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馬金蓮的字里行間有風吹過后的干凈、清爽、舒緩。小時候我總是追著風跑,希望看到風的盡頭,看到自然的秘密。風住了,一切仿佛恢復了原樣,一切又仿佛不同了。下一場風來了,還是同一陣風嗎?這樣的想法叫人惆悵。閱讀馬金蓮,她所寫下的一場又一場的風,又勾起了我久遠的困惑和悵惘。時代的風,自然的風,人心中的風,有些風是寒涼的,有些風是凄厲的,而有些風是和緩的,有些風是溫暖的……她筆下的風總讓我想起蕭紅來。
馬金蓮的寫作有一種罕見的耐心,在這個走馬觀花、敷衍潦草的時代,她的作品就像午后那抹陽光,能重現(xiàn)空氣中的浮塵,讓我們伸一個長長的懶腰,細細品嘗生活本來的綿長滋味。她的寫作讓我恍然回到自己的童年故鄉(xiāng),當然更多地讓我反省當下,隔著她的作品重新打量這個日新月異的消費時代。
我特別地注意到她的作品中有好幾篇都以時間命名,如《1986年的自行車》《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1990年的親戚》《1992年的春乏》,我想這絕不是隨意的、偶然的,這背后有作家對于時代的感知,有她和歷史的對話?!按髸r代”和“小變遷”,這種張力也貫穿在小說集中。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于我們整個國家來說的確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大時代,但落實到扇子灣小小的家中,還是過日子的那些細小的事情:借單車相親、夫妻拌嘴、走親戚、小孩嘴饞、重男輕女、失去兒子的父母、日漸衰老的村莊……可以借由我們的想象拼貼出一個村莊完整的往昔。
《1986年的自行車》從寒冷的民謠進入,“頭九溫,二九冷,三九四九凍破臉”?!?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同樣引入民謠,“羞臉鬼,羞臉鬼,端個瓦盤要漿水”。這兩段簡短的民謠能夠迅速地將我們帶入具體的生活情境中。民謠因為蘊含漢語的韻律而具有傳播的優(yōu)勢,其短小精悍的形體特點往往飽含著人們的情感和智慧,這是生活的晶體,帶著時代的體溫。
《1986年的自行車》中時間的車輪開啟了,自行車對于鄉(xiāng)村的意義等于今天汽車對于城市的意義,是生活半徑的擴大,也是身份感和認同的源泉。當民辦老師的父親有一輛自行車,他對這輛自行車愛惜得不行,但又窮又跛的舒爾布要借父親的自行車去相親。這輛車被父親視為命根子,隨著父母拌嘴,終于抖出了一個秘密,父親的車后常常載著一個漂亮的女同事,是個寡婦。母親甚至悄悄地去抓現(xiàn)場,可是看到的與傳說的完全不一樣,母親背著一籃筐草回來了。后來,寡婦給父親的單車織了繡花的套子,父親撒謊卻被母親識破。舒爾布為借父親的“寶馬”不惜陪外奶奶聊“三寸金蓮”,父親于心不忍,只好借車,結(jié)果車被摔壞了。這樣的“一件小事”被馬金蓮賦予了時代啟動的重要意義。父母則被歲月深深地焊接在一起,一切吵鬧過后依然攜手把日子往下過,外奶奶成了最后的緬懷者。寧靜的鄉(xiāng)村依然有稀薄的溫情。
《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詳細地書寫了做漿水的過程,我們仿佛能夠模仿小說制作一壇漿水和酸菜,這種扎實的描摹、再現(xiàn)能力正在被同質(zhì)化的二手生活所排斥。在漿水和酸菜背后,是日常生活的艱辛和滋味,是兄弟妯娌之間的血肉感情。
《1990年的親戚》和《1992年的春乏》都寫到小孩浪親戚的過程:孩子們往往滿心歡喜到親戚家去,真去了卻感到不自在。通過孩子的眼睛發(fā)現(xiàn)生活的新鮮、纖細,也發(fā)現(xiàn)等級差別,如新媽娘家的吃穿用明顯不同于普通人家。作者并不想去揭露這種由權(quán)力關(guān)系帶來的貧富懸殊,她意圖同情每個人?!兑荒ㄍ硐肌纷屑毜卣故玖松釥柊湍棠痰乃ダ线^程,洗小凈的時候突然手就不能到達頭頂了,在心理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身體就開始衰老了,后來是眼睛無法再看到晚霞。大兒子到新疆去安家了,留給父母一棵樹;二兒子和三兒子都到鎮(zhèn)上去做生意了,雖然常開車回來看看父母,但并不陪父母聊天,而是兩眼盯著手機。城鎮(zhèn)化的腳步越來越快,舍爾巴奶奶和村子一起衰老。
我們?nèi)绾螘鴮戉l(xiāng)村,是像魯迅一樣揭露鄉(xiāng)村的麻木、困頓、落后,還是像《邊城》一樣把鄉(xiāng)村風景化并深情地懷念?馬金蓮更心儀后者,她擺脫了對懸念、沖突的固執(zhí)迷戀,將記憶像一幅傳世名畫一樣緩緩展開,其中的皺褶、破損都經(jīng)過時間之手一一撫平,人心深處小小的尷尬、煩憂、歡喜、心事及希望躍然畫上。我們重新看到大時代下面最為堅韌的生活,貧困、饑餓所不能摧毀的與生命同在的光芒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