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非作品《向著夜晚游蕩》徹底而決絕的先鋒實驗性體現(xiàn)在這篇小說根子上的“三無”,即:無進展、無情節(jié)、無人物。或問,什么叫小說“有進展”?答曰:寥寥數(shù)筆,上下五千年,縱模兩萬里,皆可寫到。這是小說藝術本身的能耐;又,何謂小說的“無進展”?說白了,就是從開頭到結尾小說在原地踏步。所謂有趣、有價值、有深意的信息,供應量趨于零,或非常有限。這是小說家的有意操控?!断蛑雇碛问帯窂摹笆洝边M入“人生地不熟的小鎮(zhèn)”A城外圍起筆,經(jīng)歷“游蕩”“游蕩”“游蕩”,到走進銀行,開始“新生活”。長達兩三萬言的漫長話語之流幾乎要將閱讀者淹沒,窒息感始終籠罩。當然,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并不奇怪,因為小說刻意寫出的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乏味“夜晚”。
有人要問,宋迪非這部作品終篇“游蕩”,何來“無進展”“原地踏步”之說呢?“游蕩”是作品描寫的動作,而“原地踏步”是指這部作品自身的特質。在此筆者想要舉出另一“游蕩”的大作,卡夫卡的《城堡》。土地測繪員K為進入城堡,白天黑夜都在“游蕩”,但他始終有一個視覺化的高高在上的目標——城堡。我們能和K一道仰頭看到這個城堡,然其可望而不可即也;城堡亦是K根深蒂固的心理欲求、內化目標,否則K撤退便是了,何必要在山下耗費漫長時日?!冻潜ぁ肥恰坝问帯毙≌f,卻非“原地踏步”小說,皆因K這一人物身上明確的堅韌的目的性、欲望、生存感等,隨小說敘事向前發(fā)展。《向著夜晚游蕩》則非如此。
行筆至此,要說幾句題外話,科學(而非文學)研究發(fā)現(xiàn),讀者,當然也是所有人,腦中天生的鏡像神經(jīng)元保障了閱讀時能“信以為真”,會穿上虛構敘事藝術家拋來的“學步靴”與其一道前行(偶爾“游蕩”)。但若小說家取消敘事方向,筆下主人公茫然無目標,甚至如此篇小說中的“我”一般“失憶”,不記過去,不謀未來,不思當下,只是被動無目的地行走,絕大部分閱讀者腦中的鏡像神經(jīng)元是會跟隨著寫作者的筆一同“蒙圈”的。“蒙圈”之后,敘事從起點到終點原地踏步,傳達的信息趨于零……但我愿意指認,這是較“游蕩”先驅《城堡》更為激進的先鋒實驗手筆——令閱讀者在信息層面、意義層面、娛樂層面一無所獲,又在情感層面承受挫折。凡此種種,是將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原則徹底地反了,也是對常態(tài)小說閱讀的強力挑戰(zhàn)。
確實,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大師也借“游蕩”說過事。寫了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紅與黑》的司湯達有句名言:“一部小說,是攜帶上路的一面鏡子。有時它反映出湛藍的天空,有時卻是路當中污濁的泥洼……”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上路”有目的地(目標、意義),“鏡子”又照出了客觀的對象(人物、現(xiàn)實世界)。但僅就此說而言,自上個世紀以來,司湯達之喻就被視為天真的現(xiàn)實主義觀念,先鋒作家則反其道而行,有意無意地以創(chuàng)造性的形式發(fā)明和顛覆來進行小說實驗?!断蛑雇碛问帯房煞Q最新的一例:在進入A城的路途中,“我”是“失憶”的,始終作為一個“游弋的影子”,并無欲求與目的。與“我”在小說中發(fā)生交集的幾個人物又無名無姓,行事莫名其妙,且多“看不出有人的特征”?!拔摇笔莻€符號,其他“人”亦是符號?!断蛑雇碛问帯凡⒎钦鎸嵉貙懭?,無意如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一般進行人物塑造,故而也就“無人物”可言了。另外,在“夜晚游蕩”時“鏡子”又有何用呢?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的一大傳統(tǒng)是會為“反映”于其鏡中的“湛藍天空”和“污濁泥洼”進行遴選和排列。遴選凸顯創(chuàng)作意圖,排列的依據(jù)是因果關系。《向著夜晚游蕩》中的意象與事件紛至沓來,令人應接不暇。但細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一切堪稱突如其來,又往往見首不見尾。造成這一效果的原因,在于小說的先鋒敘事徹底拋棄了事與事之間的因果關系,使意象突兀,使事情的發(fā)生如在夢境之中,毫不遵循物質世界、現(xiàn)實世界的邏輯。那么,以因果關系為營造基礎的小說“情節(jié)”便在“向著夜晚游蕩”的冗長時刻崩潰了。或者,平心而論,“情節(jié)”在此小說中從未獲得過半分有效建構的機會。
在某種程度上,無進展、無情節(jié)、無人物的“三無”將具充分實驗性的《向著夜晚游蕩》轉化成了一卷紛繁、靜止的長長畫幅。小說家細膩的筆觸,具有了某種奇特的造型性,繁復的、不動聲色地反復描寫是在為那些重重虛無縹緲的影子和來去無蹤的幻念進行精確的造型,使之落于紙上,能為人所具體識讀。在這部并無人物、充斥靜物的作品中,傳來生機活氣的是寥寥兩個動物,傳達真情實感的也是這兩個動物。
一個是黑狗。既是“夢里的那條狗”,也是伴“我”“游蕩”,最后和我一道走進銀行過“新生活”的狗。這條黑狗,流竄于幻與真的兩界,神秘莫測。但較之更顯奇異的,卻是那匹馬。當然,狗和馬都被黑暗中的一道高光照亮了,但獨獨這匹馬的身上泛出特別的光澤。馬受了傷,“眼神溫順,藏著無限的黑夜。虛弱得猶如馬上就要到下……我和那馬有一種默契”。這種光,反照出“我”心之中的柔情。馬作為美與善的化身,人對待這種動物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通過人與馬的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真實的人與人的關系。事實是,整個世界進入暗夜時分,馬的身上有致命的傷痕;馬的眼中,劃過人手中揮動的鞭影。故而,當年尼采會為目睹馬夫鞭打老馬而落淚;今天我們讀到《向著夜晚游蕩》中馬在污泥中死亡的段落,會為世界的荒蕪殘酷而動容。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