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茂霞
記憶中的父親,是冷漠的。當母親把我的作業(yè)本撕得粉碎,扔進灶臺里燒掉時,他假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走開。從那時起,我給他貼上了“狠心”的標簽。
哥哥把兩個新作業(yè)本和一把酥心糖偷偷塞給我,才平息了我心里的憤恨。
哥哥總是時不時地給我驚喜,一支漂亮的鉛筆,一個印著彩畫的本子,一把香甜的酥心糖,他以此獎勵我學習成績的提高。他說一定要考出好成績,到時候老師會獎勵一堆本子,讓母親撕得手發(fā)軟都撕不完,想到這個餿主意,我和哥哥都笑了。
2000年4月,上天和我開了個玩笑。在距離高考不到兩個月時,我病了。經(jīng)過十多天住院治療,病情卻反復發(fā)作,并不斷惡化,我的視力和聽力極度下降,呼吸困難,不能進食,縣里的醫(yī)院已經(jīng)無法治療,要求轉院。對于一個不知道遵義城在哪兒的樸實農民,除了無助,他壓根不知道能往哪里轉院。
后來哥哥告訴我,那天晚上下著雨,有點冷,醫(yī)院里的人都睡了,父親像瘋了一樣,手里捏著轉院通知書,在醫(yī)院的壩子里大吼,踢壞了醫(yī)院藥房的木門,妹妹一邊哭喊一邊拽著父親的衣角,父親沖進凄冷的夜里,把妹妹扯倒在地上,雙手搓出了血,全身敷滿稀泥。
在一個好心病友幫助下,我轉到市里的醫(yī)院治療,堂嫂陪著我,因為她有親戚在市里。
我的病情開始好轉,醒來看見父親站在床邊,桌上放著一包雞蛋。他依舊陰沉著臉,說我瘦了,要吃點東西補補。其實他也瘦了,他的臉很黑很瘦,樣子很憔悴。
我沒理他,站了幾分鐘,他從內衣袋里摸出一疊錢遞給表嫂,很厚的一疊錢,大部分是零鈔。他轉身離開,走到門邊停了一下,回頭看我一眼,就走了。
出院后,我要去縣城參加高考,他要陪我去,我拒絕了。
從考場出來,遠遠地看見他擠在人群中,看見我出來后,他轉身就走了,雙手背在身后,后背有點駝??荚嚨膬商鞎r間,他都出現(xiàn)在考場外,但我們依然沒說話。
2000年9月,我考上了警校,開學的前一天,他給我八千塊錢,喊我收拾衣物去學校報名,我獨自一人乘車去了省城,他沒提出送我。
三年里,我沒回過家,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但存折上會按期出現(xiàn)200元的存款數(shù)字,我利用打暑假工和做兼職掙取了兩年的學雜費,沒用他寄來的錢。
畢業(yè)后,我分配到黃家壩派出所,三年來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他沒問我分配到哪里,從事什么工作,只是說好生工作,不要怕吃苦,老實做事,老實對人!
他永遠是那么冷漠,那么狠心,似乎從來不關心我,我無數(shù)次懷疑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我和他一直賭著氣,誰也不理誰。我不再給他打電話,不再告訴他關于我的任何消息,也很少回家,只是給“同伙”哥哥訴說工作和生活中的事。
我的婚姻是我和他的矛盾的極點,他極力反對,我一直堅持。在親友的勸說下,他參加了我的婚禮,但他一直沒去我的新家。狠心的老父,我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擔心女兒婚后的生活。
兩年后我生孩子時,是婚后父親第一次來看我。孩子在出生后的當晚意外死亡,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父親守在病房外。我得了重感冒,咳嗽不斷,傷口撕裂,情緒很低落。趁父親不注意,我一把扯扔了輸液瓶,鮮血順著手臂流在白色的被子上,父親慌忙跑進病房,抱起我往手術室奔跑。
二十多年了,從未與父親這樣近距離接觸,父親的手,是那樣厚實有力,父親的懷里,是那樣溫暖安全。丈夫趕到病房后,父親起身要走。他說:“好生養(yǎng)身體,過了今年就好了!”轉身離開,他扯衣服擦眼睛。
“爸!”我突然很舍不得他走,可他沒聽見,已經(jīng)走遠了。
父親62歲生日,我和丈夫帶著兒子回老家,我親手做了一桌父親愛吃的飯菜,陪老父小酌幾杯。微醉之后,哥哥道出了兒時的秘密,說所有給我的本子鉛筆酥心糖都是爸爸買的,哥哥只是代勞。原來我信賴的“同伙”,其實他是父親的“同伙”。
我心中一陣酸澀。
我狠心的老父呀,一輩子的老實農民,他永遠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愛,也許,這就是他獨特的愛的方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