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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風(fēng)吟?山海卷(六)

      2017-07-10 07:45王展飛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官兵

      王展飛

      前情提要

      吳土焙離開神仙島后,巧遇張果老,救治張果老后受到“八仙”請求,吳土焙決定帶領(lǐng)天刀門等人,前往梅花谷解救白蓮教唐教主。正當(dāng)一切進展順利之時,遭到丁驕陽與手下得力干將的圍追堵截。吳土焙等人眼看不支,卻又遇到官兵前來圍剿白蓮教……

      第十章 開宗立派

      桃紅梨白,山青氣醺。觸目滿眼春,早有賞花人。大路通坦,休去憶,舊時溝痕。往事無非、淡愁淺慮,一壺酒,皆成昨日星辰。誰耐煩,仍絲絲縷縷,牽心繞魂!且換了,輕裳薄裙,信馬由韁,與此春風(fēng)、共天倫。

      山坳彎曲,一眼所見只有十來丈長短,官兵從這豁口一隊隊地馳進,看情形竟有數(shù)千人。

      丁驕陽喃喃道:“怎么會有這么多官兵?來得這樣快!”

      唐賽兒嘆道:“丁驕陽,你年紀(jì)不小,行事卻當(dāng)真不知天高地厚,白蓮教弟子穿了戰(zhàn)袍,豈能不惹來官兵?”

      白蓮教暗中謀劃大事已經(jīng)多年,自唐賽兒任教主之后,告誡廣大弟子,凡事都要嚴(yán)戒張揚,十人以上相聚,務(wù)必打扮成各種妝相,萬不可統(tǒng)一服飾。除在十分可信人的面前,萬不可透露身份,等等規(guī)矩,切身厲行。

      白蓮教徒屢屢被官府拿獲之事大為改變,近兩年間,朝廷甚至以為白蓮教已經(jīng)絕跡。然而也有一班教徒覺得不夠英雄,私議唐教主年紀(jì)輕輕,膽子卻比老太太還小,特別每遇官府征糧收賦、徭役抓丁,或是天災(zāi)人禍、民怨抬頭時,便難以按捺,想舉旗干點大事的情緒從來沒有稍歇。

      丁驕陽謀劃篡奪教主之位,其中最打動追隨者的一條,便是許諾帶領(lǐng)教徒擇日舉旗,殺貪官,懲污吏,開官倉,分田地。

      這次到了神仙島,便令青龍、朱雀二旗的教眾穿起了朱紅戰(zhàn)袍,許多追隨者高興得歡天喜地,激動莫名。

      那神仙島遠(yuǎn)離陸地,島上原有居民都是東海八仙的下屬,余者便是朱雀、青龍二旗趕來相聚的白蓮教徒,自然也不怕引人注目。

      丁驕陽見不過是教眾穿一件衣服這樣的小事,便如此聚攏人心,自覺謀略手段,的確天縱英才,得意之情,也就不用多說了。

      這回帶四百名教徒出島趕往梅花谷,不知是忘記還是故意,沒讓他們換下戰(zhàn)服,未料早被人發(fā)現(xiàn),告密于莒縣知縣。

      那知縣姓光,靠多年積蓄捐了個官,做到知縣,自覺祖墳上冒青煙,名字都改了,叫做光宗祖,聽得密報,惶恐萬分。白蓮教徒竟然在自己轄境大舉出現(xiàn),自己這頂紗帽及紗帽之下的腦袋只怕都要搬家,嚇得當(dāng)場暈死過去。

      待他醒轉(zhuǎn),師爺分說道:“此事福禍難料,卻也不可一味害怕。倘若一舉將這數(shù)百名邪教徒擒獲斬首,老爺不光腦袋安穩(wěn),說不定這頂紗帽還得往大里改上一改?!?/p>

      光宗祖聞言,深覺言之有理,大驚轉(zhuǎn)為大喜,本要上報青州知府,但想莒縣距青州來回至少三天路程,等知府批下指示,說不定白蓮教徒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說擒賊若是得力,知府大人便是頭一份功勞;擒賊若是不力,自己卻是頭一份倒霉。轉(zhuǎn)念之間,已有計較,叫道:“天助我也!”

      原來離莒縣不足八十里的沂南山下,便正有一支軍隊在此練兵,帶兵的將軍叫騰叔剛,旬月之前,光宗祖還曾帶領(lǐng)士紳商賈,宰牛烹羊前去犒軍來著。

      當(dāng)下連夜帶了師爺、兩名衙役,疾赴沂南。騰叔剛一聽,心想簡直是老天賜了一場大富貴,當(dāng)即點齊兩千兵馬,親自出馬,與兩名副將、五名參將率軍趕來。

      一路上馬銜枚、刀入鞘、槍隱光,急速行進,按線報指點,天亮之時,便追到這片山谷。

      光宗祖雖是文官,但立功心切,也跟著大軍到來。他貴為本縣知縣,卻不知這是何處,一問地名,叫做“打狼谷”。

      向騰叔剛道:“大吉大利!這豈不是正說準(zhǔn)了嗎?”

      騰叔剛命小校打探,果然有數(shù)百名白蓮教徒在谷中,好像正在內(nèi)訌。

      騰叔剛卻也是一名干將,命一名副將、兩名參將率六百人繞路趕到前頭,把守出谷路口,自己率一千四百人就地休息。估計那端就緒之后,發(fā)出命令:“沖進山谷,見到逆賊,降者擒拿,倘若膽敢負(fù)隅頑抗,格殺勿論!”

      官兵殺氣騰騰沖進谷中,一名姓胡的參將一馬當(dāng)先,叫道:“逆賊全部跪地受綁,否則死路一條!”大刀揮出,早將東路上堵谷口的兩名紅衣教徒砍下腦袋來。

      白蓮教見官兵如此勢大,頓時大亂,向西面奔逃。哪料那一面也早有官兵嚴(yán)陣以待,一伺教眾奔來,將令發(fā)出,如潮般擁上截殺。

      白蓮教徒大多身負(fù)武藝,卻不過三百余人,沖鋒陷陣如何是大隊官兵的對手,頓時又有數(shù)十人被殺。

      吳土焙縱聲叫道:“天刀門弟子,都到這邊來!”

      眾師弟聽行五師兄呼喚,搶過來靠攏。他們在南山的半山坡,官兵早已查明上到山頂之后便是一道懸崖,不擔(dān)心他們跑掉,只將山谷中的紅衣教徒圍截殺戮。只見血肉橫飛,哭爹叫娘,天刀門眾弟子看得無不變色。

      不過片刻,眾紅衣教徒被斬殺上百人,余者或拼死沖突,或被按住綁起。

      那騰叔剛策騎進谷,望望南山坡上的天刀門眾人,下令官兵上山捉拿。

      吳土焙急忙大聲叫道:“將軍大人,我們是泰山扇子崖下天刀門的,不是白蓮教的?!?/p>

      天刀門弟子有數(shù)名傷在白蓮教徒手下,騰叔剛進谷之時,早已見到,聽吳土焙的話,將信將疑,問道:“爾等為何跟逆賊結(jié)仇火拼?莫非是內(nèi)訌?”

      吳土焙雙手急擺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但一時之間,要編個理由出來,卻是非他所能。

      江石橋在一旁道:“將軍明鑒,我們兄弟聘了一房娘子,卻被丁老賊給搶了去,兄弟們心想,我們天刀門一向是大大的良民,蓬萊的知縣顧老爺、泰安的知縣滿老爺都說我們是保境安民的義士,我們忠于大明、聽官府的話,兄弟的娘子如何能容人搶了去?因此便又給搶了回來。這丁老賊追到這里,雙方打了起來,咱們才知道他是白蓮教的教主?!彼粡埛侥?,神色真誠,說到丁驕陽搶娘子,義憤填膺。

      劉元接道:“將軍大人,說老實話,知道他們是白蓮教的逆賊之后,小的等人便害怕了,本想就此罷手,白蓮教卻定要將我等趕盡殺絕。若不是將軍大人來得及時,在下等人便死在那丁老賊手里啦!”

      騰叔剛信了九成,說道:“都放下兵器,下來跟本將軍回到莒縣縣衙,是真是假,自有分曉。”

      成良、劉元等均瞧吳土焙眼色。

      吳土焙道:“將軍大人,我兄弟的娘子被逆教教主擒在山頂上!”向山上一指。

      騰叔剛向上一看,果然見三個人站在峰頂,問道:“哪個是邪教教主?”

      天刀門四十人倒有五六十只手指向丁驕陽,一齊道:“便是那個老的!”

      騰叔剛暗暗歡喜:我擒住賊王,這功勞可就大得很啦。令副將率一支小隊上去擒賊梟。

      此時大部紅衣教徒不是被殺便是被擒,只有九個人著實厲害,被官兵團團圍住,兀自不肯投降。這些人武功高強,正是呂洞賓、張果老、漢鐘離、曹國舅與艾風(fēng)、四大美女、鐵馬和尚、千手觀音、程六里等輩。

      這九人本來分對兒廝斗,此時一致對外,官兵雖眾,卻一時難以將他們制服,反而不時有人受傷退出戰(zhàn)斗。

      騰將軍見他們的服色與紅衣教徒不同,問道:“那幾人是誰?”

      吳土焙大費躊躇:這情形之下,想要幫著東海八仙推托,怎么也說不過去。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一起沖殺出去??晒俦@等威勢,怕是只能“沖殺”,卻不能“出去”。不禁有些后悔卷進白蓮教的難纏事,支吾道:“這個……這個……他們……”

      忽然之間,卻聽聞人飄飄怒道:“呂洞賓,咱們先跟官兵拼命,你怎么還要刺姑奶奶這一劍?”

      呂洞賓眼睛都紅了:“你殺了何師妹,我也不要活了。反正今日大伙兒都要死,先讓你死在前頭!”一劍又刺到。

      聞人飄飄右腿中了一劍,身手不大靈活,雙鐮舞動,奮力迎敵,辯道:“誰踩死她了?”

      呂洞賓發(fā)一聲喊,張果老、曹國舅、漢鐘離一齊向他靠近,一面應(yīng)付官兵,一面抽隙向聞人飄飄招呼。

      程六里、艾風(fēng)、鐵馬和尚大罵聲中,幾人混戰(zhàn)成一團。不過幾人不是已經(jīng)受傷,便是斗得脫了力,官兵看出便宜,挺槍舉刀,向九人輪番進攻。

      九人驍勇,又殺死殺傷四十余名官兵。

      那胡參將使一桿點鋼槍,極擅馬戰(zhàn),命步兵退開,率一隊騎兵來回沖突,九人終于打不出重重包圍,被一一制服,押在陣前。

      谷中白蓮教徒被殺了三百多人,尸橫遍地,余者皆跪地投降。

      騰叔剛見官兵損傷也有數(shù)百,他雖是平生經(jīng)過不少戰(zhàn)斗,卻也看得心驚肉跳,冷笑道:“你們這些反賊,當(dāng)真了不起,了不起!”

      唐賽兒眼見眾教徒幾被殺傷殆盡,嘆息不已,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下,說道:“丁驕陽,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么?”

      丁驕陽懊悔之下,面無人色,本呆呆觀看,聽唐賽兒一言,恨恨道:“那又怎么?假如當(dāng)初不是你搶了我的教主之位,怎么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你也難辭其咎!”

      方升見他面露兇相,橫刀護胸,將唐賽兒擋在身后。

      丁驕陽怒道:“先殺了你個臭小子!”呼呼兩掌拍出,方升揮刀迎上。

      丁驕陽左手掌勢不變,右手拇食二指疾伸,捏住刀背,中指在刀背上一彈。他內(nèi)力十分了得,方升只覺得虎口一麻,單刀被他奪去。接著“砰”的一聲,右胸中掌,跌下山來。

      天刀門眾人紛紛驚呼,卻見方升骨碌碌滾落,上山的官兵搶上去迎住,七八人一齊推擋,將他截下。方升口角流血,肋骨折斷了數(shù)根,痛得昏死過去。兩名官兵將他拖下來。

      丁驕陽道:“唐賽兒,哈哈,唐大教主,你的神功到底去了哪里?”一刀向她砍去。

      唐賽兒目不稍瞬,冷冷望著他。

      卻聽那副將叫道:“原來她便是唐賽兒!”聲音中滿是驚喜。

      丁驕陽耳聽八方,刀到中途,忽然心念一閃,刀勢硬生生停住,一把抓住唐賽兒,橫刀架在她頸中,大聲向官兵叫道:“站住別動!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騰叔剛急忙下令:“別動!”

      唐賽兒乃是白蓮教教主,朝廷早已知道,是神宗皇帝點的欽犯。這兩年來始終不聞唐賽兒的消息,官府都說唐賽兒已經(jīng)死了,所謂“佛母轉(zhuǎn)世、三年重現(xiàn)”云云,不過是白蓮教蠱惑人心、蒙騙百姓的把戲。

      是以騰叔剛前面聽說丁驕陽乃是教主,本已信了,此時聽到這女子便是唐賽兒,又驚又喜,心道:原來這便是朝廷欽點的女賊首。皇上欲擒此女久矣,卻始終無得,這一下如果生擒女賊首領(lǐng),押解到北京,當(dāng)真是奇功一件!當(dāng)下高聲道:“大家都別動!你那老賊……老者,把唐賽兒押下來!”

      丁驕陽道:“哈哈,老夫卻不是傻瓜。此時唐賽兒是死是活,是老夫說了算。將軍答應(yīng)老夫一個條件,老夫便讓你活捉唐賽兒!此人是朝廷欽犯,將軍生擒此女,獻(xiàn)給皇帝,升官進爵,自然便是意料中的事了。”

      莒縣知縣光宗祖本來縮在一邊,一聽之下,心花怒放,遠(yuǎn)遠(yuǎn)向唐賽兒望去,見她風(fēng)華容姿,當(dāng)真人間少有,當(dāng)下道:“游擊大人,讓下官來問他?!睆亩锤C中閃出,站在騰叔剛身邊,問丁驕陽,“大膽刁民,本官是莒縣知縣,你見了本官與騰將軍,不跪下磕頭,還敢妄談什么條件?”

      丁驕陽抬頭吸了口氣,一瞬間已經(jīng)作出定斷,押著唐賽兒慢慢下山來,向光知縣說道:“小民丁驕陽,見過將軍大人與知縣老爺。”向兩人行了一禮。

      白蓮教徒無不愕然。

      只聽丁驕陽道:“小民原是白蓮教的副教主,三年前,因與白蓮教上下不合,被開革出教,眼下是流民一個?!闭f到這里,等著光宗祖反應(yīng)。

      騰叔剛道:“那他們?yōu)楹握f你是教主?”

      丁驕陽道:“大人明察,小人當(dāng)初加入白蓮教時,白蓮教只不過宣揚教義,沒說過要造反舉事。小民既然上了……上了賊船,再下來卻也不好辦了,是不是?”嘆了口氣,接道,“小民就這么糊里糊涂的,后來居然當(dāng)上了副教主。后因不肯反叛大明朝,才被開革出教。此妖女名叫唐賽兒,她才是教主。大人問問她自己便知?!?/p>

      騰叔剛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唐賽兒冷冷道:“不錯,本人便是白蓮教教主?!倍◎滉柭犓背衅涫?,松了口氣。

      騰叔剛哈哈笑道:“你年紀(jì)輕輕,又是女流之輩,逆教怎么會尊你為教主?休得胡言亂語欺瞞本將軍!”

      唐賽兒又是微微一笑,卻不多言,抬頭望著天。

      她容貌無雙,嬌顏芳華,騰叔剛此時手握重兵,被她冷冷一笑,竟不由自主生出懼慚之感,定了定心神,向丁驕陽道:“你要說的條件,究竟是什么?”

      丁驕陽嘆道:“小民當(dāng)初被這妖女開革出白蓮教,便是因為不愿跟著興妖作怪,跟朝廷作對。小民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若是長此以往,這一生活得不好不說,只怕死后還要遺臭萬年。小民洗心革面,想要一個為朝廷效力的機會?!?/p>

      丁驕陽聲音雖小,卻也被不少白蓮教徒聽到,當(dāng)場眾人都瞠目結(jié)舌。

      騰叔剛哼了一聲:“那么你把唐賽兒押過來,交給本將軍。”

      丁驕陽心想反正已做決斷,當(dāng)下更不疑遲,道:“是?!彼闪颂瀑悆?,將單刀扔在地上。

      兩名官兵押住唐賽兒,推到騰叔剛面前。

      騰叔剛湊到唐賽兒面前,搖頭嘖嘖稱嘆:“逆教頭子,卻原來是你這樣一個嬌弱小娘子,當(dāng)真奇怪至極?!?/p>

      唐賽兒道:“昏君無道,官府就會欺壓百姓,你們這些狗官,早晚死無葬身之地!”

      騰叔剛臉上黑線一閃,繼而哈哈大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令官兵將她押到一邊。

      艾風(fēng)嘆息一聲,皺眉搖頭,滿面懊悔。聞人飄飄奇道:“教主……丁大哥,你怎么……怎么……”

      她對丁驕陽情有獨鐘,對他之言,向來奉為金科玉律,可見他見了官兵,毫無氣節(jié),不禁失望至極,呆呆流下淚來。

      鐵馬和尚開口大罵:“丁驕陽,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老子跟著你這叛徒干,當(dāng)真瞎了眼!”

      其余紅衣教徒也紛紛咒罵。其中最為響亮者,自然數(shù)漢鐘離、張果老等人。

      官兵狠狠磕了幾下刀柄,罵聲方歇,但人人臉色悲怒至極。

      獨有程六里道:“將軍大人,小民也愿意投效朝廷!”

      曹國舅喝道:“你這走狗!也配活在世上!”突然掙脫官兵,沖到程六里面前,抬腿一腳,踢得程六里滿臉是血。

      騰叔剛喝道:“殺!”

      幾名官兵手起刀落,曹國舅頓時身首分離,血濺數(shù)尺。眾人無不驚駭。

      呂洞賓等人拼力掙扎,被官兵死死按在地上,臉面直按到土里去,聽得嗚嗚幾聲,沒了聲息,昏死過去。

      吳土焙不禁低低嘆了一聲。

      騰叔剛卻已聽到,霍然轉(zhuǎn)頭望著他,冷笑道:“誰是你兄弟的娘子?”

      吳土焙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心中二念交戰(zhàn):是反是降?是反是降?突然間妻兒的面容浮現(xiàn)于腦海,大聲道:“天刀門弟子都放下兵器,聽從大人安排!”

      眾師弟依言而行,上來一隊兵士,將他們也看押起來。

      唐賽兒罵道:“天刀門的無知東西,你等與我白蓮教作對,得罪了佛母,人人該死!”

      吳土焙羞愧難當(dāng),卻也無話可說。

      唐賽兒冷笑道:“你等先是殺傷我白蓮教的兄弟,又引來官兵捉拿我們,這等行徑,也配在武林中立足?哈哈,這下可好,你們自己不也被官兵抓了么?”

      吳土焙道:“我們……”忽然間明白了她的用心:她罵我們,官兵便不會跟天刀門為難。一剎那感佩至極,淚花打轉(zhuǎn),心中只想:如何才能助她逃出去?他本來就不是有急智的人,這下連話也不知該怎么說了。

      鐵馬和尚忽然道:“唐教主,屬下跟著這老賊反你,真是大錯特錯!你大仁大義,我老鐵到了陰曹地府,再跟你賠罪!”向前一滾,脫了官兵控制,沖向騰叔剛。

      官兵大驚,揮刀攔截。

      鐵馬和尚雙手已被反剪,掌上功夫使不出來,一頭撞得一名官兵吐血倒地,雙足翻飛,又踢倒數(shù)人。

      眾官兵紛紛呼喝,持槍輪刀圍上,鐵馬和尚轉(zhuǎn)眼間成了一個血人,卻硬朗至極,兀自翻滾踢打沖撞。

      官兵將他砍翻倒地,幾支槍矛一齊刺進他的身體。

      鐵馬和尚抬起眼來,望著唐賽兒,呼呼喘氣,嘴角血沫直冒。

      唐賽兒垂淚道:“鐵馬和尚,你誤聽人言,才犯了糊涂,我不怪你了!”

      鐵馬和尚臉上露出大歡喜,說道:“多謝教主……”說完便合目氣絕。

      騰叔剛怒極,與光宗祖低聲商議幾句,下令道:“將這里所有人等,都帶回莒縣縣衙大牢里,一一細(xì)審!”

      官兵將天刀門眾人一并綁了,那丁驕陽苦心孤詣投誠,居然也未能幸免,一并押著出谷。

      官兵浩浩蕩蕩來到莒縣縣城,已是下午。

      官兵擒了若干白蓮教逆賊、賊首乃是名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等等消息不脛而走,引得城里男女老少都出來觀看。

      光宗祖騎著軍馬,自覺當(dāng)上這知縣以來,以此際最為威風(fēng),左顧右盼,好不得意。不過很快便發(fā)現(xiàn)百姓沒怎么看自己這位縣太爺,反是都看著唐賽兒嘖嘖稱奇。

      到得縣衙,光宗祖卻發(fā)現(xiàn)有一件事著實為難,原來莒縣并非大城,大牢只有十來間,已經(jīng)關(guān)滿了欠缺地租、逃避役工等諸多犯人,一時不知如何才能關(guān)押這么多的逆賊。

      不過此事也不能把光宗祖當(dāng)真難為住了,一拍腦袋,命衙役找來一個姓喬的大戶,令他騰出屋子,足有數(shù)十間,將一干人犯押了進去。

      縣里捕快衙役人手不夠,請騰將軍留下五百名官兵看守。

      此事議完,光宗祖命人急報青州知府。騰叔剛急奏兵部。

      這次抓到的人犯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天刀門就有四十七人。

      那喬員外家里里外外布滿兵卒,嚴(yán)加看守。

      天刀門眾師弟商議,都覺得反正自己不是白蓮教徒,等事情查明,官府自會放行。

      吳土焙心想:只怕官老爺貪功心切,把我們也算進名單里面。卻無臉跟眾師弟說出這一擔(dān)心。方升被丁驕陽打了一掌,前胸肋骨斷了三根,氣息虛弱,卻一聲不吭。

      吳土焙難過至極,說道:“各位師弟,假如咱們過了這一劫,做師兄的,一定讓你們?nèi)巳税l(fā)財!”眾師弟不知他說的是那寶船的事,還以為師兄心中愧疚,急不擇言,都反過來勸他。

      那光宗祖得了欽犯,當(dāng)夜提審。唐賽兒一言不發(fā),光宗祖氣得胡子亂翹,卻只得又收進監(jiān)中。又提審紅衣教徒數(shù)名、天刀門人數(shù)名。

      一夜中板子不知打斷多少根,終于審出一點來龍去脈,原來白蓮教不但沒有消失,反是暗中勢頭更大,教徒有好幾萬,遍布十?dāng)?shù)省。

      光宗祖、騰叔剛又驚又喜,便在白蓮教徒的慘呼聲中,似是看見了自己的錦繡前程。卻也審出天刀門眾人確實不是白蓮教的,第二日令各人寫了具保。

      天刀門眾人放下心來,耐心等候。

      又過了兩天,光宗祖親來巡查監(jiān)房,吳土焙問道:“光大人,事情已經(jīng)查清,該放我們走了吧?”

      光宗祖哼了一聲:“爾等雖不是逆教弟子,卻與逆教甚有瓜葛。本官已給泰安、蓬萊發(fā)文,讓兩縣派人來保領(lǐng)爾等。有罪沒罪,該如何處置,想來泰安傅知縣、蓬萊葉知縣熟悉大明律法,該比本官還清楚吧?”

      吳土焙等心下忐忑,低聲下氣央求放行。

      光宗祖連連擺手,末了眼睛一瞪,喝道:“再跟本官吵吵鬧鬧,小心爾等腦袋!”

      天刀門眾人氣怒無計。

      光宗祖得意大笑,來到一間廂房門前。

      那廂房四周二十余官兵,執(zhí)槍提刀肅立,關(guān)押的正是唐賽兒。

      光宗祖吩咐打開牢門,只見唐賽兒面壁而坐,一動不動。

      光宗祖道:“女賊,回過頭來,本官有話問你。”

      唐賽兒道:“你問便是?!?/p>

      光宗祖自見了唐賽兒,當(dāng)真垂涎三尺,心中的邪念,那也不便多說了,苦于每次提審都有騰游擊陪著,不敢造次,今日午后好不容易將騰游擊灌醉,自己趁著酒意來提審犯人,便是沒打什么好主意,當(dāng)下大著膽子,伸手去撥唐賽兒的下頜,笑道:“本官就是要你轉(zhuǎn)過頭來,再問你話!”

      唐賽兒霍然轉(zhuǎn)頭,滿面怒色,雙目直視著他。

      光宗祖反嚇了一跳,縮手退后一步。只見唐賽兒臉色略顯蒼白,美貌卻難描難言,不禁心癢難搔,對左右道:“本官要密審女賊首,你們先到外面等候?!标P(guān)上門來,笑嘻嘻地道,“唐賽兒,難怪逆教那么多男人肯向你俯首聽令,就連本官見了你,也跟掉了魂似的!”

      唐賽兒冷冷發(fā)笑,一言不發(fā)。

      光宗祖道:“你落在本官手里,本官想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本極為容易。嘿嘿,可本官不想讓你受那等罪,你可明白本官的心思吧?”伸手摸她臉頰。

      唐賽兒冷笑道:“狗官,你敢動本姑娘一下,我定讓你后悔死!”

      光宗祖色心大動,笑道:“呵,老爺是能讓你嚇?biāo)?!”猛一使勁,摟住唐賽兒肩膀,便去摸她胸口?/p>

      卻在此時,只聽門外有人奔近,卻是師爺?shù)絹?,問明官兵光宗祖在廂房?nèi),說道:“外面來了一個人,說有白蓮教的重大秘密要向老爺密報!”

      光宗祖沒好氣道:“是個什么人?什么重大秘密,你問了沒有?”

      師爺?shù)溃骸澳侨苏f此事重大,一定要向老爺親口說?!?/p>

      光宗祖低聲道:“不想吃皮肉之苦,須對老爺好一點?!逼鹕黹_門,一邊道,“本官正密審賊首……來人在哪里?”

      師爺回頭吩咐:“帶那人過來!”

      一名衙役引著一人近前。那人穿著一件黑色斗篷,戴著一頂大斗笠,遮住大半面目,但身材婀娜,卻是名女子。

      那女子說道:“老爺,民女有一物奉上?!彪p手舉過一只革囊。

      光宗祖道:“什么物事?”

      那女子道:“老爺一看便知?!?/p>

      光宗祖接過革囊,打開只看了一眼,雙手如遭電擊蝎蜇,慌不迭扔出。

      那囊中的物事骨碌碌滾出,卻是一個人頭,鮮血未干,瞪大雙眼,顯然是剛剛被人割下。

      官兵一瞥之間,均認(rèn)出正是游擊將軍騰叔剛,無不大驚失色,拔出兵刃向那黑衣女子沖上。

      那女子身形忽動,掌挑足踢,沾者即飛,眨眼間已將十幾名官兵打得無一人站起。

      有一名官兵大叫示警,其余守衛(wèi)官兵向這邊急圍而來。

      那女子一聲呼嘯,只聽得院門處響起呼喝之聲,沖進一群人來,約摸數(shù)十名,都是鄉(xiāng)民打扮,接著四處院墻、屋頂,又跳下數(shù)十人。這些人揮刀舞劍,人人身手矯健,官兵根本不是對手,頓時被殺得血光飛濺,慘呼四起,人聲大亂。

      忽聽隔壁牢舍中張果老道:“是大哥來啦!大哥,大哥,我們在這里!”

      一名黑臉大胡子叫道:“你們莫慌,教主帶著大隊人馬來救大伙兒啦!”揮動一根鐵拐,連斃數(shù)名官兵,搶了一人的大刀,劈開門鎖。

      張果老道:“鐵老大,又來了哪位教主?”

      鐵拐李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咱們白蓮教,除了唐教主,還能有第二個教主嗎?”

      張果老、漢鐘離等無不一頭霧水,齊道:“唐教主明明被官兵關(guān)在那間廂房里,這可奇了!”

      光宗祖眼見忽生大變,魂飛天外,向墻角爬去。那黑衣女子忽然后退數(shù)步,頭也不回,一把抓住光宗祖,笑道:“你看看我是誰?”摘了斗笠,露出花瓣似的一張臉來。

      光宗祖兩眼一眨,驚道:“唐賽兒!你是唐賽兒!她又是誰?”

      唐賽兒笑道:“唐賽兒是佛母轉(zhuǎn)世,神通廣大,你這狗官,算你開眼了吧?”

      光宗祖兩只眼珠子都要跌出眼眶,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扭頭向門內(nèi)瞧去,卻見另一個唐賽兒好端端地坐著,臉上笑吟吟地道:“我說過,你會后悔死?!?/p>

      光宗祖道:“這……這……”突然間臉色發(fā)青,身子顫了幾顫,竟然被活生生嚇?biāo)馈?/p>

      天刀門眾人關(guān)押之處,是一間大廳,均趴在窗戶、門縫中往外看。突然又見到一個唐賽兒,無不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只見穿黑衣的唐賽兒躍上屋頂,指揮群豪與官兵作戰(zhàn)。一時院內(nèi)院外,處處都是喊殺聲。

      唐賽兒高聲道:“眾官兵聽著,你們的將軍、知縣都被殺了,你們還替誰賣命?”命兩名壯士以長桿挑著騰叔剛、光宗祖的人頭,來回?fù)u晃。

      官兵人心大亂,斗志全失,紛紛奪路逃竄。忽然間大門闖進幾人,都是將領(lǐng)服色,為首一人拔刀叫道:“弟兄們莫亂,隨我殺賊!”卻是先前的一個副將。

      那副將姓張,本與游擊將軍騰叔剛及三名參將,都被光知縣請了去飲酒,光宗祖甚是隆重,安排縣丞、師爺、捕頭相陪,還請來了幾名歌女,服侍眾人宴飲。

      席半光宗祖告罪,說道有事去去便來,其余眾人也不在意,正喝得酒酣耳熱,忽然人影一閃,一名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到了騰叔剛面前,騰叔剛酒杯還未離唇,便被那人一劍砍下腦袋,提了便走。

      那人動如鬼魅,一瞬間便消失,眾人揉揉眼睛,騰叔剛脖子上的腦袋確實不見了,唯有鮮血噴濺。

      眾歌女無不驚得尖叫倒地。

      眾人醒過神來,那張副將問其余諸人:“她是人是鬼?”

      眾人皆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人確知。

      張副將凝神一憶,確信這黑衣女子有呼吸有影子,定然是人。然而雖知是人,但武功如此驚世駭俗,來去如電,殺人砍頭,如同探囊取物,更加令人膽寒。

      張副將與其余三位參將面面相覷,一名小校奔進急報,說臨時監(jiān)舍進入大批賊人劫獄。

      張副將氣急敗壞:“反了,真正反了,兄弟們莫慌,跟我擒賊!”率眾兵將趕到喬宅。

      官兵見張副將殺進來,精神稍振,奔逃者有十之三四返身作戰(zhàn)。

      張副將見黑衣女子正在屋頂,叫道:“那便是女賊首!”想到她的閃電一劍,自己不敢上屋,下令道,“胡參將、葛參將,擒賊先擒王,著你二人率人拿下女賊首,死活不論!”

      那胡、葛兩位參將肚中罵娘,面上卻不敢違抗軍令,當(dāng)下率二十余精兵搭起梯子,上屋拿人。那廂房不過丈高,屋角建有花墻,七八名兵士不知高低,施展功夫,從那花墻一借腳,便翻身上了房頂,揮刀向唐賽兒圍上。

      唐賽兒道:“當(dāng)兵吃糧,也不容易,不殺你們?!彪p腿幻成一片腿影,只聽得砰砰通通,七人什么也沒看清,便跌下房去。

      胡參將、葛參將心中暗喜:頂多被踢下房來,倒也不怕。揮刀上房。

      唐賽兒冷冷一笑,兩人一齊站住,卻不敢上前動手。

      唐賽兒哈哈大笑:“你們兩個,倒也乖巧。只不過不殺你二人,許多兵卒便要送命?!辟亢龆鴦?,斗篷下亮出兩柄短劍,胡、葛二參將只見寒光一閃,未及擋架,脖子一涼,跌翻掉下,已經(jīng)氣絕。

      兩名參將在軍中也算是好手,尤其是胡參將,武功了得,卻連一招都沒使出便被唐賽兒一劍斷喉,眾軍士均駭?shù)檬肿惆l(fā)軟,再無斗志。

      白蓮教群豪已將被關(guān)押的兄弟放出,兩下里合兵,官兵再也抵抗不住,死傷慘重。

      唐賽兒大聲道:“眾官兵將士聽著:我是白蓮教教主唐賽兒,在莒縣城里城外布置了五千人馬,昨日已將返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名官兵打得全軍覆沒。朝廷無道,皇帝無德,官府無能,百姓無依。你們本都是窮苦百姓,何苦替朝廷昏君奸臣狗官賣命?”她聲音清越,眾兵卒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張副將大怒,喝道:“莫聽逆教賊首的胡言亂語,吃軍糧的,跟我上!”忽然之間,聽得耳后生風(fēng),忙揮刀擋架。兵刃相交,卻見對方是一個黑大胡子,正是八仙之首鐵拐李,怒道,“你這瘸子,也來作亂!”

      鐵拐李道:“教主有令,當(dāng)兵的投降免死,便是你這將官,不許你投降!”說著又是一拐,張副將舉刀抵擋。

      鐵拐李與他斗了幾招,笑道:“憑你這點功夫,居然當(dāng)?shù)綄④姡尚Π】尚?!”一拐點他心窩,拐到中途,忽然變點為掃,張副將雙腿均斷。

      鐵拐李鐵杖停在他腦門上方,笑道:“再不說我是瘸子了么?”

      漢鐘離上前一扇,那張副將慘呼一聲,身首異處。

      漢鐘離笑道:“大哥,帶兄弟幾個參見教主去?!?/p>

      眾官兵見將官均被白蓮教徒殺死,五百官兵死傷了二百多人,降了一百余人,余者紛紛搶路逃竄。

      唐賽兒雙目轉(zhuǎn)動,巡視院內(nèi)外動靜,忽然間冷笑道:“丁驕陽,你已投降了官兵,這回要去何處?”短劍回鞘,飛掠而起,向一人撲去,凌空拍出三掌。

      那人正是丁驕陽,眼見唐賽兒帶著大批教中兄弟殺敗官兵,不知怎么,一身絕技又已恢復(fù),看來更勝于往昔,武功出神入化,嚇得膽裂腿軟。他曾向官兵投誠,被單獨看押,呆了半晌,并沒有被眾人認(rèn)出。見戰(zhàn)事將歇,醒過神來,當(dāng)下拉低帽檐,悄悄溜到一處隱蔽的墻角,正待越墻而出,猛聽唐賽兒飛掠而至,人在半空,掌力已至,將自己周身悉數(shù)罩住。他無奈之下將獨門絕學(xué)“陽關(guān)三疊功”運到極限,雙掌推出,與唐賽兒相迎,只盼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只聽“砰”的一聲過后,丁驕陽委頓倒地,慘叫不絕。原來方才對掌,唐賽兒已震得他全身骨骼寸斷。

      唐賽兒冷冷一笑,道:“先拖到一邊,待我回頭問話?!泵掏綄⑺奶幚卫慰词?。

      唐賽兒進入先前關(guān)押另一個唐賽兒的廂房,關(guān)起門來,說道:“姐姐,你受苦啦!”與其相擁,姐妹兩人均是淚流滿面。

      那姐姐笑道:“唐奇兒冒充唐賽兒,還能不受些苦么?可惜唐奇兒沒有武功,冒充唐賽兒,只能拿大話唬唬人?;2蛔×?,只好聽天由命?!?/p>

      唐賽兒破涕為笑,擦擦眼淚道:“佛母轉(zhuǎn)世,自然是心存善念,宣揚佛法。倘若只是一味動武殺人,未免煞風(fēng)景。我受了雪山老怪一記‘裂云掌,這三年來練功療傷,本以為三年便會克清掌毒,哪知還是耽誤了兩個多月。這段日子,若非姐姐替我支撐,白蓮教恐怕已被丁驕陽老賊徹底顛覆。姐姐,你雖不會武功,卻事事護著我這妹妹,你只有強過唐賽兒,沒有不如的地方?!?/p>

      原來兩個唐賽兒,一個是真,一個是假。假唐賽兒名叫唐奇兒,兩人本是孿生姐妹。三歲時家遭變故,其父被奸人所害,其母一病不起。幸虧一對小女兒被一位武林異人所救,收養(yǎng)于身邊。

      那武林異人隱居于昆侖深山之中,除了姐妹二人,只有老仆相陪。得了這花朵般的一對孩兒,視若掌上明珠,將一身本領(lǐng)悉數(shù)傳授。

      姐妹相貌絕似,性格卻大不相同。姐姐唐奇兒生性好靜,常常手執(zhí)一卷,沉吟詠嘆;妹妹唐賽兒卻是練武奇才,難得一刻靜下來。

      那異人因材施教,唐奇兒通天文曉地理,將四書五經(jīng)、佛法道門爛熟于胸,那武林奇人曾笑嘆:“可惜奇兒是女兒身,否則便是狀元郞了?!?/p>

      唐賽兒練武進境神速,自六歲起便修習(xí)內(nèi)功,到二十歲已經(jīng)大成,那奇人曾有“假以時日,無雙無對”之評。

      唐奇兒道:“姐姐不大懂得——那個雪山老怪的裂云掌毒,已經(jīng)完全好了么?”

      唐賽兒轉(zhuǎn)了一個圈讓唐奇兒看,笑道:“你瞧瞧!”

      唐奇兒目光十分愛憐:“妹妹,那千手觀音這次也跟著丁驕陽反叛,為這樣的屬下,甘冒奇險,大可不必,今后再不要做這樣的事了?!?/p>

      唐賽兒道:“是?!苯又p輕一笑,“不過,天下像雪山老怪潘笑夫那樣的人物,也不會再有第二個。我替千手觀音報仇,若是殺了潘笑夫,自然要跟她說;沒殺了那老魔頭,反而受了重傷,這等事就不必說了。千手觀音報仇心切,被丁驕陽利用,也不必怪她。”

      唐奇兒點頭道:“很對?!?/p>

      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聲音很小。有時是唐奇兒說話,唐賽兒點頭,有時是唐賽兒說話,唐奇兒點頭。

      唐賽兒忽笑起來:“這個方升的事,包在妹妹身上。咱們出去見教中兄弟吧?!?/p>

      唐奇兒搖頭道:“這些日子我仔細(xì)想過,佛母轉(zhuǎn)世,這一說極好,不可揭破,世間只能有一個唐賽兒,我不能出去讓別人看到?!?/p>

      唐賽兒笑道:“三年前我受了重傷,只得回昆侖山療傷,怕教中生變,才想出了佛母轉(zhuǎn)世,三年重回人間的話。如今便該讓教友知道實情。”

      唐奇兒搖頭微笑。唐賽兒眨眨眼睛:“我說的不對?”唐奇兒點了點頭。

      唐賽兒對這個姐姐向來信服:“姐姐一定想好主意了,告訴妹妹吧?!?/p>

      唐奇兒道:“嗯。”附耳低聲說了些話。

      唐賽兒神色一會兒凝重、一會兒喜悅、一會兒醒悟、一會兒疑惑,末了點頭道:“便是如此,我空有一身武功,見識謀略,永遠(yuǎn)不及姐姐半分?!?/p>

      唐奇兒笑道:“佛魔神鬼,只在心間。心在哪里?那是在百姓的愛憎好惡之中。當(dāng)年陳勝起事,吳廣裝作狐貍,晚上叫‘大楚興,陳勝王,役夫深信不疑。明朝的洪武皇帝,說他幼年時什么壘筐為朝、面北為君,什么殺了牛之后,命山神開山藏匿牛皮。這樣的故事,一聽便是子虛烏有胡編亂造,可軍卒百姓卻都信了,覺得朱元璋是真龍?zhí)熳?,甘心輔佐。這些故事,比佛母轉(zhuǎn)世,真是淺薄粗糙得多了?!?/p>

      唐賽兒道:“可是,妹妹總覺得委屈了姐姐?!?/p>

      唐奇兒笑道:“我性子疏懶,這些日子裝作唐賽兒,真是累得不輕。說起來丁驕陽關(guān)起我來,倒幫了我的大忙,不然一天到晚處理白蓮教的諸般事務(wù),那就苦不堪言了。哦,對了,我替妹妹答應(yīng)了一樁差事,你可別忘了。”

      唐賽兒吃了一驚:“姐姐,你與天刀門的那個方升……你答應(yīng)的事,我可不干!”

      唐奇兒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禁不住臉上暈紅,啐笑道:“我什么也沒答應(yīng)人家,瞧把你嚇成這樣。嗯,方升為了救我,被丁驕陽打成重傷,咱們總得想法子給他治得好好的。不過,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記得你說過,那個聞人飄飄的肥胖之癥,有一套功法可以治,是不是?”

      唐賽兒氣鼓鼓道:“那套功法叫做嫦娥輕體功。哼,四大美女是丁驕陽的死黨,我這次不殺她就不錯啦,還會傳給她那套功法么?”

      唐奇兒道:“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呵,只不過不記得這套功法的名稱。當(dāng)時我是唐賽兒,唐賽兒是佛母轉(zhuǎn)世,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p>

      唐賽兒吸了口氣,怏怏道:“好吧。姐姐,咱們既然已經(jīng)殺了那些朝廷狗官,不起事已經(jīng)不成了。咱們姐妹兩個,正好一起建功立業(yè),成就了不起的大事業(yè)。你為何還不允?”

      唐奇兒來回走了幾步,搖頭道:“不行,還是不行。眼下朝廷雖然昏庸無道,百姓過得也十分苦,但還沒到民不聊生的地步??v觀史家典籍,唯數(shù)省數(shù)地大饑荒,疫災(zāi)不斷,流民居無定所,方是起事之機。師父臨終之時,再三告誡我們: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眼下不行,沒到那樣的地步,唐奇兒、唐賽兒同現(xiàn)江湖的日子,還得慢慢等幾年。”

      唐賽兒道:“官兵十分不堪,我只不過帶了二百幾十名弟兄,先是將回沂南的一千五百官兵殺得全軍覆沒,今日又將五百官兵殺得大敗,連同莒縣的衙役捕快,大約有六百多人。白蓮教的兄弟,無不以一當(dāng)十。我打算將四旗的教徒聚攏起來,總不下三萬人馬,一路打到北京去,按姐姐說,這事不成么?”

      唐奇兒神情略微激動,點頭道:“師父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姐妹兩個,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他老人家恩情于萬一。他老人家與明朝皇室仇深似海,這大明江山,本是師父祖上家的,師父臨終之時,雖對我們說過永遠(yuǎn)不可替他報仇,可他神情之間,分明是含恨而終。”

      她又踱了幾步,說道:“如今這個神宗皇帝,朝令夕改,言而無信,弄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本來到了這個時候,天下便要大亂,但這可笑的皇帝命不該絕,起用了張居正,支撐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江山。張居正剛死不久,且看皇帝是秉承他的政令呢,還是做出別的什么舉動來,那個時候,咱們再說吧?!?/p>

      唐賽兒道:“說起來我剛剛知訊,萬歷已經(jīng)下詔,說張居正當(dāng)宰相期間,欺君枉法,把持朝綱,犯下十條大罪?,F(xiàn)詔告天下,將他鞭尸三日,銼骨揚灰,滿門抄斬?!?/p>

      唐奇兒雙眉一挑:“是么?這個神宗皇帝,當(dāng)真是自絕于天下了?!庇质菤g喜,又是悲憤,嘆道,“張居正是難得的一個好宰相??上?,遇到這般昏君,死后不得安寧,連家人也都跟著遭殃。唉,當(dāng)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后來呢,弄得一人失勢,雞犬不寧。”

      唐賽兒興致勃勃道:“那么可以起兵取天下了嗎?”

      唐奇兒深思片刻,搖了搖頭:“這事真的太大,弄不好,你我姐妹人頭落地事小,天下百姓血流成河事大。且再等一等。妹妹,說了這么陣子話,莫要讓教中弟兄起疑,你去吧。嗯……派人秘密送我的時候,把那個方升也一起……”

      唐賽兒笑道:“這事妹妹辦得好好的!我倒也瞧一瞧,那方升是怎么一號人物,能讓當(dāng)世女諸葛牽腸掛肚的?”

      當(dāng)日唐賽兒取下莒縣縣衙,命打開官倉,取了一部分財物,余者全散發(fā)給莒縣窮苦百姓。眾百姓大喜,均道“佛母降世,救苦救難”,要跟著去打官府搶官糧的,在縣衙外跪成一片。

      唐賽兒道:“大伙兒苦受得不少,可眼下時辰未到,佛母不能大顯神威。三天以后,官兵就會趕來,因此,我等在此之前,便要撤離。”

      百姓哭嘆挽留,唐賽兒好言相勸,說到動情之處,禁不住熱淚盈眶,當(dāng)時便想要振臂一呼,率軍出戰(zhàn),但她一生之中,最相信師父與姐姐的話,只得強自忍住一陣陣的沖動。

      回到官舍,請吳土焙、方升等人相見,白蓮教幾名頭領(lǐng)相陪。

      吳土焙只認(rèn)得鐵拐李、七星子、艾風(fēng),余者雖在劫獄時見過,只不識得姓名。

      唐賽兒將各人姓名介紹了。

      一名白發(fā)蒼蒼但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是龍七奶奶,使得一根好杖;一名三十多歲的精干漢子叫馬如龍,吳土焙聽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白蓮教朱雀旗使。一名身材瘦高、臉瘦如刀的漢子叫梁窮年,人稱“放血刀”;一名病漢模樣的名叫霍見山,筋骨嶙峋,好像風(fēng)一吹便倒,吳土焙卻向他抱拳以禮,只因親見他瘦臂一掃,便打得官兵口噴鮮血,武功十分了得。聽唐賽兒說他外號“漠北一峰”,不禁心下一凜:這人大名久聞,原來是這般模樣。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婦叫樸玉素,是高麗國來的,眉毛彎彎,笑眼彎彎,別有一樣嫵媚。吳土焙的妻子便不是中國人氏,聽樸玉素也非中國人,不禁心生親近。還有一個身材略矮但比常人寬出許多的猛漢,像極過年貼的門神,姓印,人稱印二。這些人無一不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吳土焙一一見禮,不敢稍有不恭。

      廳中只有六人坐著,白蓮教那邊一是唐賽兒,另一位是龍七奶奶;天刀門這邊四個人都有座位,除了吳土焙、方升,還有兩人是成良、南宮鶴。吳土焙知唐賽兒約談必定事關(guān)重大,要帶善于機變的江石橋來,但江石橋與劉元都受了傷。想南宮鶴說話不多,但言必有中,便帶了他來。方升雖是重傷在身,卻不失了禮數(shù),堅持站著給白蓮教頭領(lǐng)行禮,疼出一臉冷汗。

      唐賽兒特別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悄悄看著自己,不禁好笑,說道:“吳門主,賽兒跟好朋友說話,向來開門見山。這次請你來,一是感謝援手之德,二是請吳門主加入白蓮教。”說罷笑吟吟地請吳土焙喝茶。

      吳土焙對唐賽兒佩服得五體投地,卻說明家中有妻有小,另天刀門剛剛經(jīng)受一場大難,實在是只盼著能帶著大伙兒,平平安安過活。

      唐賽兒道:“吳門主于我白蓮教有極大的恩情,賽兒不敢強人所難。只不過如此一走,今后官府少不得找你們的麻煩。賽兒斗膽,要請吳門主指點幾招?!?/p>

      吳土焙心下不悅,搖頭道:“也不必比了。本來在下自覺機緣巧合,蒙高人指點了幾招刀法,武林之中,能算得上一號人物了,但見了唐教主的武功,自知就是再練幾輩子,也不及十一。在下不知唐教主神通廣大,要去救唐教主。嘿嘿,著實不自量力?!?/p>

      他不知唐奇兒另有其人,以為唐賽兒先前裝得武功全失,只是用計誘丁驕陽、官兵上當(dāng),唐賽兒武功如神,向他挑戰(zhàn),隱然有點恩將仇報,不禁來氣。

      唐賽兒道:“吳門主何必自謙?大伙兒都說你的刀法好了不起,咱們武林中人,以刀劍相見,本就是平常之事。”

      吳土焙道:“唐教主,人各有志,我不加入白蓮教,但與各位脾氣相投,總有一份武林肝膽,大伙兒是好朋友。何必定要逼迫在下?”

      唐賽兒笑道:“吳門主誤會了。你不敗在賽兒手里,只怕官府那邊脫不了干系。吳門主想過清凈日子,官府偏偏不會讓你好過的?!弊咄甑綇d心,“請吳門主指教?!?/p>

      吳土焙見她一定要逼迫,心中更氣,道:“南宮師弟,借你的刀使使?!眮淼酱筇?,說道,“唐教主,請了!”知她武功了得,也不客套,揮刀中路直進。

      唐賽兒眼睛一亮:“好刀法!”輕飄飄閃開。吳土焙一旦有怒氣,那再不會客氣,使出刀法來,刀刀是真章。

      白蓮教眾頭領(lǐng)見他刀法果然不凡,不禁都喝起彩來。

      莒縣縣衙大堂之上,往日縣官高坐、衙役威武,轉(zhuǎn)眼間成了江湖豪杰切磋武技之所。

      吳土焙一連攻出二十余招,始終沾不到唐賽兒分毫,唐賽兒一直未亮兵刃,雖口中不斷說“好招!”、“這一刀極好!”,然而好整以暇,如同先生夸獎剛?cè)脎拥暮⑼?/p>

      吳土焙激起爭強之心,說道:“仔細(xì)了!”突然間刀法一變,疾進疾退,全是小巧之技,兩尺長的刀口,似是一團閃閃的光幕,靈動無方,無跡可尋。當(dāng)日雷六鼎所傳的刀譜之中,最后一段述的是“無招”。倘若練到高明之處,能夠料敵機先,任性而為,羚羊掛角,隨手一式,皆成妙著,達(dá)到“無招勝有招”之境。

      吳土焙資質(zhì)并非上乘,每看到此節(jié),往往十分茫然,自己練了幾回,可每出一刀,不是想到“天地相接”,便是想到“天風(fēng)浩蕩”、“天殘地缺”,這一刀是該劈、砍、抹、拖、轉(zhuǎn)、挑、刺,總是存了念想,出兩刀之后,便搖頭不滿意,自料到此境界,恐怕一生也難。

      這時與唐賽兒過招,自己武功與她差得太遠(yuǎn),心想總之她不會傷了自己,焦急之下,將這“無招刀法”使出。

      雷六鼎的一身功夫繁雜至極,無招不精,所謂“萬招之后,方達(dá)無招”。換到吳土焙身上,于武學(xué)所知,畢竟十分有限,這無招刀法雖使出來,與雷六鼎所記的“即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即動之毫厘,制之千里”的高妙之境可差了十萬八千里。饒是如此,大堂上眾人不禁均精神一凝,氣氛頓時不同。

      唐賽兒杏眼轉(zhuǎn)動,倏進倏退,試了幾招,她的黑披風(fēng)一會兒鼓蕩如帆,一會兒集束如旗,斜飛橫移,像一只燕子上下飛掠。

      吳土焙出了一頭汗,心道:唐賽兒一招未出,我便棄刀認(rèn)輸,這人丟得也太大了!咬牙苦撐。

      唐賽兒忽退下一步,笑道:“吳門主,恕賽兒直言,你前面所使的刀法還不壞,剛才這些招數(shù),若遇到高手,免不了吃虧?!蹦槻患t心不跳,氣息均勻,一點也看不出剛剛與人交過手。

      吳土焙大喘粗氣,拱手道:“佩服,佩服。在下這點末技,本來便不值得唐教主一曬?!?

      唐賽兒道:“可教你刀法的這位師父,一定是了不起的絕頂高手。那個雷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孫女兒吧?”

      吳土焙心道:我的刀法看起來是天刀門刀法,但心法勁力,卻均出自雷老前輩指點。不過此事從來沒人知道,就連雷彤、關(guān)若飛也不知,唐賽兒何以一看便能猜到?佛母轉(zhuǎn)世,卻也不是虛的。

      唐賽兒道:“吳門主有此福緣,可喜可賀。賽兒想跟你求個人情?!?/p>

      吳土焙心道:莫非她要借我的刀譜?不過以她的武功,似乎不必……哦,是了,她還是讓我入教。遲疑道:“倘若在下……在下能夠做到,那么……”猛想到“入教其實便能做到”,改口道,“還得在下不要為難。另外……在下不是天刀門門主,眼下大伙兒推舉,跟幾位師弟共同主持天刀門。”

      唐賽兒哈哈一笑:“吳門主真是小心之人。”

      白蓮教幾名頭領(lǐng)也均笑。

      天刀門眾人微有怒氣,心想唐賽兒與先前判若兩人,當(dāng)面取笑本門宗主,實是無禮得很。

      卻聽她接著道:“吳門主如此小心,卻為了營救賽兒甘冒奇險,足見義氣深重。賽兒敬你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挠⑿邸!闭f罷深揖一禮,其余白蓮教頭領(lǐng)神情一肅,均道:“正是。”也一齊行禮。

      吳土焙一口氣旋即松了,連忙還禮:“在下雖無多少本事,可武林中人,俠義為本,卻……嘿嘿,可最要緊的,在下經(jīng)不住好朋友有求于我。貴教那個呂道長與何道長……其實大伙兒都是好人,好朋友?!北娙私詺g言附和,先前的緊張不睦一掃而空。

      吳土焙道:“只可惜何道長……”

      鐵拐李走出兩步,鐵拐擊地,篤篤有聲,向吳土焙行禮道:“多謝吳門主掛念,何仙姑只是被聞人飄飄點了穴道,又受了官兵一點輕傷,藍(lán)兄弟、韓兄弟已將她救回來,沒有大礙。吳門主的恩情,東海八仙沒齒難忘。”

      吳土焙喜道:“那好得很啦。唉,要不呂道長恐怕也活不下去。”

      唐賽兒微有驚奇,詢問鐵拐李,鐵拐李低聲說了幾句。

      唐賽兒笑道:“老李,這可是好事。待他們的好日子到了,我也去討一杯酒吃?!辫F拐李連忙致謝。

      吳土焙想起前面的話頭:“不知唐教主有什么吩咐?”

      唐賽兒眼光一轉(zhuǎn),停在方升身上:“吳門主,我想向你借一個人?!?/p>

      吳土焙別的不甚精明,于男女之情卻十分細(xì)心,見此情形,心下驚奇,卻裝作糊涂:“借人?借什么人?”

      唐賽兒笑道:“就借貴門的這位方升方公子?!?/p>

      吳土焙暗道:老天,這位唐教主真是膽子夠大,當(dāng)著這么多屬下的面,親口要人,毫無羞澀,不愧是女中豪杰。笑道:“這可得方師弟自己說。我這師兄,不便做主?!?/p>

      方升對唐奇兒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聽唐賽兒當(dāng)眾要自己跟著,剎那間如遭電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一個聲音道:與她行走江湖,就算萬劫不復(fù),又算什么?神情激動,兩眼閃耀著淚光,站起來說道:“承蒙唐姑娘……教主看得起,在下……在下萬死不辭?!?/p>

      唐賽兒失笑道:“這事也沒那么大。樸二嫂,方公子身上有傷,請你給瞧一瞧?!?/p>

      樸玉素笑道:“能為方公子略效微力,屬下十分有幸。”聲音如玉振銀鈴,很是動聽。高麗國自古仰慕中華文化,尤其是對于中醫(yī)藥,學(xué)自中國,卻又另有傳承。樸玉素是此道行家,在白蓮教中號稱樸長今,即為醫(yī)中圣手之意,白蓮教上下,對她都很是敬重。

      樸玉素走到方升面前,微微一笑,說道:“方公子,賤妾為你號號脈,不知可否?”

      方升面紅過耳,伸出手腕。

      樸玉素神情柔和,診脈片刻,又命方升解開衣衫查看胸膛傷處。

      方升愈發(fā)忸怩,解了三粒紐扣,露出胸膛。卻見上面有兩個掌印,色作紫黑,掌印外緣紅腫起一大片。

      梁窮年、霍見山、印二等白蓮教豪杰到此時才知方升居然受了如此重傷,心中均暗暗敬佩他硬朗。樸玉素沉吟片刻,面露笑容,右手入懷,取出一只手掌長的瓷瓶,倒出六?;尹S色藥丸,遞給方升,說道:“這是生肌續(xù)骨丹,兩天服一粒,方公子肋骨斷處想來半月之后便無礙了。至于公子的內(nèi)傷,賤妾再想法子湊兩副藥?!?/p>

      那生肌續(xù)骨丹是以高麗參為君、另外十?dāng)?shù)味珍奇藥物為臣,以秘方焙制而成,端的有神奇療效。

      方升萬料不到這六粒藥丸之珍貴,但這是唐賽兒親口吩咐的,心中感激至極,小心接過來,躬身致謝,目光向地,偷偷望著唐賽兒披風(fēng)一角。

      樸玉素道:“方公子氣血旺盛,受如此重傷,卻像常人一般。果然是好漢子真男兒,賤妾佩服?!蓖嘶靥瀑悆荷砗?。

      唐賽兒道:“吳門主,還有一事要請問,天刀門受傷的朋友,共有多少人?”

      吳土焙道:“有二十人受了點輕傷,不算什么。受重傷的,除了方師弟,還有三人?!彼娔菢阌袼蒯t(yī)術(shù)嫻熟,料想唐賽兒必是要她為本門師弟治傷。

      不料卻聽唐賽兒道:“傷得太少,太少!”

      吳土焙愕然。

      唐賽兒道:“有一事,賽兒務(wù)必要講:本教人馬,明日便要離開莒縣,化整為零,蓄勢以待。我們到了暗中,一切好辦,你們在明處,卻是很麻煩。”頓了一頓,問道,“吳門主可想到法子怎么應(yīng)付了么?”

      吳土焙道:“我天刀門眾師兄弟可沒傷一名官兵,憑他怎的?”

      唐賽兒笑道:“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吳門主說話辦事,實實在在,本來是一件好處,可連秀才都說不清的事,吳門主只怕更加說不清了?!?/p>

      吳土焙吃了一驚:“對呀!假若官府冤枉我們,那可怎么辦?”心想官府十有八九是要冤枉己等,弄不好鋃鐺入獄殺頭示眾也是有的,不禁大為擔(dān)憂。

      唐賽兒道:“賽兒這里想了一個主意,就是有些委屈天刀門各位好漢?!?/p>

      吳土焙急道:“請?zhí)平讨髦更c?!?/p>

      唐賽兒道:“受了重傷的,那就不必說,受傷輕的,務(wù)必纏滿繃帶布條,裝作性命垂危。連沒受傷的,也大可裝成受傷。一句話,受傷是越重越好。這些傷呢,自然都是本教所為。呵呵,天刀門眾良民被砍成重傷,仍不肯受白蓮教脅迫,官府必定大加褒獎。各位好朋友受一時委屈,卻免了無窮麻煩。唉,賽兒出此下策,當(dāng)真對不住得很?!?

      吳土焙與其余三位師弟對望一眼,均想除此之外,確實別無良策,均點了點頭。

      吳土焙心下慚愧,說道:“在下以往不知,誤聽人言,對白蓮教誤會頗多。與白蓮教各位英雄豪杰一見之下,才知究竟。不過,在下……在下另有苦衷,請?zhí)平讨饕娬彙!?/p>

      唐賽兒道:“賽兒豈會見怪?但想假以時日,吳門主必與白蓮教殊途同歸。”

      又說了些話,進來一名小頭領(lǐng)向唐賽兒細(xì)語稟報。

      唐賽兒聽畢,笑道:“這個莒縣的官老爺,窖子里、庫房里當(dāng)真藏了不少好東西。賽兒今天替官老爺請客,請?zhí)斓堕T各位好朋友務(wù)必賞光才好?!泵吮阍诖筇蒙蠑[起十六張大桌,開起酒宴。

      天刀門四十余師兄弟都被請來,一一入席。席間唐賽兒親向吳土焙敬酒,說起他在渭水殺蛟擒鰲之事,白蓮教眾頭領(lǐng)交口夸贊。

      吳土焙問起那金鰲的秘密,唐賽兒道:“吳門主不是白蓮教人,這事卻不方便說了?!眳峭帘弘m極為好奇,卻不好再問。白蓮教眾頭領(lǐng)紛紛給他敬酒,他喝了數(shù)十杯光宗祖窖藏的好酒,不覺大醉。

      第十一章 翳掩皎槎

      衣寒中宵醒,月當(dāng)空,山余影。小樓正寂寞,偏聞促織聲。懶續(xù)燈,向窗輕風(fēng)。簾動略發(fā)幽思,卻被滴露,擾斷殘夢。叮人蚊蟲發(fā)絕鳴,明晨菊香滿徑。輪回最有情。自去睡,安心到天明。

      第二日吳土焙一覺醒來,渾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事。慢慢神志清醒,只見裴四旺、康德范、衛(wèi)垛、南宮鶴、魯青等幾名師弟正候在一側(cè),忙問道:“白蓮教的朋友們呢?”

      眾師弟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原來唐賽兒已率白蓮教撤離,連方升也跟著去了。

      吳土焙見眾師弟果然都綁了繃帶,有的吊著膀子、拄著拐杖,有的衣服上均是血跡,笑道:“你們都受了傷,我這做師兄的,也不能好端端的?!庇杀娙私o貼了幾片藥膏,仍回到喬家大院。

      那喬員外正愁眉苦臉,團團亂轉(zhuǎn),一見他面,慌不失迭跪下磕頭:“好漢爺爺,你可要救救我一家老小!”

      吳土焙忙扶起,詳問緣由,喬員外哭嘰嘰地說了。原來白蓮教臨去之時,擄去他大小七房夫人并四個子女,告誡他一切要如此如此,否則,這四小七大十一條命根子一個也別想放回來。當(dāng)時鐵拐李道:“爺爺腿有毛病,娶不到老婆,他媽的,爺爺最喜歡財主家的大小老婆。她們七個才生了四個小孩,你若不聽話,爺爺保證讓她們一人再生上三個就是。這三七一十六外加四個,便是整整四八二十三個小孩,他媽的,爺爺一起殺了。你若是聽話,爺爺便動都不動她們一下。”

      喬員外嚇得發(fā)昏,又不敢糾正他算術(shù)不對,只點頭如搗蒜,指天畫地保證必定聽話。想起鐵拐李兇神惡煞般的模樣,兀自心驚膽戰(zhàn),說道:“吳爺爺,小的已聯(lián)絡(luò)了全縣一百六十二戶鄉(xiāng)紳士族,一致保薦吳爺爺,鋤惡揚善,忠于朝廷,庇護鄉(xiāng)里,率眾打退逆教盜匪……這可是那位瘸爺爺要小的這么說的,小的心里面,祝白蓮教發(fā)揚光大昌盛萬代……不過嘴頭上必須得罵著……要不官兵來了不好交代,是不是?”

      吳土焙宿醉不輕,腦袋昏沉,給他繞的有些糊里糊涂,好一陣才聽明白,點頭道:“不錯,這話我一定會說。”

      那喬老爺大喜,滿臉堆笑道:“小的已向那一百六十二戶鄉(xiāng)紳作了擔(dān)保,只要肯聽吳爺爺?shù)脑?,他們的妻小都能放回。到時還要麻煩吳爺爺,在白蓮教各位英雄好漢爺爺面前,多幫襯點好話?!?/p>

      天刀門產(chǎn)業(yè)貧瘠,只在那扇子崖邊有二百來畝薄地,另偶爾幫人護趟鏢,是以并不富裕。吳土焙行走江湖,士紳員外多給白眼,從沒遇過這等低聲下氣的好面孔,忙抱拳為禮道:“喬老爺,可折煞在下。你稱在下一聲老弟便好了。白……他們總共擄去了多少人?”

      喬員外慌得連連拱手作揖:“哪里敢稱老弟?爺爺要是不怪,小的大膽稱你一聲壯士。稟吳壯士,大大小小,本縣二百多戶富裕點的人家,被……被請去了三百五十多人?!?/p>

      吳土焙暗暗佩服白蓮教行事厲害,說道:“在下總會好好周旋,最好是一個不少的,請他們放回?!蹦菃虇T外感激得又要下跪,吳土焙好歹勸住了。

      喬員外道:“大伙推舉了十六位代表,想拜見吳……吳壯士與各位壯士。不知吳壯士意下如何?”

      吳土焙沉吟道:“這個……見一見也好,免得……”

      喬員外道:“對對對,大伙兒也正是這個意思,見了官兵,咱們眾口一詞,只說賊眾如何如何勢大,殺了把總、殺了知縣大人,打死打散官兵無數(shù),幸虧吳壯士振臂一呼,率幾十位英雄豪杰,帶領(lǐng)全縣男女老幼,與賊眾殊死作戰(zhàn),賊眾不敢戀戰(zhàn),方倉皇逃去?!闭f得煞有介事口沫橫飛,而后一哈腰賠笑道,“小的擅專,不知可合吳壯士心意?”

      吳土焙暗道慚愧,歉然道:“不過,也只得這么說。要不然,官兵不會相信?!?/p>

      喬員外歡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一臉汗地跑回來,道:“稟吳壯士,一十六名代表都在大廳等候,請吳壯士訓(xùn)話?!?/p>

      吳土焙心里像揣著幾只小兔子,當(dāng)下強定心神,一副毅然之狀,來到大廳。

      廳中早有一十六張油汗虛淌、誠惶誠恐的胖臉等候,一見他面,都起身寒暄問候,贊揚他忠君愛民、英雄大義,面對逆賊不畏不懼,登高一呼,一呼百應(yīng),打退賊軍,保得一方平安。

      天刀門幾名管事師弟也跟著笑呵呵附和,說到激動之處,大家聲淚俱下慷慨激昂。

      吳土焙初時別扭,后來連自己都有幾分相信了,謙道:“在下因一點俗務(wù)來到貴縣,不料卻遇到這么一檔子事。我輩練武之人,不敢說精忠報國,但一口氣在,不能讓賊軍得逞,總不敢稍忘?!?/p>

      眾鄉(xiāng)紳貴人見他應(yīng)承,都放下心來,捧出一面大匾,上書“忠心赤膽、愛民護體、義薄云天”十二個閃閃金字,落款乃是“莒州十六萬鄉(xiāng)民敬拜”。

      吳土焙臉上發(fā)燒,讓康德范、南宮鶴等收下了。喬員外等又奉上金銀若干,吳土焙臉上之燒方退,心頭之熱又至,命師弟也收了。

      眾鄉(xiāng)紳千恩萬謝,簇?fù)砹颂斓堕T四十余人,到縣城最大的“福臨門”酒樓宴飲。那酒樓斜掛一幅“太白遺風(fēng)”酒幌,門口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菜精肴美不嫌肚皮大”,下聯(lián)“窖深醇香但恐酒杯小”。對聯(lián)欠通,可人家這是大實話,果然菜精肴美,窖深醇香。

      天刀門眾師兄弟,除原蓬萊宗的之外,沒幾人見過這等場面,是以吃喝得極是暢快,大伙兒都覺得跟著行五師兄,處處受人尊敬,后來無須眾鄉(xiāng)紳請敬,哥們兒自己你敬我一盅我回你一杯的,盡歡方散。

      第二天近晌午時,大隊官兵果然來到,領(lǐng)兵的將軍姓譚,略有發(fā)福,卻不失威武,聽員外士紳稟報之后,親自會見吳土焙。一見之下,譚將軍詢問了一些情形,也不用吳土焙多說,眾鄉(xiāng)紳早都搶上話頭。直說得吳土焙勇賽李元霸、智超諸葛亮、忠過岳武穆。

      那譚將軍大拇指都要蹺翻,連聲夸贊,末了說道:“邪教反賊來勢洶洶,連沂南將軍都被賊首殺害。吳壯士帶領(lǐng)眾鄉(xiāng)親一舉打退反賊,守城護民,這等身手膽識,真是朝廷之福,本將軍立即上奏天聽,詳述吳壯士大功?!?/p>

      問起賊兵敗走之后的去向,吳土焙支支吾吾答不上來,譚將軍立即溫言相慰:“本將軍可過于吹毛求疵了,想那逆教賊人,聚而為賊,散而為民,來時呼嘯而至,去時銷聲匿跡,真是令人頭疼至極?!庇謱峭帘捍蟠罂洫劻艘环槐娙硕纪讼?,要單獨跟吳土焙說幾句話。

      吳土焙暗自嘀咕:莫非這譚將軍看出什么來了?

      譚將軍起身拱手說道:“吳壯士,我譚廣與你相見恨晚,若是吳壯士不嫌,譚廣與你義結(jié)金蘭,不知意下如何?”

      吳土焙本自惴惴,一聽此言,意外之下,道:“啊呀,這……這可怎么敢當(dāng)?”

      譚廣拉著他手,笑道:“那么,吳壯士便是答應(yīng)了?!?/p>

      吳土焙暗道:他是堂堂將軍,我跟他結(jié)拜了,天刀門上下在官府這邊,便再沒什么禍患。不安笑道:“只怕將軍嫌棄。”

      兩人跪地,報了籍貫、生辰,敬告天地,相對拜了八拜,譚廣已經(jīng)四十有二,吳土焙二十七歲,吳土焙稱譚廣為大哥。兩人套說了些結(jié)義話,都十分高興。

      譚廣道:“今后咱們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那是不必說了。二弟,你知道我這哥哥的官職么?”

      吳土焙愣了一愣,搖頭道:“慚愧,小弟不知。”

      譚廣捋著胡子,笑瞇瞇道:“眼下我是青州指揮使,總管山東步軍?!闭f罷意味深長地瞧著吳土焙。

      吳土焙撓撓頭:“小弟對這個一竅不通??偣苌綎|步軍,那官兒可……可大得很吶?!?/p>

      譚廣大有得色:“哥哥已經(jīng)得到消息,朝廷不日便要封愚兄為總兵官?!?/p>

      吳土焙道:“那總兵官又是多大的……多大的官職?”

      譚廣道:“總兵官是正三品大將,歲俸四……嘿嘿,二弟,總之哥哥這官兒不小。你知道朝廷要派哥哥做什么嗎?”吳土焙哪里會知道,滿面崇敬愚鈍,又搖了搖頭。

      譚廣道:“東海那邊有個高麗國,二弟知道吧?還有一個日本國,二弟也知道吧?對啦,就是這個倭寇國,也叫扶桑、東瀛,現(xiàn)下叫日本了?!?/p>

      吳土焙道:“這個倭寇國可是大大的一個壞蛋國。聽老一輩人說,倭寇國一些壞蛋到咱們大明沿海來,殺人搶劫,無惡不作,多虧戚繼光大元帥,帶兵打死打傷這些矬子強盜,倭寇這些年才不敢再來了?!?/p>

      譚廣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他媽的,這些倭寇,在大明沒得逞,就去打高麗國了。高麗是大明的屬國,已經(jīng)向大明求援。朝廷這個時候要提拔哥哥的官,那是要派哥哥出兵高麗,助高麗國退倭寇了?!?/p>

      吳土焙道:“噢,大哥這可不是天下?lián)P名了么?”

      譚廣苦笑道:“我的兄弟喲,你哪里知道這里面的苦處?不瞞二弟說,哥哥這將軍,是世襲的,說到武功,比哥哥強的大有人在。這次要去高麗,哥哥著實擔(dān)心得很哪。你我既拜了把子,那便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哥哥要跟你求個人情?!?/p>

      吳土焙道:“小弟一介草民,不知能幫大哥什么?”

      譚廣低聲道:“騰叔剛?cè)朔Q賽秦瓊,唐賽兒妖婦能殺了他,武功是厲害得很了。二弟卻打退那妖婦,武功更比妖婦要好?!?/p>

      吳土焙暗道慚愧,支支吾吾混過。

      譚廣道:“因此哥哥想請你跟在身邊。他媽的!”突然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吳土焙吃了一驚:“怎么?”

      譚廣歉笑道:“對不住,我這可不是罵二弟。我一想起手上那些白吃糧不管用的東西,這心里便氣得很。上了高麗戰(zhàn)場,倘若手下有二弟這樣一班猛將,那可就什么也不用愁啦?!?/p>

      到此時吳土焙終于明白,他跟自己結(jié)拜異姓兄弟,原來是為了收羅自己,好去打仗。不禁啞然失笑,接著忽然心中一動:當(dāng)年祖師爺馬清光為了助朝廷打倭寇,不惜將千萬藏寶相贈戚家軍。若非在大黑山出了事,天刀門早已名揚天下。師祖鄭中,也曾跟隨戚繼光與倭寇作戰(zhàn),更在押送寶船途中與倭寇激戰(zhàn),不幸身亡??梢娞斓堕T早有幫助朝廷抵抗倭寇的傳統(tǒng)。天刀門傳到我手里,便不能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么?臉現(xiàn)躊躇。

      譚廣笑道:“二弟,這事倒也不必太急,朝廷還沒下赦封,我這當(dāng)哥哥的,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追剿白蓮教逆賊余孽。二弟先回泰山扇子崖,等哥哥我為二弟向朝廷要個功名,咱們再慢慢打算不遲?!?/p>

      吳土焙猶豫不定,說道:“小弟說句揣著葫蘆的話:小弟家里事多,妻子剛剛產(chǎn)子,師父初喪,唉,小弟恐怕走不開?!?/p>

      譚廣哈哈大笑:“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豈能讓妻兒束手束腳?”

      他真是不了解吳土焙,倘若說出別的什么話來,這事還有商量余地,這話一說,吳土焙斷然道:“多謝大哥好意,小弟便是這樣一個炕頭漢子。你若是看不起我,咱們這結(jié)義兄弟,就算沒結(jié)拜好了!”

      譚廣未料他突然拉下臉來,心想:我何必與這等莽漢拌嘴斗氣?只消請一道上諭,皇上圣旨委任于他,他還敢抗旨?此人也算不凡,笑呵呵道:“二弟快人快語,愚兄好生敬佩。人各有志,當(dāng)哥哥的,也不能勉強于你?!?/p>

      吳土焙賠禮道:“小弟沖撞,請大哥莫怪?!?/p>

      譚廣勉慰幾句,毫無齷齪之感。

      吳土焙道:“小弟明日便要回泰山了,不知大哥有什么吩咐?”

      譚廣嘆道:“唉,愚兄與兄弟一見之下,十分投機,真舍不得兄弟離開??尚值苓@等本事,早晚有出人頭地之日。只盼辦好了家中事務(wù),你我兄弟能早日相會。”

      吳土焙不過與他剛剛相識,但聽他言辭懇切,心中感動,點頭道:“承蒙大哥如此看重,小弟不知怎么報答才好?!备孓o而出。譚廣又召見莒縣士紳,布置安民事務(wù)不提。

      第二日,吳土焙率眾師弟回泰山。莒縣士紳鄉(xiāng)民直送出三里方回。

      吳土焙回想此行,與白蓮教教主結(jié)下交情,更與將軍拜了把子,不覺又是后怕又是歡喜,心想自己大約是真有佛祖保佑,處處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他一有喜事,便巴不得早一步回到扇子崖下,一路無話,第三天午后便到家。

      留守的同門聽說此行之奇,均大是羨慕。當(dāng)晚天刀門沽酒買肉,歡聚盡興。

      吳土焙吃了幾杯,回到自己屋子。

      這些天來阿依古麗得到滋養(yǎng),精神康健,吉哥兒像是見風(fēng)便長,明顯大了一些。

      吳土焙與妻子說了此行所遇,阿依古麗聽得又是擔(dān)心又是崇拜,一遍遍道“胡大保佑”。

      吳土焙忍不住將那蓬萊藏寶沉船的事說給她聽了。

      阿依古麗道:“吳大哥,我只要跟你和孩子好好的,什么就都有啦。寶貝什么的,又有什么用?”

      吳土焙道:“這你就不懂了。寶貝無主,有福氣的人才會得。嗯,從前我是無牽無掛,自從有了你,有了吉哥兒,可就不能再是光棍赤條條的。我就是那有福氣的人。阿依古麗,你別害怕,那些財寶,我不會都拿了,咱們只拿一點點,剩下的,該給誰給誰,這總行了吧?”

      阿依古麗隱隱擔(dān)憂,但見丈夫正在興頭上,嗯了一聲:“我都聽你的?!?/p>

      銀子畢竟是好東西,當(dāng)日莒縣鄉(xiāng)紳贈送的一千多兩銀子,變成了家具擺設(shè)、吃穿用物,天刀門愈發(fā)顯出一派蒸蒸日上氣象。

      這日吳土焙正與幾名師弟切磋刀法,衛(wèi)垛跑來道:“行五師兄,行四師兄回來啦!”

      吳土焙喜道:“是么?怎樣了?”

      衛(wèi)垛道:“來了一輛大車,古小六跟瞇瞇眼接他回來了。還有一男一女兩名少年。”

      吳土焙道:“啊呀,關(guān)公子與雷小姐也來啦!”

      吳土焙率師弟們迎將出去,遠(yuǎn)遠(yuǎn)便聽到雷彤道:“姓吳的,姓吳的,出來!”聲音頗是焦急不耐。

      吳土焙答應(yīng)一聲,只見關(guān)若飛、雷彤騎在馬上,陪著一輛大車進來。雷彤一見他面,躍下馬來。

      吳土焙連忙施禮:“大小姐一路辛苦!”

      雷彤氣岔岔道:“可不是么?我跟你說,你這個師兄,毛病真多!總算好好地交到你手里……你來瞧瞧,看有什么短缺沒有?”拉著吳土焙來到車前,打開車簾,說道,“姓譚的,你快下來!”

      車廂中臥著一人,正是譚火池,卻見紅光滿面,比以前胖了不少,只神色怏怏不樂的,扶著車廂板,慢騰騰下來,說道:“這份鳥氣,我也受得夠啦?!?/p>

      吳土焙見他雖未完好如初,然而已然能夠行動,著實歡喜,搶上去扶住他胳膊,說道:“四師兄,可讓師弟想死了!”

      譚火池叫道:“啊喲,疼死我了!老五,你當(dāng)我是好好的人么?不要碰我,我自己慢慢挪?!睆能嚿厦鲆桓照?,拄在手里,分開眾師弟,徑直回自己屋去了。

      吳土焙十分尷尬,請關(guān)、雷二人廳上喝茶。雷彤冷笑道:“吳大門主,你是忠君愛民的英雄,我們高攀不起。你須記住,你的刀法,是跟我爺爺學(xué)的。你做事若是順本小姐的心思,一切好說,若是不順我的心思,哼哼,你的刀法,真的好了不起嗎?”

      吳土焙暗暗叫苦:糟糕,雷大小姐定是聽了那些假故事,以為我是勾結(jié)官府、與白蓮教作對的狗腿子了!正要分辯,卻聽一旁南宮鶴喝道:“小小年紀(jì),說話怎的沒深沒淺!我行五師兄……”

      雷彤突然間一晃,伸手抓住了他胸口。

      南宮鶴在天刀門中也算一個好手,可被她一抓之下,全身酸麻,力氣全無,大驚之下,準(zhǔn)備好的責(zé)斥卻來不及驟停:“……師兄給你面子,你莫要不識抬舉……”

      雷彤笑道:“閣下識抬舉,本小姐便成全你。”手臂一抬,南宮鶴身不由己飛起,竟有三丈之高。一旁眾師兄弟見了,無不驚呼。

      南宮鶴面色皆白,叫道:“救我!她點了我的穴道!”頭下腳上,飛速跌落下來。地上鋪著一色大青石,他若跌落,必定當(dāng)場腦漿迸濺。

      吳土焙心下一凜,可見他落勢甚快,憑自己的功夫,若要硬接,非一起摔得頭破血流不可,叫道:“大伙兒接住他!”

      眾師弟蜂擁而前,都伸手向天。

      忽然間衣袍飄飄,關(guān)若飛斜掠而起,半空中手臂一探,已將南宮鶴拉得頭上腳下,接著右掌從他后心一捋而過,解了南宮鶴穴道。

      兩人緩緩落下,關(guān)若飛臉上始終笑吟吟的,一待落地,松開南宮鶴,向雷彤道:“師妹,何必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雷彤跺足道:“連你也來惹我生氣!”轉(zhuǎn)身走到那匹“踏雪烏龍”前,翻身上馬。

      關(guān)若飛向吳土焙歉然一笑:“吳大哥,就此別過。”也翻身上馬。

      吳土焙叫道:“兩位……”

      雷彤頭也不回:“記著我的話!”關(guān)若飛回身抱一抱拳。

      吳土焙呆了半晌,“嘿”地吐一口氣,笑道:“這個雷大小姐!南宮師弟,你莫要慚愧,這位大小姐武功了得,換作是我,也一樣被她抓住,毫無辦法。”

      南宮鶴驚魂未定,喃喃道:“厲害,當(dāng)真厲害!”

      吳土焙無奈一笑:“走,大伙兒跟我去見行四師兄?!?/p>

      譚火池是五行師兄中的老四,在天刀門有單獨的住處,吳土焙已讓師弟給他收拾得干干凈凈。

      吳土焙一路跟進房來,賠笑道:“四師兄,你的傷治好了,真是可喜可賀!”

      譚火池向他翻了一眼,哼著在床上躺下了,說道:“老五,我再也使不了刀啦。勉強拄著拐能走,這也算好了嗎?”

      吳土焙在他旁邊坐下,說道:“四師兄,說老實話,當(dāng)日在西域之時,你傷得那般厲害,師弟以為……以為你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難得那位妙手道人當(dāng)真醫(yī)術(shù)高明……”

      譚火池冷笑道:“你如今是天刀門門主,要不要派人去謝謝妙手道人?”

      吳土焙訕笑道:“這個……四師兄只怕誤會了師弟,師弟可沒敢當(dāng)門主?!?/p>

      譚火池一笑:“瞇瞇眼、古小六他們都告訴我了,我前頭還不信,今天一見,可果然是真的。你當(dāng)真有本事,師父尸骨未寒,你便兼收了蓬萊宗??尚δ前仔泯g跟師父爭了一輩子正宗,都落到你老五手里啦。對了,我這天刀門廢人,該參見門主才是?!闭f完裝模作樣扶著床往下挪。

      其時眾師弟有十來人在屋中,幾十人在屋外,譚火池的話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蓬萊宗弟子不禁臉上變色。

      吳土焙咳了一聲,扶住譚火池:“四師兄,你這可不是為難師弟么?”

      譚火池道:“那可不敢!吳門主刀法了得,兼并二宗,新任門主,正大有作為,我一個廢人,敢為難你,豈不是活夠了么?來來來,我給你磕頭。只不過我這廢人,身子不便,請門主耐心些?!弊鲃萦颉?/p>

      吳土焙暗暗來氣,上前拉住他肩膀,扶回床上,嘆道:“四師兄,你一路辛苦,又剛剛治好了傷,且不要亂動。等過幾天你歇過來了,老五陪你到師父墳上磕幾個頭。師兄需要什么用物,我吩咐他們給你送來?!?/p>

      譚火池懶洋洋道:“多謝啦?!?/p>

      吳土焙看他一副憊遢無聊之狀,不知說什么好,叫古小六、瞇瞇眼到跟前來,囑道:“今后你們兩個,便負(fù)責(zé)照料行四師兄?!?/p>

      二人面有難色,卻只得接受,均答應(yīng)一聲。

      吳土焙告辭出來,問古小六、瞇瞇眼情形。

      瞇瞇眼真名米嚴(yán),因眼睛不好,名字便成了外號。他眼睛雖瞇著,嘴頭上卻很來得,當(dāng)下一五一十將去江南的情形說了。原來那妙手道人雖說醫(yī)術(shù)了得,可譚火池的脊椎斷折時日太長,要想接續(xù)完好,卻也不能。妙手道人勉強讓他能下地行走,譚火池失望之下,對關(guān)若飛、雷彤惡言相加,二人雖氣,卻也不能打他。

      回來路上,聽說吳土焙帶領(lǐng)莒縣士紳百姓打敗白蓮教賊兵,雷彤言語之間,多有對行五師兄不敬之語。

      吳土焙聽了默默無語,心道:雷大小姐不知道其中情形,怪她不得。不過,武林之中,提起白蓮教來,無不搖頭,視若洪水猛獸,大小姐同情白蓮教,討厭官府,卻又為哪般?想了一會,茫然無得,對二人道:“你們告訴所有師兄弟,就說我說的,大家對行四師兄,一定要恭恭敬敬的,誰也不許有半點得罪他。聽明白了沒有?”

      二人點頭而去。

      吳土焙折回自己屋中,阿依古麗見他神情,笑問原因。吳土焙說了。

      阿依古麗想了半天,道:“吳大哥,你想法子給四師兄找個老婆吧?!?/p>

      吳土焙一怔,恍然大悟,笑道:“好辦法,好辦法!”郁結(jié)頓時化解,抱起兒子拋接逗弄。

      阿依古麗驚道:“小心!別嚇著吉哥兒!”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時日匆匆,一晃過去兩個多月,到了隆冬季節(jié)。

      這一日張二嬸給吉哥兒新縫了件棉衣,穿上一試,不由得嘖嘖稱奇:“東家母,這孩子長得也太快了,十天前我比著量的,做好了可就小了呢!”

      阿依古麗前后看看,無奈道:“小吉哥兒,你自小便穿緊身衣,長大了可跟你爹一樣,是個舞刀弄槍的?!?/p>

      張二嬸道:“我給孩子再接上一截子?!鼻峭帘哼M門,聽到話茬,笑道,“咱吉哥兒長得快,長大比你爹有出息?!北鸷⒆觼?,嘿嘿哈哈笑個不停。

      阿依古麗道:“今天是怎的了,這么高興?”

      吳土焙道:“你猜。”

      阿依古麗道:“給人保鏢了?”

      吳土焙搖頭。

      阿依古麗道:“撿了銀子?”

      吳土焙一笑,仍搖頭。

      阿依古麗連猜幾樣皆不中,笑道:“你能憋住就別說。”

      吳土焙咳了一聲,抖抖雙袖道:“朝廷下了圣旨,特赦吳土焙武進士出身,兼具泰安尉佐,正八品銜。老婆大人,你夫君再不是無名無職的光頭百姓啦?!?/p>

      阿依古麗奇道:“什么?你……你當(dāng)了官?”

      吳土焙喜滋滋道:“你道我早上匆匆出去是何事?接旨去了!你瞧瞧?!狈畔潞⒆?,從懷中小心地拿出一道黃裱圣旨,讀給阿依古麗聽。

      阿依古麗漢語雖已十分流利,但聽來聽去,也只有“吳土焙、八品銜”幾個字聽得懂,見丈夫興高采烈,也跟著高興起來,問道:“八品銜是個什么官?有族長大嗎?”

      吳土焙道:“這可跟族長不一樣。泰安尉佐,便是管泰安這一帶的治安。阿依古麗,泰安知縣也跟我換了帖,稱兄道弟的,好不親熱。吉哥兒,你爹今后有差使啦。”在小吉哥兒臉上輕輕一扭。

      吉哥兒小嘴嘟起,兩道眉毛頓時變紅,突然哇哇大哭。

      阿依古麗忙抱起輕哄,埋怨丈夫:“你又惹孩子!”

      吳土焙笑道:“咱這孩子,當(dāng)真古怪。”

      阿依古麗吃了一驚,上下看孩子,問道:“有什么古怪?”

      吳土焙道:“只要他一不高興,兩道眉毛就變紅了。這孩子長大之后,脾氣比他老子還要倔哪。今天晚上,我不回來吃飯啦,師弟們要給我慶賀慶賀?!北阋鲩T。一旁張二嬸連忙道喜。吳土焙道謝出去。

      阿依古麗怔怔想了一會心事,對吉哥兒喃喃道:“你知道嗎?你爹當(dāng)官兒了,咱們兩個,都要有好日子過了……”臉色卻似隱隱有什么擔(dān)憂。

      時光如梭,忙碌中迎來新年,送走正月,過了寒食節(jié)。

      某一日,吳土焙自外面回來,見劉元率幾名師弟打回許多葦葉,正放在木桶里清洗。

      吳土焙奇道:“這是要干什么?”

      劉元道:“稟行五師兄,要過端午節(jié)了,大伙兒自己動手,包點粽子吃!”

      吳土焙一拍腦袋:“日子過得真快,便要過端午節(jié)了!”

      他早便打算過了端午,天氣暖和了,要去蓬萊大黑山那里探探寶船,只是這些日子以來,不是教眾師弟練刀,便是到縣衙里辦差,忙里忙外,連日子都過得忘了。

      吳土焙是勤快人,當(dāng)下捋起袖子便要一起動手。

      劉元道:“行五師兄還是先回屋看看師嫂跟吉哥兒去吧?!?

      吳土焙吃了一驚:“他們怎么啦?”

      劉元笑道:“師嫂說,吉哥兒會站了?!?/p>

      吳土焙吁了口氣,喜道:“是嗎?”興沖沖跑去。

      他已經(jīng)搬進后梁一個單獨的小院中住,一進院門,卻見阿依古麗正托著吉哥兒的小手,教他慢慢走路。

      吉哥兒兩腿東邁一下,西邁一下,樂得哈哈呵呵。

      吳土焙道:“我兒子真是好樣的!不像你爹。”接過吉哥兒,自顧笑嘻嘻地領(lǐng)著走,見孩子咿呀學(xué)語、踉蹌學(xué)步,不由得喜笑顏開。

      阿依古麗心下怔忡,低聲問道:“吳大哥,你剛才說什么?”

      吳土焙頭也不回,隨口道:“說什么了?”

      阿依古麗道:“你說……說孩子不像……不像你……”

      吳土焙呸呸笑道:“我這笨嘴!老婆大人,你想什么哪?不過,但愿孩子長大比我強。在那縣衙里,我真受夠啦?!?/p>

      阿依古麗吁了口氣,問道:“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嗎?”

      吳土焙氣憤憤道:“哼,知縣、縣丞都是他媽的糊涂蛋。朝廷一次次加餉,說是要防備遼東女真人侵犯邊界,在那里筑城加防,這餉銀呢,就叫遼餉。去年山東大旱,老百姓都要窮死了,往哪里征糧征銀去?今日彭油簍子命我抓那些不繳銀糧的窮百姓呢!”

      阿依古麗知道他說的彭油簍子乃是泰安知縣,名叫彭清,為官卻貪多務(wù)得,人送外號“油簍子”,意為能揩油沒底子,百姓對他咬牙切齒。阿依古麗不懂這些官面上的事,見丈夫不開心,很是心疼,說道:“咱干得不高興,就不要干啦?!?/p>

      吳土焙嘆道:“嘿,真他娘的上了賊船了。若是這個時候不干了,只怕彭油簍子報上去,上頭便要找麻煩了。”

      阿依古麗跟著發(fā)愁片刻,忽然展顏笑道:“你不是講過嗎,我們會運氣滿滿的好。不用擔(dān)心,讓咱們抓窮百姓,咱們是不干的,你裝病不就行了么?”

      吳土焙道:“裝???”

      阿依古麗道:“是啊。就說你跟師弟練刀,不小心失了手,受了傷。”

      吳土焙沉吟道:“失手受傷。哈,不錯不錯,他娘的,老子這傷受得非重重的不可,彭油簍子,這下老子要請半年長假,你看著辦吧!”轉(zhuǎn)愁為喜。

      端午過后,吳土焙全身打滿繃帶,臉上涂了黃姜汁,讓兩名師弟抬了,去泰安縣衙聽差。彭知縣無可奈何,只得好言安慰,眾同僚又湊了些銀子,送給吳土焙,讓他安心養(yǎng)傷。

      吳土焙有氣無力說道:“兄弟這次傷得不輕,得出趟遠(yuǎn)門,請個好郎中給瞧瞧?!?/p>

      此愁既去,當(dāng)下準(zhǔn)備去蓬萊的事宜。

      這日到了晚飯時候,吳土焙提了一個食盒,領(lǐng)著阿依古麗、吉哥兒來到譚火池住處。

      譚火池懶洋洋道:“門主親自來看望,譚老四真是好大面子?!?/p>

      吳土焙賠笑道:“四師兄,師弟這些日子瞎忙活,來得少,四師兄勿怪才好?!?/p>

      譚火池道:“噢,你忙得很?忙些什么呢?忙著給師父報仇么?”

      吳土焙道:“白賊與涂老賊銷聲匿跡,我也派人尋訪,卻沒有頭緒。不過,殺師之仇,非報不可,早晚有個著落。四師兄身上好嗎?”

      譚火池冷笑道:“每逢陰天刮風(fēng),全身上下便跟戳遍了鋼針?biāo)频?,你說好不好?”

      吳土焙想他所受苦楚,惻然生疚,說道:“四師兄,今日師弟帶著老婆孩子,在你這里吃頓飯,就是想跟你嘮一嘮。從西域逃回命來的,只有咱們兩個。四師兄,師弟不大會說話,心里可把你當(dāng)親哥哥一般?!?/p>

      譚火池嘆道:“將就著吧。比起老大、老二、老三,我也不算最倒霉的啦。你帶來了什么好菜?聞著挺香?!?/p>

      吳土焙聽他口氣轉(zhuǎn)變,暗自歡喜,支起炕桌,將食盒中的飯菜一一擺上,見是韭菜炒雞蛋、醋燒土豆絲、白菜燉口蘑,另一條香氣直冒的紅燒魚。

      吳土焙道:“該咱師兄弟有口福,這條梭子魚,我今天早上下河便碰到了這家伙。”

      譚火池臉色好看了許多,師兄弟倆對飲了幾杯,阿依古麗抱著孩子,在一旁斟酒。

      吳土焙道:“我有句難開口的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譚火池正吃得筷子不閑,含含糊糊道:“你講,講。我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當(dāng)講的?”

      吳土焙放下筷子:“嘿,那我就照直說啦。四師兄,我托大劉莊的張二嬸,想給你做個媒……”

      譚火池陡然變色,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老五,你消遣我嗎?”

      吳土焙愕然道:“四師兄,師弟真心想給你請個媒,怎么會消遣你?”

      譚火池兩眼噴火,恨恨望著他,直盯得吳土焙心頭發(fā)毛,賠笑道:“我……哪里……哪里不對嗎?”

      譚火池驀地哈哈大笑,只是笑聲中殊無喜意,憤怒、羞愧、豁命、嫉妒、仇恨,種種神情將他的臉孔都變得扭曲了:“你對,你哪里有什么不對?哈哈,是老子不對,老子不對!我他媽讓那小子踩斷了腰椎,那狗日的妙手道人能讓老子勉強走路,老子卻永遠(yuǎn)成了廢人!廢人,哈哈,廢人你知道嗎?我是廢人!還娶什么老婆?娶老婆干什么?”伸手扭住吳土焙衣領(lǐng),使勁搖撼,唾沫也濺了他一臉。

      吳土焙呆呆無語,懊悔不迭,抱住譚火池,連道:“師弟該死!師弟當(dāng)真不知……”

      譚火池推開他,恨恨道:“老五,你真拿我當(dāng)師兄,只須替我辦一件事:殺了關(guān)若飛那個王八蛋!”

      吳土焙吃了一驚,擺手道:“不可不可,四師兄,當(dāng)時只是誤會,關(guān)公子與大小姐當(dāng)我們是殺害無辜牧人的壞人,才下那等狠手。再說,憑我這點兒能耐,哪里會是人家的對手?”

      譚火池道:“我不管!你要是跟那姓關(guān)的小子挑戰(zhàn),自然不是對手??上霘⑺?,便容易得多。趁他不備,一刀了事。老五,咱們天刀門五雄,就剩下你我兩個了,我成了這個樣子,你不替我報仇,還有誰能替我報仇?”

      吳土焙搖頭道:“四師兄,這個仇,還是揭過去吧。我……我?guī)筒涣四??!?/p>

      譚火池嘿嘿發(fā)笑,頹然坐倒:“老五,你趕快走,再不用看我了。走吧,走吧?!毕蛲鈹[手。

      小吉哥兒忽然“啊”地大叫一聲,滿面怒容地望著譚火池,緊緊抓著小拳頭。

      吳土焙趕緊抱起孩子,嘆道:“四師兄,那……那我便回去了?!?/p>

      一家三口出了小屋,只聽里面稀里嘩啦一陣亂響,譚火池掀翻了桌子。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無奈搖頭。

      古小六、米嚴(yán)從一側(cè)廂房里出來,迎上吳土焙。

      古小六央求道:“別的師兄弟天天跟著你練刀,武功都長進了,偏偏我倆天天要侍候這么個主兒,行五師兄,給我們倆找個人換換,行嗎?”

      吳土焙正沒好氣,叱道:“虧你們還是泰山這邊的老師弟!不想干了,明日便離開這里!”

      吳土焙一向?qū)煹芎芎蜌猓判×娝l(fā)這么大的火,哪里還敢再說,伸伸舌頭道:“行五師兄,走好?!?/p>

      吳土焙哼了一聲,大步回自己住處。

      阿依古麗見丈夫生氣,一聲不出,給他打水洗腳,鋪好被褥。

      吳土焙躺在床上,兩眼呆呆望著頂棚,忽然哈地一笑。

      阿依古麗放下心來,問道:“怎么笑了?”

      吳土焙又笑,指著吉哥兒:“兒子。我笑咱兒子。才多大點小東西,便這樣大的膽量,敢對他四師伯攥拳頭?”

      阿依古麗也笑:“吉哥兒人小,脾氣可不小。誰對他臉色不好看,他就大叫,揮著拳頭?!?/p>

      吳土焙對他做了個兇惡之狀,吉哥兒果然一聲尖叫,拳頭亂揮。

      吳土焙失笑道:“臭小子,對你爹也不客氣?!陛p輕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吉哥兒雙眉頓時赤紅,鼻子抽了幾抽,看樣子要哭,突然爬過去抱住吳土焙,狠狠咬住他左臉。

      小家伙力氣當(dāng)真不小,吳土焙疼得“啊喲喲”叫出聲。

      阿依古麗慌忙把孩子抱到一邊,看丈夫左頰時,已經(jīng)留下了四個小牙印。

      阿依古麗要打孩子,吳土焙一把拉住,哈哈笑道:“我兒子真行,連他老子也咬?!?/p>

      阿依古麗還要打:“這毛病可不能慣著他!”

      吳土焙笑道:“武林好漢,行走江湖,便得有這狠勁兒。呵呵,好兒子,你咬了爹,爹也不怪你,爹教你騎馬?!狈砼肯?,左手提著孩子,送到背上,上下顛簸。

      吉哥兒樂得咯咯直笑,小小孩童的心里,不知是否從此記住,咬人便會得到好處。

      吳土焙跟孩子瘋玩了一會,對妻子說道:“明天咱們準(zhǔn)備點穿用,后天我便帶你跟孩子出去玩玩?!?/p>

      阿依古麗道:“到哪里去玩?”

      吳土焙道:“咱們出趟遠(yuǎn)門,去海上過些日子。我當(dāng)日在海上看到日出,便想一定要帶著你和孩子看看。啊喲不得了,真是好看得很哪?!?/p>

      阿依古麗笑得眼角彎彎,道:“嗯,你說到哪里,咱們便到哪里?!?/p>

      這一夜兩人哄吉哥兒睡著之后,極盡恩愛。星光蒙眬,彩云追月,那亙古不變的幽邃蒼穹,不知目睹了人間多少悲喜?

      吳土焙安頓好天刀門事務(wù),自己雇了一輛大車,一家三口迤邐而行,到了蓬萊。

      在蓬萊住了一宿,次日雇了一條大船,拿出當(dāng)日呂洞賓贈送的航海圖看準(zhǔn)路線,不對船夫說去何處,只講方向,不說方位,慢慢在海上游蕩了幾日。

      阿依古麗自與吳土焙成為夫妻以來,從未有過這等快樂時日,每日吹海風(fēng)看海景,與丈夫說說笑笑,看他在海里游泳玩耍,只盼這樣的日子永無窮盡。便在這幾天之中,吉哥兒真正學(xué)會走路,夫妻倆在甲板上隔著十?dāng)?shù)步,吉哥兒從爹懷跑向娘抱,松娘手抓住爹腿,歡天喜地之間,竟無須再讓人牽扶。

      吳土焙喜道:“這孩子剛剛十個月便學(xué)會了走路,真是天生的好料子!”這日近午時,看見一處小島,查那航海圖,得知叫做“龜鳧磯”,呂洞賓注明島上有淡水潭,當(dāng)即命船夫靠過去。隔島十余丈,大船拋錨,眾人解下登陸的小艇,分批上島。

      吳土焙提氣在島上奔了個來回,只見這小島方圓只有三五十丈,沒發(fā)現(xiàn)蛇蟲害獸,卻草木豐美,中間一處小潭,潭水清冽,一嘗十分可口。

      吳土焙接妻兒來到島上,對船夫道:“今天咱們在這島上歇息一晚,明天再登船上海。”

      船夫共有十余人,雇主只要肯出銀子,憑你愛歇幾天都成,當(dāng)下樂呵呵從船上搬下鍋碗炊具,用船帆支起篷帳。

      這島上棲著不少海鴨,吳土焙不多時揀了十幾枚野鴨蛋,惹得野鴨嘎嘎亂叫。阿依古麗領(lǐng)著吉哥兒跟在后邊,漸漸到了那小潭旁邊。吳土焙和妻子在潭邊坐下,但見藍(lán)天碧波之中,獨生此泥丸小島,島中偏偏更有一潭,水平如鏡,野花盛開,當(dāng)斯時此地,讓人頓生悠悠無極之感。

      島的另一端生起裊裊炊煙,幾名船夫張網(wǎng)捕魚,笑聲不時傳來。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均情意綿綿。正沉浸在良辰美景之中,忽然間阿依古麗驚叫一聲,卻聽咕嘟一聲,小吉哥兒踩到一塊圓石,立足不穩(wěn),掉進小潭之中。

      阿依古麗叫道:“吉哥兒,吉哥兒!”

      吳土焙一躍而起,便要下水救孩子。忽然之間,他驚訝至極,只見吉哥兒浮出水面,神色又是驚慌又是興奮,手腳擺動,竟自在水中不沉。

      阿依古麗見丈夫不動,跺足道:“你去救孩子呀!”

      吳土焙擺擺手,輕聲道:“你瞧!”便這么說話之間,吉哥兒嘗到甜頭,笑嘻嘻地玩起水來。

      阿依古麗見到這等奇象,也矯舌不下,低呼道:“我的胡大!”

      吳土焙雙拳一磕,嘿了一聲:“我兒子是天才!”除下外衣,也跳進潭中,那潭水不是很深,卻也足以沒人,好在已是五月下旬,潭水溫暖。

      吳土焙游到吉哥兒身邊,吉哥兒咯咯直笑。阿依古麗望著水中父子,喜不自禁,擦擦眼睛,卻是剛才已經(jīng)急出淚來。

      父子倆在水里足足玩了半個多時辰,太陽漸漸西下,吳土焙擔(dān)心兒子受涼,抱上岸邊。吉哥兒還未盡興,叫喊掙扎,還要下水。阿依古麗抱進懷中喂奶,小屁孩方轉(zhuǎn)怒為喜。

      吳土焙蹲在草叢里擰干內(nèi)衣穿了,笑道:“吃奶的孩子,居然會游泳。他媽的,這事兒要是別人說的,我死活不信。”

      第二日登船又行,吳土焙指點方位,傍晚時到了大黑山島。那大黑山島北岸有幾處木屋草棚,都已傾塌,看來已經(jīng)久無人煙。當(dāng)夜在島上歇了。

      次日吳土焙對那船主道:“船老大,咱們算算船錢吧?!?/p>

      船老大笑道:“待回到陸上去一起算也不遲?!彼H眼見到吳土焙的褡褳里裝了不少硬貨,再說價錢本就已經(jīng)談好,是以并不擔(dān)心。

      吳土焙堅持要算一算。船老大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說了一個數(shù)目,是十一兩零幾錢。

      吳土焙道:“好,我再給你翻上一倍,湊足二十兩。只不過今天不能給你。你們把船舵、槳帆都卸下來,在這島上住下來等我?guī)兹?。那條小艇,借給我使。這島北邊的板棚草房,收拾出幾間來,留一間我們一家住?!?/p>

      船老大雖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可聽雇價可觀,便也答應(yīng),當(dāng)即便令眾船夫照辦。

      吃過早飯,吳土焙帶妻兒劃著小艇,離開島岸。船老大囑咐道:“小艇受不了風(fēng)浪,可千萬別走太遠(yuǎn)啦?!?/p>

      吳土焙謝過。他記得師父童浩聲說的那寶船沉沒之處,是在島南三十三丈許,怕被眾船夫看到,特意從北岸出發(fā),劃了好幾里一個圈子,轉(zhuǎn)到南岸旁,讓妻子與兒子上了岸等著,自己又劃船向南,走了約摸三十三丈,心里越來越迷糊:三十三丈,聽著不遠(yuǎn),可這南岸長短便有大半里,卻到哪里撈去?若是一點一點下水去看,這番工夫,可得有年月了。但既然已經(jīng)來了,總得下水看看,在船上拴好一根繩索,系在腰間。

      阿依古麗在岸上看到,擔(dān)心道:“你要干什么?”

      吳土焙擺擺手,跳下水去。

      他分水下潛,好在天氣晴朗,光線透進海水,能看清周遭情形。不知潛下幾尺幾丈,光線暗淡下來,卻連半根水草都沒見到。倘能見到水草,便有望能潛到海底。

      吳土焙定一定心神,憋住一口氣,又潛下丈余,此時眼前所見,已經(jīng)全黑。他伸手?jǐn)[足,仍沒碰到半片兒海草葉。胸口漸漸憋悶,不敢再逗留,返回海面。阿依古麗在岸上見了,撫胸吁氣。

      吳土焙量了量進水的繩索,足有七丈之長,不禁泄氣,心道:就算這底下藏著寶船,那也是沒辦法撈上來了。

      他上船劃行一段,再下水試了幾處,均是深不見底,不禁好生失望,自語道:“我還當(dāng)是什么驚人秘密,這秘密就算人人皆知,也是沒法子可想?!?/p>

      這些日子來他雖然忙碌,可時常想到這沉船寶貝,不免心動,此時見了這番情形,越想越覺好笑,不由得放聲大笑,上船回到岸邊。

      阿依古麗問他為什么發(fā)笑。吳土焙不再隱瞞,將來龍去脈講了。

      阿依古麗張大眼睛望著海面,嘖嘖稱奇。吳土焙道:“這便叫做望洋興嘆了。嘿,咱們把這秘密傳播出去,看誰有本事能撈出寶貝來。”

      阿依古麗搖頭道:“不,不好。倘若大家知道這海里有寶藏,就會都來試一試,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p>

      吳土焙心頭一凜,肅然道:“一點兒也不錯。好老婆,你的見識,比我高明得多。有些秘密,還是永遠(yuǎn)都不要說的好?!?/p>

      阿依古麗身子一顫,仔細(xì)望了丈夫一眼,見他望著海面呆呆出神,暗暗嘆了口氣,把吉哥兒往懷中攏了攏。

      吳土焙一會兒便也釋懷,見吉哥兒望著海水躍躍欲試,當(dāng)下給他脫得赤條條的,兩人一起入海。

      阿依古麗提心吊膽,但見吉哥兒玩得興高采烈,過了一會,也就松了口氣,小心道:“吳大哥,我能不能也下水?”

      吳土焙道:“能,怎么不能?”

      阿依古麗除了鞋子,只敢在島岸沙石淺灘上站著而已。注視著丈夫孩子戲水,享受著和風(fēng)拂面,只覺心曠神怡,兩手合十,心中默禱:胡大,您仁愛慈善,法能無邊,賜我人間所有。求胡大保佑我丈夫與孩子平安,讓他們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像眼下這般歡樂和睦。忽覺腳邊一塊圓圓的卵石蠕動起來,不由得吃了一驚,低頭瞧時,卻是一枚海貝。

      她俯身拾起,捧在手里,只見那海貝足有半個碗口大小,殼上一圈圈的花紋,十分漂亮。

      阿依古麗揚給丈夫看:“我撿了一個這個!”

      吳土焙眼光一瞟,笑道:“這是花虼喇。你多撿些,這東西好吃得很!”

      阿依古麗依言細(xì)看,卻見水清沙凈,哪里再能找到一枚?正疑惑間,卻見一塊小石頭微微一動,急忙抓出,卻又是一個好大的花虼喇。

      她這才知道這物喜歡藏在沙土里,有此經(jīng)驗,當(dāng)下下腳踩手挖,不一會捉到十?dāng)?shù)枚,抱不下了。左右瞧瞧,把海貝放在一個小石洼里,蹲在一邊細(xì)細(xì)品看,十分愜意。

      那石洼里有水,海貝慢慢又伸出斧足,阿依古麗忽見有一枚海貝中閃耀著一粒亮晶晶的東西,分明是顆珍珠,急忙去撈,那海貝遇驚,立即緊閉蚌殼。

      阿依古麗遇到難題,向丈夫求援,吳土焙拖著小吉哥兒回岸,把海貝重新放入水中,過了一會,那海貝又張開雙殼。

      吳土焙正等它這一刻,左手疾撈,右手捏起一粒小石子塞入雙殼之間。海貝再也閉不攏,珍珠清晰可見。吳土焙折了一根細(xì)枝,輕挑慢撥,將那粒珍珠弄出來,交給妻子。

      阿依古麗托著那粒珍珠,見有筷子頭大小,知道這一粒便價值不菲,不禁歡天喜地:“原來珠子是這樣來的!”賞玩片刻,望一眼丈夫,微微一笑。

      吳土焙頓知她心中所想,依法炮制,在剩余的十來枚海貝中竟然又得到三粒珍珠,其中兩粒中等大小,一粒很小。

      也是該當(dāng)他們有此收獲,這一類海貝正是珍珠貝,在這大黑山島岸邊比比皆是。

      夫妻二人這一天便忙著揀取海貝取出珍珠,到饑腸轆轆之時,總共有了三十余粒珠子,其中兩粒,足有小指肚大,當(dāng)真瑩潤光潔,竟非凡品。

      阿依古麗將珍珠都洗凈了,包進一方手帕,向吳土焙道:“你說的寶藏,可不就在這些花虼喇的肚子里?”

      回到北岸,眾船夫已經(jīng)做好了飯。

      吳土焙道:“有勞各位,明日早飯之后,咱們便啟程。”

      船老大問去哪里,吳土焙心中一動:不知神仙島上的朋友怎么樣了?反正左右無事,何不讓阿依古麗、吉哥兒好好玩耍一番再回泰山?說道:“要去的那地方,離嶗山不遠(yuǎn)。”

      船老大吸了口冷氣道:“那不是在青島附近嗎?從海路走,足有上千里。再說,那么遠(yuǎn)的海程,小的從沒去過。吳客官,咱們不如還是回蓬萊,你走旱路,也能到嶗山?!?/p>

      吳土焙道:“便要走海路哪。我們沿淺海一路繞過去?!?/p>

      船老大面顯為難之色。

      眾船夫便有人插嘴道:“客官,不瞞你說,如今官府征海賦,俺們這些使船的,都窮得厲害,交不上海賦,那可不成?!?/p>

      眾人七嘴八舌皆罵官府橫征暴斂,逼得人沒法過日子,末了船老大涎著臉笑道:“客官有這等好興致,要坐船去嶗山,那也不能在乎錢了。你先把這來的二十兩給了,咱再說說去嶗山的腳錢?!?/p>

      吳土焙笑道:“這也應(yīng)當(dāng)?!碑?dāng)即取了二十兩銀子交付。

      船老大謝收了,議定去嶗山一百二十兩銀子,吳土焙一口答應(yīng)。

      當(dāng)時普通農(nóng)戶起一幢大屋,花費也不過十幾兩銀子,眾船夫攬到這等好差事,皆大歡喜。

      第二日一早,船離大黑山島,在海上非止一日,過煙臺、經(jīng)威海,這日下午,到了莫邪島。

      吳土焙與呂洞賓、何仙姑同赴神仙島時,走的便是這條海路,此時隨口指示,全無差錯。

      船老大連聲稱贊吳客官見多識廣,吳土焙忍不住地說出自己是泰安尉佐,眾船夫更加敬佩,只言語之間,擔(dān)心己等曾經(jīng)在長官大人面前罵過官府。

      吳土焙笑道:“官府若是不好,我也罵呢。我便是因看不慣縣衙里的事,不肯抓交不起遼餉的窮苦百姓,才裝病出來游玩?!?/p>

      眾船夫這才放心,均嘆息如今世道艱難。

      一名船夫盯了他半晌,小心問道:“客官姓吳,名諱可是叫做……叫做吳土焙嗎?”

      吳土焙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眾船夫皆滿面喜色,向吳土焙行禮。

      吳土焙心下疑惑,連忙還禮,問起緣由。

      船老大道:“原來吳客官便是吳大俠吳門主!俺們蓬萊靠苦力吃飯的,誰不感謝吳大俠!”

      眾船夫紛紛說了,原來當(dāng)初白秀齡在蓬萊立天刀門,與官府捕快勾結(jié),眾弟子橫行不法,蓬萊百姓畏之如虎。吳土焙收攏天刀門弟子,撤出蓬萊,眾百姓得以松口活氣,早已傳頌他的姓名,稱之為大俠。

      船老大道:“既然是吳大俠,咱們的船錢可不能提了。吳大俠,小的等能隨你一同出海,那便比什么都高興?!?/p>

      吳土焙聽得又是慚愧又是得意,推辭不受,當(dāng)場便將船錢先付了。

      眾船夫愈發(fā)殷勤,飲食服侍,極為周到,一家三口將渤海諸多海鮮吃了個過癮。

      這日船過了威海,東邊天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團黑云,海上起了風(fēng)。船老大見狀,命向右轉(zhuǎn)舵,急向陸地駛?cè)?,擬靠港避風(fēng)。

      風(fēng)越來越大,海面上白浪起伏,不一刻浪頭更大,只見千頃碧水變成大浪滔天。天空不知何時烏云密布,閃電偶現(xiàn)云層之間。阿依古麗幾時見過這等場面,不禁嚇得變色。

      吳土焙安慰道:“無妨無妨。”

      小吉哥兒不知厲害,興奮得哇哇亂叫。

      吳土焙問船老大:“怎么樣?”

      船老大憂道:“吳大俠,瞧這勢頭,要有一場暴風(fēng)雨。不過,風(fēng)頭是從西邊來的,應(yīng)該不會太厲害?!?/p>

      正說間,風(fēng)勢忽然變小了,不一刻,幾乎全停,只是海浪兀自起伏不定,天空陰沉沉幾似夜晚。

      吳土焙暗暗吃驚,見船老大瞪大雙眼,眼皮一跳一跳,看著極為不安。他目光隨著船老大轉(zhuǎn),轉(zhuǎn)到桅桿上,上面拴了一溜風(fēng)信子,已經(jīng)垂下,偶爾抖動一下,便引人心口一跳。

      海天之間似是越來越低,要壓到一起,烏云貼在海面上,海水也變得黑重如鉛。這時人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間仿佛靜止了,桅桿上的風(fēng)信子完全垂下,連一絲一梢也不動。

      便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忽然一名船夫叫起來:“掌舵的,你瞧,龍吸水!”

      他的聲音突如其來,眾人全都打了一個哆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見滿天鉛云之間,獨有極細(xì)的一條白線垂下來,直達(dá)海面,上小下粗,像一條張著大嘴的巨龍,吸食著海水,極慢地擺動著,但看出中心的漩渦十分迅急,海水被不斷地卷進,形成一道白亮的光環(huán)。

      船老大倒吸一口冷氣,忽然大聲叫道:“快,卸帆!起舵!”

      眾船夫四下里一聲答應(yīng),七手八腳,將風(fēng)帆卸了。

      吳土焙問道:“怎么,很厲害么?”

      船老大面色如鐵,咽了口唾沫,慢慢點了點頭,對一名老船夫沉聲道:“抓只公雞來,祭海龍王!”

      那老船夫飛奔到船尾雞榯取了一只大紅公雞,交給船老大。

      船老大向那龍吸水的方向跪倒,回頭看了一眼,眾船夫俱都跪下。

      船老大道:“吳大俠,請你也一起拜海龍王吧。”

      吳土焙點點頭,與阿依古麗一起跪在他身后。

      船老大左手捏著公雞雙翅,禱道:“小民王來喜等拜上海龍王老爺:小民等倚仗海龍王所賜,賴以過活。此番出海,不知何處言語不慎,沖撞龍王老爺,萬乞龍王老爺恕罪。出門匆忙,未有重禮,孝敬紅公雞一只,幸乞海納!”雙手一送,紅公雞咯咯叫著,落入海中。

      眾人不知會發(fā)生什么,警然注視。

      那老船夫忽然輕聲道:“掌舵的,掉東風(fēng)了!”

      船老大雙眉一顫,慢慢抬頭望著風(fēng)信子,風(fēng)信子果然微微向西飄動。片刻之間,東風(fēng)吹起,人人都能覺出。

      吳土焙見那龍吸水是在正西方,既然起了東風(fēng),那么便不會飄過來了,但好像一恍之際,那龍吸水似正往這邊移動。他疑心看錯,揉了揉眼睛,再仔細(xì)一看,一點兒也不錯,龍吸水分明近了一些,粗了一些。

      不知覺間,東風(fēng)變大了,海浪卻變得很小,龍吸水搖搖晃晃逆風(fēng)而至。

      那只公雞在海面上鳴叫掙扎,離船漸遠(yuǎn),突然海中躥出一條大魚,將公雞吞進口中。那魚足有丈長,擊起好大水花。

      眾人正驚,卻見那片海水慢慢移動旋轉(zhuǎn),頃刻旋轉(zhuǎn)加快,突然之間,嘩嘩巨響,海水卷成一條白龍,騰空而起。那條大魚裹在白龍之中,飛上天去。

      眾人無不驚呆,船老大叫道:“都趴下,緊緊抓住繩子!”

      不知覺間,船慢慢移動起來,右舷的水越來越高,漸漸高出船甲板,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壁,漸長漸厚,看不見頂端。船身極為傾斜,然而人卻不滑下,只感覺身體比平時重了許多似的,壓得骨頭都有些吃不消。

      吳土焙左臂抱緊孩子,右手緊抓一根纜繩,抬頭看上方,只見細(xì)細(xì)圓圓的一小片湛藍(lán)湛藍(lán),除此之外,一片漆黑。突然之間,他眼睛張大,卻是許多魚在那白圈里憑空飄游,那只吃了祭海公雞的大魚也在其中。

      阿依古麗看到這等奇景,喃喃道:“我的胡大!”

      她卻不知吳土焙望著她也差點喊出“我的胡大”來。阿依古麗的滿頭長發(fā)無風(fēng)自揚,像一匹黑綢緞似的立起來。

      吳土焙道:“抓緊繩子!”

      阿依古麗只見他嘴動,卻聽不到話,問道:“什么?”

      吳土焙道:“抓緊繩子!”可聲音仿佛被吸得無影無蹤,連他自己也聽不到。

      這時人人只感被封在一個輕盈的軟套中,身子由重到輕,不由得便要飄起來。片刻之后,許多人真的飄起來,兩只腳朝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將人拖進那不知究竟的白圈里。

      人人近在咫尺,卻又如隔天涯,互相望著,眼神中全是莫大的驚恐。

      吳土焙見阿依古麗也飄浮而起,咬牙挪動一點,想拉住妻子,突然間懷里一松,小吉哥兒被吸得向上飛出。

      吳土焙大驚失色,卻見阿依古麗雙手松開繩索,猛地抱住兒子,母子倆一同飛起。

      吳土焙哪里還有他想,縱身一躍,雙手抓住妻子足踝。右足一旋,將剛才抓的纜繩纏在腳上,但覺輕飄飄飛出丈余,右足猛地一勒,繩子被拉緊。耳朵陡然好使了,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

      阿依古麗叫道:“吳大哥,放手,你會一起死的!”繩子好像隨時要將吳土焙右腿扯下,他咬緊牙關(guān),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一開口便要脫力松手,雙手拼力下拽,阿依古麗與孩子一分分一寸寸拉近了。

      內(nèi)力非天刀門所長,吳土焙此時雙手之力,已遠(yuǎn)超平日數(shù)倍,一張臉漲得通紅發(fā)紫,終于將妻子的兩腿拉進懷中,雙臂夾緊,再奮力拉到她大腿、腰間、肘彎,終于將母子二人拉進懷中。

      阿依古麗騰不出手來,咬住丈夫衣領(lǐng),幫他減輕一點力道,眼淚流出,被卷上天去。

      一家三口系在一根纜繩上,虧那繩子是棕麻擰成,足有酒杯粗細(xì),又常年浸泡海水,端的是結(jié)實異常,方吃住三人拉力。

      小吉哥兒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抬頭看著水墻飛沫中的眾多游魚,兩眼閃動著喜悅興奮,偶爾咯咯一笑。

      夫妻二人都看出,原來那道水壁卻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他們正處在漩渦的空心里。

      四周的海水一團團的,大的總有數(shù)尺,小的不過寸余,在藍(lán)白之間光彩變幻,像是翡翠珍珠,瑰麗奇景,難描難畫。

      忽聽“呼啦”一聲來自腳下,吳土焙低頭看時,卻是帆布被大風(fēng)扯下一片,飛將上來。他心口一緊,看準(zhǔn)來勢,左足飛起,將帆布點開。接著飛來的,卻不僅是帆布了,什么桅桿、木桶、舵盤、艙板,相繼從船上拔起,匯進旋轉(zhuǎn)著的水幕。

      有的離三人甚遠(yuǎn),近些的吳土焙就踢開。然而破東爛西似是無窮無盡,吳土焙不知能支持多久,這時腦中空蕩蕩什么都沒有了,只知見物飛近,便踢將開去。突然間又踢了一物,這物卻是會說話的,“啊啊”大叫,飛入頂端風(fēng)眼。

      吳土焙這才看出是一名船夫,其印象在腦中一閃而過,忽的又有一名船夫向他撞來。

      吳土焙無力將他拉住,右腿一擺,借力移開半尺,那船夫兩手亂抓,扯去了阿依古麗一片裙角。

      吉哥兒抬頭望著漸飛漸小的船夫,突然知道害怕了,大哭起來。

      阿依古麗見丈夫已經(jīng)精疲力盡,如此耗下去,只怕要活活累死,大聲道:“吳大哥,放開我跟孩子,你自己能活的!”

      吳土焙雙眼赤紅,極慢地?fù)u搖頭。

      阿依古麗道:“吳大哥,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其實……”

      吳土焙凝神聽時,忽然一截斷木重重撞在阿依古麗后腦上,頓時沒了聲息。

      吳土焙心魂俱裂,唯知死抱著妻兒不放。身上不知被多少碎物砸中,腦中一片暈沉,突然后心也著了重重一下,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頑魂返歸鐵軀,只聽有人在一旁低聲飲泣,接著飲泣變成驚喜:“吳大哥!吳大哥!醒了,你到底醒了!”

      吳土焙悠悠醒轉(zhuǎn),只見眼前有好幾個人,一個正是阿依古麗,另外四個,是船老大與三名船夫。眾人全都衣衫破損,頭發(fā)蓬亂。

      吳土焙問道:“這是在哪里?”喉嚨卻又甜又辣又痛又火,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微抬一抬手,渾身痛入骨髓,忍不住吸了口冷氣。

      阿依古麗擦去淚花,伸手握住他右手:“你不要動,你……好好歇一歇?!?/p>

      船老大搖頭嘆息:“吳大俠真是好大的命,你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啦?!?/p>

      其余三名船夫也均贊嘆。

      阿依古麗坐在他身邊,扶他的頭枕到自己腿上,喂給他水喝。

      吳土焙嗆了一下,示意不喝了,運動內(nèi)力,慢慢覺得經(jīng)絡(luò)舒活了,欠起身來,只見天氣十分晴朗,海上風(fēng)平浪靜。但船只殘破,桅桿艙棚一律不見。

      他神志慢慢回府,突覺一股逆血沖喉而上,張嘴哇地吐出一口血來,色呈紫黑。

      阿依古麗驚恐無措。

      吳土焙道:“不妨事,吐出瘀血來,便是我好啦?!庇挚攘藥状危鲋拮勇酒?,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心知自己這次著實傷得不輕,好在感覺骨頭沒有傷斷之處。

      見船夫少了好幾人,只余下四名了,問起情形,才知那場龍吸水竟將船夫卷走七人。

      此時船上無帆無槳,船老大與三名船夫愁眉苦臉,都說不知被風(fēng)吹出幾十幾百里,眼下只能在海上漂流,倘若再遇風(fēng)雨,只怕難作好想。

      吳土焙深以為然,點頭道:“各位,咱們幾人遭遇大難,幸運地活下來,足證福氣不小。無論如何說起來,各位不是為在下出海,也不會遇到這場暴風(fēng)雨,在下真是對不住各位。事已至此,愁也沒用,咱們有法子想法子,沒法子就混日子,想來總會逢兇化吉?!?

      船老大擊掌道:“不錯不錯!有法子想法子,沒法子混日子!海娃、根生、順子,咱們先把艙里的雨水?dāng)€起來,只要不死,總會碰到船的,咱們就有救了!吳大俠,你也不用自責(zé),你雇船,我們出船,遇到這檔子事,半點也怪你不著?!?/p>

      然而一連數(shù)日,別說遇到船,連小島、礁石也沒見到。

      船老大名叫王來喜,卻還是喜不起來,帶著三名船夫修了幾只槳,連續(xù)幾天往東方劃??衫咸焖剖菍iT與他們?yōu)殡y,一直刮著東風(fēng),吹得破船西去。

      到了第五天,眾人便都?xì)怵H,任由船只在茫茫大海上漂行就是。沒了船篷船艙,只得都呆在甲板上,白天烈日曬得人頭昏腦脹,晚上又凍得人哆哆嗦嗦。緊接著又下了半天雨,眾人皆無精打采。

      每過一天,船老大王來喜便在船舷上刻一道記號,這日又刻完一道,不禁面色如土,扶著船舷怔怔掉下淚來,對三名船夫道:“已經(jīng)四十九天了。死了的幾名兄弟,都滿七了?!?/p>

      眾船夫大都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漢子,感情深厚,掌舵的一言,勾起三人生死之痛,均黯然垂淚。

      王來喜道:“我?guī)Т蠡锍鰜淼?,就算能活著回去,怎么給他們的妻兒老小交代!”

      吳土焙夫妻均默默無言。

      小吉哥兒已會簡單說話,叫道:“爸爸,媽媽!”呵呵一笑。

      卻聽“撲通”一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

      眾人皆渾身一震,覺出聲音來自西首,一齊望去。海面上似有兩個小黑點,聲音正是從那里發(fā)出。

      海娃眼力甚好,凝神看了半晌,喜道:“掌舵的,是船!有船來了,我們有救了!”

      話音剛落,只見后一個黑點忽然火光一閃,海面上激起一道水柱,隔了片刻,才聽到“砰”的一聲。

      王來喜等剛剛升起的一絲喜悅轉(zhuǎn)眼變成驚恐。

      吳土焙道:“好像是打仗。后面那條船開炮,打前面那條船?!?/p>

      阿依古麗趕緊追上孩子抱進懷中。幾人都坐在甲板上,看那兩條船。

      兩船前后向這邊駛來,過上一會,后船便發(fā)一炮打擊前船。漸行漸近,卻見二船相隔了足有一兩里,船上的桅桿、帆篷甚至走動的水手都慢慢看得清了。后船的船頭上裝著兩架火炮,輪番發(fā)射,無奈炮彈射程不夠,都落在前船之后,激起好大水柱。

      吳土焙也算是半個官面上的人物,見識最廣,但也是第一次見到火炮,心想這東西只是聽說,親眼見了才知道威力如此驚人。倘若前船被打中一炮,后果不堪設(shè)想。瞧兩船的船員都是水軍,只不是大明服色。

      吉哥兒聽到炮聲,見到水柱,向那里伸手空抓,道:“好,好!玩,玩!”

      吳土焙心下生悲:“孩子以為好玩,這豈是好玩的?”在殘船上苦熬了四十余日,好不容易碰到人,卻是交戰(zhàn)的雙方水勇。

      王來喜道:“吳大俠,我們該如何?”

      吳土焙無奈而笑:“天知道!奶奶的,咱們這是來到了什么鬼地方?”

      前一條船漆著朱漆,裝飾豪華,船頭上刻著一條龍,只不過龍形與平日慣見的略有不同。后船則涂了黑漆,水勇都穿著一色黑緊身衣,身材矮小,其中一個長官模樣的揮刀向前船叫喊著聽不懂的話,聽來很是野蠻。

      吳土焙雙目突然被那彎刀一刺:“為何跟鹿帽騎士所用的刀這等相像?”

      卻聽“砰”的一聲大響,一發(fā)炮彈到底打中了朱漆龍船,船身微微一晃,帆角起火,上面的水兵趕緊撲救,片刻間火也就滅了。

      黑漆船上的黑衣水勇怪聲歡呼,加緊追趕。

      兩船相距又近了一些,朱漆船上一隊銀衣兵士持盾牌來到船尾,彎腰下伏。后排站起數(shù)十人,向那黑漆船放箭,可惜箭到時已經(jīng)力弱,有些落入海中,有些射到甲板,連放三排箭,未傷一敵。

      后面那黑漆船又是一炮,沒打中朱漆船,炮彈卻正落在殘船上,一聲巨響,可憐殘船經(jīng)受過龍卷風(fēng),又在大海上漂流四十余日,這一回終于在劫難逃,被打穿右舷,頓時進水如注。

      王來喜罵道:“操他奶奶,怎么連我們也打?”

      海娃、順子、根生三人忙去堵船艙破洞,奈何窟窿太大,哪里堵得住,咔咔聲中,數(shù)片船板脫裂下來,頓時進水及半。

      阿依古麗驚叫:“吳大哥,進水啦,船進水啦!”

      這船上其余人都識水性,就連小吉哥兒也能游泳,最怕水的自是阿依古麗。

      吳土焙向朱漆船大叫:“過來,過來,救人!”他心想朱漆船此時自顧不暇,只怕未必理會,哪知朱漆船船頭一掉,竟真的向殘船靠過來。

      黑漆船又發(fā)兩炮,都落在殘船旁邊,海水濺得各人頭臉都濕了。

      那朱漆船上放下繩梯,數(shù)名銀衣衛(wèi)士向幾人大聲說話,可惜半句也不懂,但瞧情形是讓他們從梯子爬上船去。

      吳土焙道:“老王大哥,你們跟我老婆孩子先上,我最后一個上。快些!”說話間朱漆船已靠近,兩名銀衣兵士四手齊送,繩梯直蕩過來。

      這時眾人已沒有第二條路,雖知那朱漆船正受炮火轟擊,卻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dāng)下王來喜先上,海娃第二、根生第三、順子第四個,爬上數(shù)級梯撐,一手抓住繩梯,一手把小吉哥兒逐級遞了上去,一名紅袍官員模樣的人自船上彎腰接過小吉哥兒。

      四名船夫趕緊爬上朱漆船,隨后阿依古麗也上去了。

      紅漆船不敢停留,邊救人邊前行,輪到吳土焙時,繩梯已經(jīng)蕩離開去。

      阿依古麗大喊:“等等吳大哥!吳大哥,你怎么辦?”

      殘船進水甚快,已經(jīng)沉沒到船舷。吳土焙后退兩步,猛提一口氣,向前一沖,奮力躍起,竟自越過繩梯,直登上朱漆船船沿,回手拉住妻子,雙雙跳進船艙。

      幾人劫后余生,皆是不勝歡喜。只見這條朱漆船甚大,上面已有百余人,其中七八十人是銀衣兵士,另有十幾名是官員,圍著衣著華貴的一男一女。兩人都很年輕,男的不過二十歲,女的也就十七八歲。

      吳土焙行禮道:“在下等人多謝救命之恩。”

      那華貴公子嗚啦嗚啦說了幾句話,模樣十分和善,卻不知是哪里的語言,半點也聽不懂。

      旁邊一名留胡子的中年官員對那華貴公子躬身說了幾句。華貴公子與他對談兩句,目光始終望著吳土焙等人。

      那中年官員轉(zhuǎn)過身來,向吳土焙問道:“幾位莫非乃大明朝人氏乎?”腔調(diào)怪異,不是中土口音。

      吳土焙喜道:“是啊是啊,閣下是……閣下等不是……不是大明的人么?”

      那大胡子官員道:“吾等朝鮮人也?!?/p>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

      下期預(yù)告:

      吳土焙帶領(lǐng)妻兒前往蓬萊附近的海域?qū)ふ蚁葞熕f的寶藏,結(jié)果一無所獲。本打算借機同家人在海上游覽一番,卻突然遇到風(fēng)暴,輾轉(zhuǎn)流離之下,竟卷入海戰(zhàn)之中,幸得朝鮮船只所救。吳土焙這才得知,自己竟然到了朝鮮海域,并且還遇到了一些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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