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霧
“……挺一戈風雪。往來兵間。功成際。一旦命殞權(quán)奸??皣@。未復江山。便做昔日砍頭嚴顏……”
陸老爺子這一腔聲醇韻正,似水磨巖,將武穆舊事里的義烈肝膽,滿腔悲憤唱得淋漓盡致,至得末一句,更如碎云現(xiàn)月,驚霄激聲——
“尚留傳——滿門一劍。血痕斑斑!”
京胡聲一頓,恰逢雷音一停,四下里俱是一靜,緊接著一聲彩奪空而出,大槐樹底下叫好連迭響成一片。
雖是上了歲數(shù),老爺子唱完一段依舊不見氣促,任街坊鄰里叫好連聲,只是慢悠悠撂下京胡,吹開火捻子點上旱煙,笑瞇瞇地抽了起來。
要說這位老爺子,那也稱得上是劉家村的一位傳奇了。
自打他二十年前到了劉家村,村里人就再沒為看病發(fā)過愁,不管生了什么疑難病癥,只要上老爺子開的醫(yī)館里走一趟,讓老爺子號脈開方抓上幾味藥,吃不過七天準是藥到病除。
老爺子用藥有講究,絕對不按著醫(yī)書里現(xiàn)成的方子來,總得切過脈后改那么一兩味。用他的話來說,這百樣人得百樣病,就算是同樣的癥狀,也分個風寒濕熱體質(zhì)各異,可沒有一張方子百病兼治的道理。
他那藥方子也有人慕名上門,專門求去研究。老爺子也不藏私,隨他們拿去跟一群黃發(fā)碧眼的毛子大夫研究了好些天,愣是沒研究明白哪味藥管什么事,逼不得已只好重新上門來問老爺子。
這中醫(yī)就是個玄而又玄的事,哪有說破了的方子,說白了的藥理。
陸老爺子笑而不答,只叼著個旱煙管看他們瞎忙活,歸其到了最后,這幫人也沒研究出個名堂,只得沖老爺子說了聲佩服,悻悻走人了事。
除了看診醫(yī)病,抽上兩鍋子旱煙,陸老爺子沒什么大嗜好,就愛唱兩句西皮二黃。
每回吃過晚飯,他就提著個京胡往村頭大槐樹下面一坐,半瞇著眼搖頭晃腦地亮起了嗓,今個唱《蘇武牧羊》,明個唱《定軍山》……唱得是不是真好,村里人可聽不出來,就覺著這老爺子唱腔夠敞亮,夠帶勁,有一股子那叫什么來著?
對,縱橫沙場的蒼涼血,慷慨豪邁的英雄意。
這都是那戲文里的詞,村里人不懂具體意思,覺得好聽就足夠了。就連村東劉二伯家養(yǎng)的老狗大黃,也學著人樣搖頭擺尾蹭到老爺子身邊,拿掉了幾撮毛的腦袋拱拱老爺子的腿,在他腳邊臥下,一同聽老爺子開腔。
這人多口雜的,每次聽老爺子唱完了戲,還能聊聊村里村外的八卦,比如靠海的地方修了個叫鐵路的東西,有個鐵疙瘩能不靠著牛拉自己在上面跑,跑得比馬還快。
這是遠的,還有近的,有人跟縣城里頭看見夜殺流星刀的通緝令,說是這位爺趁著半夜摸進日本人的警備司令部,又砍了個日本大佐的腦袋去,懸賞重金緝拿云云。
說這話的青年不過二十來歲,他呸了口唾沫面帶不屑:“誰都知道那流星刀殺的不是日本鬼子就是偽軍軍官,莫說沒人知道流星刀的行蹤,就算知道也不會去告密?!?/p>
族老就咳了下,瞪他一眼:“莫談國事?!?/p>
陸老爺子剛好抽完一袋旱煙,跟石板上敲了敲煙袋鍋子倒出余灰,提著京胡站起來回了醫(yī)館。
族老又瞪了那青年一眼,青年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小心翼翼地開口:“成財哥還是沒信?”
陸老爺子沒兒子,就前些年收了個徒弟,是劉家村里的人,大名成財。
老爺子授徒不藏私,那是真打算將衣缽都傳下去的。
可成財雖然聰明伶俐,卻生就一副毛躁性子,有次給病人開藥漏了一味,幸好被老爺子發(fā)現(xiàn),抄起煙袋鍋子狠狠教訓了一頓。
“咱是大夫,大夫的手上攥著人命,那就不能有疏忽的時候!”老爺子氣得眉毛直豎,“病人把命交到你手里,那是信任你,你就得對得起這份信任,別說故意謀財亂開方的事不能做,就算是差了一味藥,那都是損陰德折壽的事,不管你救了多少人……
“只要害死一條命,你手上的血就洗不清!”話一出口,老爺子似乎又想起什么,眼神數(shù)變,頹然坐了回去。
再后來盧溝橋上一聲槍響,日本鬼子跟蝗蟲一樣擁了進來,劉家村自然也沒能幸免。
鬼子們占了縣城不算,還在離劉家村不遠的地方修了個炮樓,駐扎在里頭的鬼子三天兩頭跑來村子里禍害。
村里人敢怒不敢言,血性意氣哪拼得過刺刀步槍,亂世里頭沒什么比自己的小命重要,喊兩句“太君”又掉不下塊肉去。
可老爺子不肯受這份閑氣,為了不給日本人治病硬是閉了醫(yī)館。沒了病人也就沒了收入,成財不愿跟著老爺子吃糠咽菜,一天晚上偷偷跑出了村。
轉(zhuǎn)天傍晚,老爺子照舊提著京胡來了槐樹下,一曲《富春江》唱得還是字正腔圓,村里人看著星光落在老爺子花白了不少的頭發(fā)上,曲唱完了愣是沒一個人叫好。
成財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族長看著老爺子的背影,嘆了口氣。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老爺子院外傳來擂鼓般的敲門聲,老爺子急忙披衣起來,開門一看,秦寡婦抱著他家五歲大的小娃兒站在門前,話還沒說先掉了兩顆眼淚。
娃兒面如金紙,唇色發(fā)紫,老爺子趕緊把人讓進屋內(nèi),一把脈眉頭卻皺了起來。
瘟疫,還是烈瘟。
窗戶外頭憑空打了個閃,頃刻烏云匯聚,風雨潑天。
疫情之急更勝暴雨,上門求醫(yī)的絡繹不絕,老爺子醫(yī)館重開,抖擻起精神開方救人,免費診治分文不取,著實救了不少性命。
可也不知怎么的,日本鬼子也找上門來了。
老爺子正給人診著脈,一隊日本兵沖了進來,為首的日本軍官肩章上有一顆金星,居然還會說兩句漢語。
“皇國軍人同樣患了瘟疫,急需治療,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老爺子眼皮都沒抬,左手松了病人腕脈,提筆就往紙上寫去。
“砰”的一聲槍響,筆桿應聲而斷。
日本兵后頭鉆出個人,忙不迭湊過來,點頭哈腰說著太君息怒。
聽見這聲音,老爺子愕然抬頭。
“成財,你、你居然投了日本人!”有認識他的已叫了出來。
失蹤的成財回來了,卻混了張灰狗皮套在身上,見他滿臉的奴顏媚色,老爺子氣得一拍桌子:“我只救人,不救畜生!”
他聲音硬朗,一句話擲地有聲,激得旁邊有熱血的立即叫了聲好。
又是一聲槍響,那叫好的瞪圓了眼倒下去,捂著胸口的指縫里溢出鮮紅。
日本軍官手里槍口硝煙未散,面上還帶著點居高臨下的禮貌,從容對老爺子點了個頭:“您繼續(xù),這的人很多?!?/p>
成財趕緊打起了圓場:“太君您別急,老爺子脾氣倔,您多給兩天時間,讓老爺子好好想一想,我也勸勸他?!?/p>
日本軍官盯著成財看了一會兒,將槍收起來一招手,帶著人走了。
成財頓時松了口氣,湊到老爺子身邊絮絮叨叨地勸說起來,財勢名利說了個遍,老爺子聽得頰上肌肉抽動,額角青筋直冒,猛地一把抓起瓷藥枕砸向他:“滾!“
徒弟打跑了,可這事還沒完,屋子里圍了一圈人,有上歲數(shù)的勸老爺子,不行您就去吧,就算是積德行善多救了條命。
還有的后生義憤填膺,說老爺子您可不能去,就算救條狗,都比救日本人強。
老爺子沒說話,只一口一口抽著旱煙,目光凝在白墻剛濺上的鮮紅。
有人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說村子都被日本人封了,看架勢像是要大開殺戒。
剛才主張不能去的后生立即沒了音。
老爺子吸完一袋煙,將煙袋在桌角上一磕,將所有人都轟了出去。
整整兩天,老爺子沒出屋,到了第三天,族老帶著村民們在院外給老爺子跪下了,什么都不說只是磕頭。
老爺子開了門出來,看著黑壓壓一片人,嘆氣點了點頭。
日本人派來輛軍用吉普,等了半天才見老爺子提著京胡出來,跟槐樹底下一坐。
“……攀衣攔馬哭聲慘,刺腑摧肝血清言。烽火連年遭劫難,忍見父老再受摧殘。君命難違回朝轉(zhuǎn),愿盡孤忠挽狂瀾……”
調(diào)弦亮嗓一曲西皮二黃,幾句唱得前所未有的雄渾蒼涼,戲還沒唱完,就見老爺子將京胡一摔,錚的一聲弦斷音止,他霍然起身上了車。
大黃嗚咽著追了半天,終是只能呼哧帶喘地目送吉普車絕塵遠去。
進了日本鬼子的炮樓,老爺子只看了幾個病人,要來支筆就唰唰開起了藥方。
藥方開完,他撂筆就想走,卻被日本人攔了下來,成財小跑著出去,一會子工夫端回來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老爺子眼皮都不帶眨一下,接過來就喝,喝完以后又等了十個小時,日本人見他好端端的沒事,終于派人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回了劉家村。
沒過幾天就傳來皇軍中瘟疫治愈的消息,可村子里的人卻開始躲老爺子如避瘟疫,再沒人找他來看病。
這人啊,大多都這副脾性,有用時燒香,沒用時拆廟,不用考慮生死的時候,就又想起那點子仁義道德來了。
逼著別人去做了婊子,他們立著牌坊,可不正是名利雙收。
只有大黃依然每天跑來陪著老爺子。
京胡摔了,自然也唱不了戲了。
老爺子只能拍拍大黃的腦袋,從幾乎見不著油星子的碗里,給它撥出半口棒子面稀粥。
成財?shù)故翘嶂Y物來過幾回,門還沒進就被老爺子拿煙袋鍋子抽了出去,他氣得在院子外頭直跳腳,被大黃一口咬在腿上,一瘸一拐地跑了。
過了幾天,又傳出來流星刀刺殺日本少將失敗的事了,說是那刺客勇猛得很,孤身往炮樓里闖如入無人之境,連路徑都熟得跟有人告訴過他一樣,可不正應了那個民間傳說,凡是抗日的都有天神庇佑,長明燈引路,無敵咒護身,能在槍林彈雨中毫發(fā)無傷。
可這回無敵咒失了效,那刺客一刀沒能刺死少將,自己卻身中亂槍當場氣絕。整個警備司令部炸開了鍋,日本人失了顏面,氣急敗壞地把他的尸體掛在炮樓外頭泄憤。
流言傳到時,軍用吉普再次開進村子,成財領著日本兵強行將老爺子帶上了車。大黃好像生了感應,攔在吉普車前頭拼命狂叫,日本人壓根沒理,一腳油門將它撞飛老遠。
車子轉(zhuǎn)彎沖過槐樹,車窗搖開扔出來根老煙袋鍋子,正好落在剩下一口氣的大黃身邊。老狗嗚咽一聲,一步步往煙袋爬去,還沒爬到,抽搐了兩下就不動了,一雙眼到最后也沒閉上,晶晶亮地映著青天白日,萬里無云。
老爺子在炮樓下了車,抬頭看見吊著的尸體,隨口問了一句。成財忙答那人就是流星刀,確實是個道上的狠角色,那天他一路沖進來重傷了少將,卻也身中了兩槍。
日本人本來想抓活的,他刀鋒一轉(zhuǎn)就往自己臉上剁去,一連三刀剁爛了臉,連身份都沒法查,尸體掛在外頭這是示眾呢。
老爺子聽了神色不變,跟著成財看過了少將傷勢,把完脈出來日本人叫他開方,老爺子掃了眼旁邊一臉諂媚的成財,冷聲道:“要我救他可以,先殺了這欺師滅祖的混賬?!?/p>
成財“撲通”一聲跪下,對著老爺子連連磕頭。
老爺子連正眼都沒看他,拿過毛筆唰唰寫了起來,槍聲響起時,藥方上正巧落下最后一筆。
藥熬出來,照舊是老爺子先喝,老爺子當著日本兵幾口將藥喝完,一亮碗底點滴不剩。
日本少將傷勢原本就急,老爺子既然肯喝藥自然就是沒事,軍官恭恭敬敬地把老爺子送到廂房里讓他稍待,轉(zhuǎn)頭就去熬藥。
他走得急,也就忘了開燈,門一關滿室黑暗。
老爺子摸索著揀了張椅子坐下,習慣性地去摸煙袋鍋子,手摸了個空才想起那跟了他幾十年的煙袋鍋子已經(jīng)被他從車窗里扔出去了。
他苦笑一聲,嘴角突然溢出縷黑血,眼神卻安詳?shù)迷桨l(fā)悠遠。
老爺子學醫(yī)的地方是個小門派,名字倒是挺別致的——“煎灰”。
別的醫(yī)門都是煎藥,可到了他們這倒好,改煎灰了。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問過老門主,這煎灰到底是個什么意思。老門主“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個門道,被問得急了直接抄起搗藥錘敲上老爺子腦門:“去去去,祖師爺傳下來的名字,愛叫什么叫什么,怎么就你這么多話呢?“
現(xiàn)在他好像有點明白這名字的意思了。
好比眼前有病人風燭殘年,病入膏肓,眼見著藥品捉襟見肘,有心無力的時候,大夫也沒有說撒手不管的。
即便是一捧灰里頭,煎煎熬出一星半點的藥渣殘火,也得勉力一試。
所以他這一門分了兩派,一個殘燼,一個余灰,可不正正好好一對,燒沒了一個,就剩下另一個了。
繼承了殘燼這一脈的是他兄弟,孿生的兄弟。
他也姓陸,學的是門里的殘燼刀法,而老爺子呢,學的是無中生有,死中求活的余灰醫(yī)術。
自打盧溝橋上炮聲響起,老爺子就再沒見著他那兄弟的影,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老爺子一大清早起來,總能見著有三炷香立在供桌上。
沿海一帶夜殺流星刀的名號卻是叫響了起來。
殘燼一脈以刀殺人,余灰一脈以醫(yī)救人。
他們倆兄弟,還有所有骨子里血性還在的中國人,做的可不都是這燃燼煎灰的荒唐舉動,看在那幫子套上灰狗皮的人眼里,根本是螳臂當車,徒勞無功。
可這把老骨頭里若能煎出點藥來,治治這沉疴病世。
他甘之如飴。
是藥三分毒,這中醫(yī)就是個玄之又玄的事,哪怕是一樣的方子,只要改了里頭一味藥半錢分量,救人的藥也能變成殺人的刀。
藥毒殺人不見血,乃是讓內(nèi)腑陰陽紊亂五行失調(diào),連閻王爺叫魂的時辰都能控制。
跟那幫得了瘟疫的日本鬼子一起喝了去疫湯,老爺子的命原本就只剩下一個月,再多拉個日本少將做添頭,值了。
可惜他行醫(yī)救人一輩子,到老卻得要用這祖上傳下來救人的功夫去殺人。
老爺子又咳了口血,猛地挺直了腰桿。
氣自丹田發(fā),豪由肝膽生。
“壯志未酬身先殞,還我河山有兒孫。兩河豪杰齊待命。復燕云豈止是岳家孤軍……”
日本軍官按刀帶人氣急敗壞地沖進走廊,他們剛轉(zhuǎn)過個彎,就聽見屋子里有人氣概云霄地拉開了嗓子,幾句西皮二黃唱得那叫一個蕩氣回腸。
“義師勁旅終必勝,英雄何必淚滿襟。權(quán)當作塞雪立馬黃龍痛飲——”
“砰”的一聲門被踹開,聲音同時戛然而止。
余韻驚雷,響入云天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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