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社區(qū)影像從早期的自發(fā)拍攝,到外來項目的介入,再到在沒有項目支持下,村民參與者的自覺和成長,前后經(jīng)歷了十五年的歷程。在中國社區(qū)影像的版圖中,這是一個頗具代表性的案例。
摩梭人自稱為“納”、“納日”(或音譯為“納汝”),跨居川滇兩省8縣,其核心居住區(qū)為云南省麗江市寧蒗縣、四川省涼山州鹽源縣、木里縣。在上世紀民族識別和民族大調查期間,生活在云南和四川的摩梭人分別被劃為“納西族”和“蒙古族”。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文字,既有傳統(tǒng)的達巴信仰,[1]又信奉藏傳佛教。這個族群人僅數(shù)萬,其中部分家庭是母系家庭,且實行 “走婚”,[2]因而引起學者、媒體、旅游者的關注。這些外來人留下了關于摩梭人的大量影像記錄,在這些作品里,摩梭人以他者(the other)的形象存在,成為被研究和觀察的客體,甚至淪為獵奇的對象。這些作品甚少能返回社區(qū),讓摩梭人看到影像中的自己,更遑論讓他們通過影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從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生活的改善和旅游業(yè)的興起,電視機開始進入摩梭家庭。之后不久,不少家庭逐漸擁有了VCD、DVD等播放設備。20世紀后期到21世紀前期,當?shù)赜猩贁?shù)人接觸到便攜式數(shù)字攝像機(簡稱DV),開始嘗試通過拍錄像記錄本土文化;隨后他們又與外來學者產(chǎn)生互動,開展社區(qū)影像實踐。
自發(fā)拍攝:摩梭社區(qū)影像的萌芽
最早拿起攝像機的摩梭人是翁慈·爾青和汝亨·慈仁多吉,[3]他們是云南省麗江市寧蒗縣落水村村民。該村位于瀘沽湖畔,寧蒗縣城到永寧鄉(xiāng)公路穿村而過,將其分為靠山而居的上村和枕湖而居的下村。落水村依靠區(qū)位上的優(yōu)勢,旖旎的瀘沽湖風光,以及引人入勝的風俗,成為最早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摩梭村莊。1989年第一家家庭旅館“摩梭園”在該村開業(yè),村民們慢慢從漁民和農(nóng)民轉化為旅游業(yè)從業(yè)者。1998年,爾青和多吉因旅游的刺激萌發(fā)了一個想法,想在當?shù)亻_辦一家民俗博物館,向游客全面展示摩梭文化。于是,他們開始前往各個摩梭村寨征集文物。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很多珍貴的文物、傳統(tǒng)的儀式只存在于偏遠的摩梭村寨,即使在這些地方,儀式也日趨簡化,因此萌發(fā)了記錄這些儀式的念頭。他們在收集文物的同時拍攝了不少照片,然而,僅用靜態(tài)攝影的方式,很難完整記錄儀式的全過程。兩人便從搞攝影的朋友那里借來攝像機,學習拍錄像。爾青說:
“我剛剛學會拍攝時,把利家咀村的儀式拍下來,拿回去給家里人和朋友看,老人們說:‘哎呀,他們這些地方還在這樣搞啊。我們這地方早就沒有這些東西了。他們很喜歡我拍的這些,讓我多拍給他們看?!盵4]
于是,他們在2002年用2萬多塊錢買了一臺索尼PD190P攝像機,開始有意識地拍攝視頻資料,尤其注重拍攝在很多村寨已經(jīng)消失的達巴儀式,并希望借此為博物館的展示提供素材。
在這個階段,他們尚未學習后期編輯,只是拍攝征集文物中遇到的儀式、風俗,對素材未加整理。2001年10月,摩梭民俗博物館在落水村開業(yè),多吉和爾青分別擔任正、副館長。此時,博物館已經(jīng)積累了一些視頻素材。隨著越來越多的拍攝者涌入瀘沽湖,多吉和爾青逐漸有機會看到外人制作的影片,并了解到專業(yè)人員的拍攝技巧。這促使他們更進一步,開始思索怎樣將素材變成可以傳播的影視作品。為了積累學習的資料,兩人有意識地收集摩梭題材的紀錄片,探究別人的拍攝方法和主題。
學者參與:“摩梭影像項目”的實施
如果說,爾青和多吉起初的拍攝只陷于單純的記錄和為博物館收集素材,那么,社區(qū)影像被當作社區(qū)自我教育的手段,在摩梭村寨付諸實踐,則與美國學者盧敏(Tami Blumenfiled)的推動分不開。2004年10月至2005年1月,美國華盛頓大學人類學系博士研究生盧敏與爾青、多吉及“麗江市瀘沽湖摩梭文化研究會”合作,在落水村實施了 “摩梭影像項目” (Moso Media Project)。該項目由兩部分組成,其一是 “數(shù)字影像制作工作坊”,旨在教授普通村民學習數(shù)字影像設備的使用方法;其二是摩梭主題影片社區(qū)展映活動,取名為“摩梭電影展”。 這是人類學學者與田野調查對象合作研究的一次重要嘗試。盧敏將“摩梭影像項目”從緣起到籌備再到實施的過程記錄下來,并以此為基礎,于2010年完成了名為《鏡頭下的永寧:摩梭社區(qū)的影視創(chuàng)作》(Scenes from Yongning: Media creation in Chinas Na Villages)的博士論文。
1、數(shù)字影像制作工作坊
2005年10月,盧敏與爾青、多吉合作,在摩梭民俗博物館組織了為期八天的“數(shù)字影像制作工作坊”,主要學員為爾青、多吉和來自各村寨的博物館摩梭員工。他們的水平參差不齊,爾青和多吉已經(jīng)有數(shù)年的拍攝經(jīng)驗,其他人則連影像設備都沒摸過。工作坊的培訓模式為上午集中學習拍攝理念和技術,清晨和下午到村莊進行拍攝練習,然后回到博物館辦公室,一起觀看學員的實習作品,項目協(xié)調人對之加以點評,然后學員們互評。培訓還特意安排了紀錄片觀賞與分析環(huán)節(jié)。
這次培訓試圖幫助摩梭村民掌握影視制作的理論和技術,籍此掌握自我表達的權利,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雖然爾青和多吉兩人在參加培訓后提高了拍攝技巧,初步掌握了后期編輯技能,但培訓結束后,大多數(shù)學員卻并未拿起相機或攝像機開展影像實踐。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很復雜,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項目推動者未能按照社區(qū)的生活節(jié)奏來安排培訓時間。當時正逢十月,這既是收割水稻的農(nóng)忙季節(jié),又是游客最多的旅游旺季,故很難招募到博物館員工之外的學員;即使是博物館的員工,在長達八天的集中培訓中也經(jīng)常要請假回家?guī)兔Α?/p>
其二,在學員的選擇上較為倉促,無法保證參與培訓的人對影像制作真正感興趣。
其三,從事影像拍攝與制作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金錢,普通村民忙于生計,在沒有外來資金和設備支持的情況下,很難保持長期拍攝的興趣和熱情。
該項目的預期目標雖然沒有完全達到,但學員們通過培訓,初步具備了解讀、分析他人影片的能力,這就為項目的第二個階段——“摩梭電影展”打下了基礎。
2、摩梭電影展
關于舉辦“摩梭電影展”的主旨,盧敏的說法是希望“通過放映與放映后的討論環(huán)節(jié),曝光外界拍攝者對摩梭文化的不恰當表現(xiàn),鼓勵摩梭村民更多地反思他們在影像生產(chǎn)和消費中扮演的角色”;并且“希望通過電影的放映,讓摩梭村民反思自己的家鄉(xiāng)在經(jīng)歷了十余年的旅游業(yè)迅猛發(fā)展,研究者和拍攝者大量涌入之后,他們應該如何反應?!盵5]而多吉和爾青的想法則是:
“為了讓更多的父老鄉(xiāng)親了解外界用怎樣的眼光看待我們,我們又是怎樣看待自己的文化。我們征集了有關拍攝摩梭生活的紀錄片,影展作為平等對話和文化交流的平臺,同時也為外界了解瀘沽湖起到了積極的宣傳作用?!盵6]
這個影展征集的作品,主要來自多吉和爾青收集的影片;盧敏也從美國帶來幾部國外拍攝的摩梭題材電影;摩梭本土學者拉木·噶土薩亦拿來幾部他協(xié)助影視機構拍攝的電視片,供摩梭電影展公映。除此之外,活動組織者想方設法聯(lián)系曾在摩梭社區(qū)拍片的人,請他們提供自己的作品;同時,還從村民手里和紀念品商店里搜集到了其他一些影片。影片征集結束后,盧敏、多吉、爾青以及博物館幾位參加過“數(shù)字影像制作工作坊”的員工組成了“電影展選片組”(film festival team),在博物館辦公室觀看這些影片,進行討論,然后用評分的方式,挑選了15部影片和一部10集的電視紀錄片,作為第一屆摩梭電影展的展映作品。2006年1月14日至18日,電影展在摩梭民俗博物館舉辦;2006年1月21日至24日,電影展組織者又帶著部分影片,到里格、達坡、者波、瓦拉比四個摩梭村寨巡回放映。
筆者當時正在云南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有幸全程參與了這個電影展的觀影和討論活動。作為一個觀察者,我對這個電影展的特點有如下認識:
電影展有著明確的目標觀眾,他們是參與過入選影片拍攝的摩梭人,或是這些影片的主角及其后代,或是與影片主角有相似生活經(jīng)歷的村民。此外,組織者也邀請了在外地工作的摩梭文化精英和幾位影視人類學學者前來參加。村里做生意的外地商戶和游客看到影展海報,也有主動來博物館觀看影片的;
在這個社區(qū)電影展中,看電影只是一個引子,觀影后的討論才被賦予了最重要的意義。通過討論,組織者引導摩梭村民去思考:他們該如何應對外來拍攝者的鏡頭,怎樣避免被鏡頭誤導,保護摩梭文化不被曲解和誤讀。這樣的討論又自覺不自覺地過渡到另一個話題:十余年的旅游發(fā)展,給村民的生活和觀念帶來了怎樣的變化,面對這種種變化,摩梭的文化該如何傳承與保護;
電影展的展映安排,特別強調對摩梭人文化規(guī)則尤其是“害羞文化”的尊重。排片的時候,幾部可能引起爭議與反感的影片被安排在晚間放映,避免了不同代際共同觀影的尷尬。
摩梭電影展雖然規(guī)模很小,卻是中國大陸最早的少數(shù)民族村民參與發(fā)起的社區(qū)電影節(jié)。它力圖通過文化持有者為主體的觀影和討論,推動鄉(xiāng)村社區(qū)的自我教育。面對外來的影像奇觀,摩梭人看到了自己文化根基被侵蝕的危險,這促使他們不得不起身應對,以改變自己文化日益衰微的被動局面。
《我們怎么辦?——落水村的變化》:
一次參與式影像的實驗
參加此次摩梭電影展的學者,有來自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的郭凈研究員,他所帶領的團隊,早在2003年就在云南藏區(qū)開展了社區(qū)影像的實踐。在落水村舉辦的這次活動,讓他看到了村民與學者合作,用影像記錄推動參與式研究的可能性。為此,他特地邀請爾青和我作為搭檔,參加“云南·越南社區(qū)影像交流坊”項目。[7]
這個項目按照參與式影像的流程,一共進行了四次培訓。2006年10月第一次培訓,由美國學者溫迪教授怎樣尋找自己想拍的故事,以及怎樣尋找社區(qū)想拍的故事;云南民族大學的藏族學者曾慶新教授攝像機的基礎操作和拍攝技巧。2007年5月第二次培訓,主要內容是電腦編輯和完善自己的故事。2007年9月第三次培訓,主要是學習以社區(qū)為本的影視編輯方法。2008年7月最后一次培訓,則是由各個小組的村民和學者共同操作和討論,編輯完成自己的影片。每次培訓后,拍攝小組要返回社區(qū)開展活動,然后在下一次培訓中又進行總結與分享。
在第一次培訓中,我抱著“讓摩梭人有機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的想法,依舊把故事落在“走婚”上,提議拍攝一部澄清走婚之真諦,扭轉外地人偏見的影片,爾青表示贊同。當我們回到落水村,組織社區(qū)討論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民的意愿和我們截然不同。他們關注的焦點不是外界對摩梭人的誤讀,而是發(fā)展旅游后村寨的諸多消極變化。村民們激動地列舉著變化的方方面面:環(huán)境污染,道德淪喪,青年一代禮貌缺失,鋪張浪費,兒童一代越來越不愿意說本民族語言,等等。這些變化村民們原本只是私下發(fā)發(fā)牢騷,而在社區(qū)討論會上,村民終于有機會將其作為公共議題,提出來讓大家討論。
社區(qū)討論之后,爾青和我決定尊重村民代表的想法,將旅游給村莊帶來的問題作為拍攝主題。我們還打算采用半結構訪談的方式,讓本村村民面對鏡頭直接講述。
截至2007年4月,爾青拍攝了22個小時的素材,其中村民反映最為強烈的變化,集中在消費觀、旅游服務態(tài)度、婚姻家庭、自然環(huán)境、火塘文化和語言等方面。
在第二次培訓時,我們對素材加以梳理,決定按照旅游服務、道德禮貌、消費觀念、婚姻家庭、語言傳統(tǒng)等五個方面,來進行后期剪輯。這個后期編輯并非由我們二人獨立完成,還必須有社區(qū)的參與。鑒于一般村民并不了解電腦剪輯的技術,此次培訓中采用了一種“紙上編輯”的方法。我們以為,這種方法雖然有助于社區(qū)的全程參與,但審閱全部素材耗時耗力,并不適合整天忙碌的落水村民。為此,我們先初剪出幾個小時的素材讓村民觀看,聆聽他們對后期編輯的意見。2007年10月至12月,爾青初編了一個3小時的片子,分頭邀請有興趣的村民觀看,再根據(jù)他們的意見,刪去了片中雷同的觀點,縮剪成長度為一個半小時的版本。
2008年1月11日至15日,項目組帶著這個新版本到落水村,邀請村民參加社區(qū)編輯。這次社區(qū)編輯將放映與剪輯分在兩天進行,讓不同性別和年齡的人分開觀影。1月12日前來看片的30位村民以老年婦女為主??赐曛螅齻冞呍谠簤螘裉?,邊討論起來,議論的焦點是生活好了,自己的老規(guī)矩卻丟了,年輕人不懂禮貌,不講道德之類。此外,她們對編輯也提出了一些建議。爾青按照她們的意見連夜編輯,將影片縮短為一個小時的版本。第二天,村里的年輕女子都去一戶人家?guī)兔k喪事,于是爾青召集了26位20-40歲的男人參加社區(qū)編輯。沒有老人和異性在場,男人們暢所欲言,既對旅游帶來的消極變化提出反思,也認為變化有合理的一面。有些村民認為隨著時代的進步,在婚姻對象、婚姻模式、消費方式上有所變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兩次社區(qū)編輯活動并沒有按照預期的那樣聚焦于影片結構、順序,但卻引發(fā)了村民更深入的討論和對話,甚至激發(fā)了人們的悲情。以至于當爾青邀請村里的年輕人給片子命名時,他們取的名字多帶有負面的情緒,如《落水綜合癥》《哭泣的落水》等等。[8]
2008年7月,我們參加了最后一次培訓,影片的最終剪輯是在這期間完成的??紤]到成片面對的觀眾是社區(qū)之外的人群,我們刪除可能暴露村民隱私的段落,將影片劃分為旅游服務、道德禮貌、消費觀念、婚姻家庭、語言傳統(tǒng)五個部分,加上了中英文字幕,并把長度壓縮到38分鐘。參考村民的意見,這部完全由訪談構成的紀錄片最終定名為《我們怎么辦?——落水村的變化》。
貫穿此次影像實踐的核心理念是“社區(qū)參與”。在這個理念指導下,落水村的村民參與了影片從主題選擇到編輯的全過程。項目更側重的不是作品的藝術價值,也不是社區(qū)拍攝者的個人價值,而是動員社區(qū)參與的意義,認為惟有在這個過程中,社區(qū)成員才能透過影像實現(xiàn)自我表達和自我教育。攝影機的刺激作用,也確實促進了社區(qū)成員提出社區(qū)公共議題,進行對話與溝通。
然而,以項目形式推進的社區(qū)影像實踐通常會遇到一個矛盾,即觀眾究竟是誰。項目背負著促進社區(qū)自覺,促進城鄉(xiāng)交流及主體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交流等一系列使命,影片完成后,必然要參與落水村以外的巡展活動。我們的片子曾拿到其他兩個農(nóng)村項目點做交流放映,可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卻對之無法感同身受。這部影片在越南民族學博物館和云之南紀錄影像展放映時,其反響又出乎預料,既引起了深入的討論,也遭遇過枯燥無味和缺乏藝術性的直率批評。
自主拍攝:摩梭社區(qū)影像的成長
在先后兩次參加由學者推動的社區(qū)影像項目后,爾青與多吉不僅提高了拍攝技巧,掌握了后期編輯,更增強了自覺與自信,他們渴望成為影片的主導,創(chuàng)作完全屬于自己的作品。
2007年4月,我在落水村調查時,爾青告訴我,他們在利加咀拍攝達巴儀式的時候,聽說村里有個年輕男子,將自家祖母屋以10萬元賣給了一位荷蘭女藝術家,后者打算將這座房子運到北京,在798藝術空間展出。祖母屋是摩梭傳統(tǒng)建筑的核心,它居然被當作商品賣到大城市,這不僅在偏僻的利加咀村引起軒然大波,也讓其他摩梭村寨的人議論紛紛。爾青和多吉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題材的獨特性,于是他們以跟蹤拍攝的方式,記錄了從拆除祖母屋,運送至北京,到賣房人和村里木匠在798展區(qū)重建祖母屋,再返回家鄉(xiāng)的整個過程,完成了一部紀錄片——《離開故土的依咪》。[9]這是他們在沒有任何外來項目支持的情況下,獨立完成的第一部影片。2009年3月21日,我們參加“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社區(qū)單元,放映完《我們怎么辦?——落水村的變化》后,爾青主動要求播放自己初剪的新片,也就是《離開故土的依咪》。
2009年8月,白瑪山地文化研究中心再次找到爾青,邀請他參加由中國-歐盟生物多樣性項目資助的“鄉(xiāng)村影像計劃”項目。該項目與此前的“云南·越南影視交流坊”不同,它以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為拍攝主題,不強調社區(qū)參與,目標觀眾也設定為城市公眾。
爾青利用這個機會,將《離開故土的依咪》重新剪輯,除了在開頭加上介紹祖母屋的片段外,重點是將片尾進行改編,并更名為《離開故土的祖母房》。第一版結尾是賣房子的年輕人在北京安裝好祖母屋之后,坐上回鄉(xiāng)的火車,憂傷的音樂響起;而新版結尾則是,他家建了新祖母屋,村民們歡聚一堂,慶祝新屋落成。這部經(jīng)過重剪的紀錄片作為“鄉(xiāng)村影像計劃”的成果,于2009年12月在昆明兩次放映,引起了學者和觀眾的激烈爭論。看過初剪版本的人多認為新結尾畫蛇添足,失去了藝術的張力和思考;甚至有觀眾提出,以慶祝新房建成作為結尾,意味著賣了祖屋也無所謂,簡直有鼓勵村民賣祖屋的嫌疑。也有觀眾認為,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貌,無需為了反思而將它的自然狀態(tài)切斷。
爾青的解釋是:“因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生活永遠在繼續(xù),火塘永遠在繼續(xù),人也要繼續(xù)活下去。生活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沒有權利去評價他的對與錯?!盵10]2012年4月,我去利加咀村針對該片進行回訪調查,爾青又告訴我,結尾的變化,既包含摩梭人對生命和生活一直在輪回與延續(xù)的理解,也有對影片如何面對拍攝對象的顧慮。雖然他本人更喜歡在火車上嘎然而止的結局,卻擔心這會對影片主人公一家造成傷害,所以在公映時,他更愿意以一個溫馨熱鬧,生活在延續(xù)的鏡頭讓故事含蓄地結尾。
我以為,爾青作為摩梭社區(qū)的一分子,始終有著外人沒有的考量角度——影片的放映對影片主人公和其家人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對拍攝倫理的強調,也是鄉(xiāng)村影像作者與外來拍攝者的區(qū)別之一。而觀影帶來的不同價值觀的碰撞,正是社區(qū)影像跨文化交流的意義所在。
對摩梭人社區(qū)影像而言,《離開故土的依咪》是一部帶有轉折意義的作品,它標志著爾青和多吉兩人從初期零散拍攝民俗素材,到參與外來的公益影像項目,再到?jīng)]有外來推動的情況下,完全按照自己的立場和視角,獨立制作紀錄片的變化過程。
2011年4月15日,在摩梭人中威望極高的洛桑益世活佛圓寂,5月10日在扎美寺按藏傳佛教儀軌舉行了羅桑益世活佛法體荼毗儀式,爾青和多吉記錄了這個過程,在摩梭文化研究會的資助下,將其制作成光盤,無償贈予社區(qū)群眾。2012年10月,爾青到昆明參加“鄉(xiāng)村之眼公益影像計劃鄉(xiāng)村影像工作站”項目編輯培訓時,將素材剪輯為《為了永遠的懷念》,在云南大學人類學博物館放映。外界觀眾認為該片缺少思想和藝術價值,但摩梭人卻很看重它,它是一部專門為當?shù)厝耍菫橥馊伺臄z的紀錄片。
隨著這些影片的傳播,爾青和多吉的名聲越來越大。2010年,他們應麗江瀘沽湖旅游景區(qū)管理委員會之邀,拍攝了瀘沽湖旅游宣傳片《瀘沽湖女兒國》。他們還涉足MTV、電視專題片等領域,甚至被邀請為其他民族、其他社區(qū)拍攝影片,成了名副其實的地方文化精英和專業(yè)影像作者。
與此同時,他們仍然希望以摩梭本民族紀錄片作者的身份,通過個人作品,實現(xiàn)與外來拍攝者作品的對話。在云南,他們調查并拍攝了《永寧納西族的阿注婚姻》中的幾個角色與他們的后人。在四川木里,他們對利加咀村一個有兩代達巴的母系大家庭進行了近十年的跟蹤拍攝,希望通過老中青三代人的生活經(jīng)歷,折射出一個村莊,乃至整個摩梭社區(qū)的變遷。這些紀錄片和《離開故土的依咪》一樣,具有作者電影的部分特點,是“講故事的東西”,是爾青和多吉打算到外面放映、交流的“作品”。
然而,他們最重要的拍攝領域,依然是摩梭民俗與傳統(tǒng)儀式,尤其是達巴儀式,并由最初的散漫拍攝,轉變?yōu)閷σ幌盗袃x式年復一年的調查和追蹤拍攝。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對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法運用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像“本土人類學家”。2011年,爾青和陳剛合作完成《達巴儀式傳承與保護》一片,用 “吉布”儀式中的細節(jié)展示達巴藝術,獲邀參加中國藝術人類學論壇暨國際學術會議。2012年,他們完成了《葬禮中的達巴經(jīng)》一片。2014年,他們接到美國南卡羅萊納州福爾曼大學邀請后,剪輯完成了《摩梭人達巴儀式中的環(huán)境保護觀》(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Values in Daba Rituals)一片,2015年2月在該大學舉辦的“中國人與自然電影節(jié)”播放。2016年,他們利用自己的調查資料,在摩梭民俗博物館開設“達巴館”,全面系統(tǒng)介紹摩梭人的原始宗教——達巴教。
對于這十余年來拍攝、積累的大量達巴儀式素材,他們更愿意以影像檔案的形式完整保留。他們認為,這些資料不是為了對外交流才拍攝,而是為摩梭人而留存,只有完整保存,才能讓摩梭人通過儀式和他們在過去十余年里的改變看到自己的歷史、現(xiàn)在與未來。
社區(qū)影像的核心價值,不僅在于通過參與式影像展開社區(qū)教育,也在于通過經(jīng)年累月的拍攝與積累,建立真正屬于當?shù)厝说挠跋駲n案。它既是顯現(xiàn)文化變遷與融合的工具,也是尋找社區(qū)歷史與文化價值的鑰匙,還是觸發(fā)社區(qū)文化自覺的途徑。通過它,地方性知識得以保存、積累和呈現(xiàn);集體記憶被建構與傳承。
注釋
[1]達巴教是摩梭人的傳統(tǒng)宗教,其神職人員即達巴。達巴經(jīng)是一系列口誦經(jīng)文,囊括摩梭人的歷史淵源、遷徙路線、宇宙觀、自然觀、道德觀及風俗禮儀等各個領域。關于達巴教的解釋,參見拉木·噶土薩主編:《摩梭達巴文化》,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
[2]筆者此處用走婚指代摩梭話中的“tisese”?!皌isese”在摩梭話中是走來走去的意思,指摩梭男性晚上到女性伴侶處居住,次日清晨回到自己和母親、舅舅、兄弟姐妹等母系成員共同生活的家庭,男女雙方各自在其母系家庭中勞動和消費,而非長期共同居住并建立核心家庭,故有走來走去一說。怎么定義這種形態(tài),學者間多有爭議。走婚即這一形態(tài)的通俗說法。
[3]下文分別將他們簡稱為爾青與多吉。
[4]材料來源:2016年10月,筆者對爾青的訪談。
[5]盧敏:《鏡頭下的永寧:摩梭社區(qū)的影視創(chuàng)作》(Tami Blumenfiled :Scenes from Yongning: Media Creation in Chinas Na Villages),第285、286頁,美國華盛頓大學博士論文,未刊稿,2010。
[6]趙允智:《族群文化身份構建中的DV書寫——以云南省摩梭人的社區(qū)影像實踐為例》,上海大學碩士論文,未刊稿,2009。
[7]《云南·越南影視教育交流坊》,由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白瑪山地文化研究中心和越南民族學博物館合作開展,福特基金會提供贊助,從2006年到2009年,幫助來自云南的藏族、苗族、哈尼族、摩梭人和來自越南的少數(shù)民族學習紀錄片的制作和社區(qū)展映。參見章忠云主編:《村民視角:云南·越南社區(qū)影視教育交流坊》,昆明:云南科技出版社,2009。
[8]關于社區(qū)編輯的詳細記錄,參見章忠云主編:《村民視角:云南·越南社區(qū)影視教育交流坊》,第83頁、106頁;趙允智:《族群文化身份構建中的DV書寫——以云南省摩梭人的社區(qū)影像實踐為例》。
[9]依咪,摩梭話,意為母屋,漢語一般稱其為祖母屋。
[10]材料來源:2009年12月,筆者對爾青的訪談。
作者簡介
謝春波 云南民族博物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