁有方,分成比例雖低,但由于復制資本帶來“無限的租”,收入的絕對值比不分享時更高。這是典型的勞資雙贏。不問姓社姓資的混合,反而比單獨姓社(勞動者翻身解放)或姓資(資本家唯利是圖),追求的最大目標(勞動者追求的財富比例、資本家追求的財富絕對值)更大。這是中國增量改革反映的普世價值。
新舊經濟的質,不像宗慶后們說的那樣“沒有什么不同”,而是大不同,大大不同。這一點從數(shù)學上第一次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至于新技術不新技術,只不過是瓶子,互聯(lián)網主要是酒不同,而不光是瓶子不同。
我研究分享經濟,頭腦中一條隱含主線,是思考鄧小平所說的“不問姓社姓資”。
換一個角度理解鄧小平,從分享經濟的核心線索—“使用(access)而非擁有(ownership)”這個核心命題—去想這個鄧式命題,實際含有這樣的意思:不問擁有上歸屬于誰,而要問使用上被誰利用。
驗算一下:中國的農業(yè)革命,不問誰擁有(不問土地歸國家還是集體擁有),但問誰使用(農民承包使用土地),這是第一次浪潮的擁有權—使用權兩權分離;中國的工業(yè)革命,不問誰擁有(不問資本歸國家、集體還是私人擁有),但問誰使用(工人承包使用制造產品),這是第二次浪潮的擁有權—使用權兩權分離;中國的信息革命,不問誰擁有(不問信息歸國家、集體、外資私人擁有),但問誰使用(網商與雙創(chuàng)人員使用平臺虛擬資產),這是第三次浪潮的擁有權—使用權兩權分離。
不求擁有(姓什么),但求使用(叫什么),鄧小平問出了讓中國在世界上再立五千年的那個最實在的核。這是鄧小平仰望星空,為萬世開太平的核心一問。經濟學的新綜合,實際就是在圍繞鄧小平這個“天問”,對古往今來的各派經濟學,取長補短,最后用新的邏輯回答鄧小平的“地問”: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共同富裕。
長期以來,中國人一會兒跟著印度人姓,一會兒跟著德國人姓,一會兒跟著蘇聯(lián)人姓,一會兒跟著美國人姓。鄧小平一聲斷喝:不要問姓社姓資。中國人要知道自己叫什么,而不光是姓什么,才能找到自我。
鄧小平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資本可以拷貝(以及讓資本可以拷貝的運動,俗稱信息革命)。安得廣廈千萬間?正確答案是:復制,分享給全天下的雙創(chuàng)人員,讓擁有者與使用者“共歡顏”。這是一條讓“共享發(fā)展理念”從空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路。
分享經濟一聲禮炮,給我們帶來新思路:分享使用資本!
這就是結論。
(《分享經濟:壟斷競爭政治經濟學》,姜奇平著,清華大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