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潔非
1837年的夢魘曇花一現(xiàn)。清醒后,洪秀全記憶盡失,而回歸原態(tài),混同于常人足有六年。洪仁玕和《太平天日》試圖對此加以修飾。洪仁玕告訴韓山文:“秀全之健康,既已恢復,其人格與外表,均日漸改變?!薄短教烊铡芬嘣疲骸爸髯允侵径然趾?,與前迥不相同?!苯苑Q經(jīng)此病夢,洪氏由內(nèi)及表,已經(jīng)變成一個新人。但這說法并無事實的支撐,清醒后的洪秀全,只是回到了正常人狀態(tài),安安靜靜,如常度日。在長達六年中,他的真實情狀,其實是《太平天日》里夢中上帝所說一語:“爾下去凡間,還有幾年不醒?!贝颂帯皫啄辍保侵?837—1843年六年,“不醒”則恰謂洪秀全其間完全和任何人一樣,照常生活。此一筆觸無形中透露,所謂洪秀全經(jīng)此一夢已蛻變?yōu)椤靶氯恕?,有“人格與外表”“迥不相同”的質(zhì)變,是站不住腳的。
所以非澄清這一點不可,系因關(guān)系到事主心靈的一個樞要,也即簡又文強調(diào)的他夢中所得的“天王意識”。這個意識駭人聽聞,且病中曾以喪心病狂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以致遭父親洪鏡揚斥叱時,他曾絕情還以“朕不是爾之子,爾罵得朕么?”設(shè)若夢魘醒來,他仍葆有此意識,則斷不可能安寧守常如普通人般生活達六年之久。故而,病程甫畢,“天王意識”已被忘得無影無蹤,才是正確的解釋。而“天王意識”遺忘一空的有力證明,莫過于直到1843年他仍作為舉子老老實實跑到廣州投考。其間此舉或許并不止此一回,只是資料沒有提及罷了。要之,此適足揭橥這時盤桓他心中的,仍是“科舉夢”而非“天王夢”;其次,從他循規(guī)蹈矩回到應考軌道來看,當初在夢中對孔子的斥罵鞭打,對儒家“差謬”之書的憎恨,顯然也一點想不起來,而是安安心心重新成為其誦習之徒。
就此而言,到現(xiàn)在為止似乎還應稱他“洪火秀”——“洪秀全”雖已得名,他卻一時還不曾與之有切實的聯(lián)系。五六年間,他都過著安靜平常的日子,一面繼續(xù)教書授徒,一面?zhèn)淇?,以至時間一晃而過,沒有人想得起來留下過稍微特別的故事。直到1843年,府試又嘗失利,親戚憶說:“回家之后,怒火不熄,氣憤填膺,怨恨謾罵,擲書地上,破唇大叫曰:‘等我自己來開科取天下士罷!’”然這次好在僅此而已,逞一逞口舌之快,未像六年前那樣觸發(fā)癲狂,恨過罵畢,依舊拾起教鞭,操執(zhí)塾業(yè),好像彼之一生就將這樣作為鄉(xiāng)下教書先生延續(xù)下去。
但教書地點有些變化,從本村移到蓮花塘李家設(shè)帳;簡又文先生認為,那應該是其繼母李氏的娘家。時在初夏,距廣州落敗約兩三個月。不久,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
其中表李敬芳到塾訪之,偶于其書笥中,撿出其曩年得自廣州傳教士之《勸世良言》一帙,乃借去閱讀,大有所得。歸還是書時,語秀全云:“此書內(nèi)容奇極,大異于尋常中國經(jīng)書?!毙闳诖藭靡阎弥X后,幾忘卻了,至是新的興味忽被引起,遂潛心細讀之。
事情又包含一連串偶然。之前洪秀全對于梁發(fā)那套《勸世良言》,已全然忘在腦后。設(shè)若不到蓮花塘教書,設(shè)若未嘗將《勸世良言》無意識夾在所攜書籍中,設(shè)若親戚中沒有一個李敬芳,設(shè)若雖有這個李敬芳但未曾造訪其于塾中,又設(shè)若縱然造訪卻并未從書中獨獨翻出《勸世良言》借走,再設(shè)若李還書之際不曾發(fā)其激賞之論從而引起洪秀全注意……總之,若非這許許多多的“設(shè)若”,洪秀全的“天王意識”都會仍然封存在已平息枯死六年之久的心井深處,無從喚醒,無從復活,而一場吞噬中國幾千萬人身家性命的烈焰也就無從點燃。
李敬芳其人,全然屬于歷史所謂“匆匆過客”。除了將《勸世良言》翻出借走并向洪秀全談其感受,他在中國歷史上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痕跡;但此時此地,他是決定性的?!短教烊铡穼懙溃?/p>
丁酉一夢突然失而復得,賦予洪氏自我神奇之感。在他因果倒錯的腦海里,當年之事非如本來面目是因書成夢,反而變成夢在書前,乃至認為書由夢生。到了這兒,本已從“譫語寓言”脫身六年的洪秀全,瞬間又被施了魔法,重新陷入妄想狂境地。此番較諸前回,更加不可救藥,因為他不是在譫妄而是在清醒狀態(tài)下走入神話,就像《太平天日》所說,“主此時如夢初覺”,對瘋魔的忘卻被視為“不醒”,再陷瘋魔反倒被視為“夢覺”。他就此溺于這白日之夢,以迄其終。
洪秀全記憶顛錯所帶來的因果顛錯,不但使他自己對神跡篤信甚堅,亦轉(zhuǎn)而成為懾服他人的利器。他把整個事情,依先得夢后讀書的順序,講給李敬芳聽,后者立即陷入膜拜敬惶,洪氏遂“首與蓮花塘李敬芳在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悔罪”,得到他第一個信徒。又講給家里人聽,“主家人初不信,乃將升天時叱其父兄等語曉其家人曰:‘朕升天時所語老亞公,即是天父上主皇上帝;所話有些食同別人飲了食了,就是敬邪魔;所話爾們無本心丟卻老亞公同別人較好,就是不敬天父上主皇上帝,反敬邪魔?!瘹v歷互證一番,其家人方醒”。家人怎能不信?當初洪秀全夢囈之語,俱為彼等親耳所聞;眼下,他們瞬間變成神跡的最好證人。又講給洪仁玕聽,“主有族弟干王洪仁玕,頗有信德見識,主將此情對他說明,他即醒悟”,這是洪仁玕在《太平天日》敘事中首次露面,清楚顯示他此時才獲聞其事。換言之,六年前的事情他并不知詳,《親筆文書》“無暇觀覽”的說法非為親見,而只是1843年由洪秀全根據(jù)其錯誤記憶所告訴他的。
歸結(jié)起來,神話是這樣成立的:六年前洪秀全讀《勸世良言》入夢,并在夢中發(fā)出來自此書的諸多囈語,然而除他本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曾讀過此書;六年后李敬芳偶然翻出此書,此時洪秀全卻已全然忘記自己讀過,重讀后憶起夢中種種,遂自我引為神奇而道與諸人,“歷歷互證一番”,這時,六年前曾親睹且認他為瘋癲的親友,反而成了所謂奇跡的有力證人。
饒為諷刺的是,洪秀全神跡雖以“丟卻一切邪魔”面目出現(xiàn),其所成立,卻恰恰得力于神魔迷信甚多。中國南方,自先秦楚國起便神巫文化盛行,后一直持此傳統(tǒng),尤以兩粵突出。清代筆記《咫聞錄》,慵訥居士撰,作者是浙江人氏,游幕各處而久居羊城,里面載述不少廣東一帶的神鬼之俗,其自序云作于“道光癸卯歲”亦即1843年,剛好是洪秀全重讀《勸世良言》那一年,對我們了解背景民風,頗具實錄之效,權(quán)引其一小片段:
從化縣,在廣東省北,地僻山深。有某布客過之,至更許,欲止宿,苦無旅店。忽見林薄中,燈火熒煌,有人衣緋衣,戴金幞,儀仗鮮明,前呼后擁,隊伍整齊,鮀輿而出??陀牪恢呛喂???蛻植桓倚?,伏于林中。比曉,問諸土人,皆曰:“山中虎神也。欲食人,則脫衣變?yōu)榘呋?,大聲哮吼而前。行旅戒途,子其幸免!?/p>
客人自非真的夜遇虎神,只是正好撞見一次村社神戲。可以想象,類似的裝神扮鬼活動,在廣東城鄉(xiāng)十分普遍、無奇不有。同是廣東人的簡又文先生,深有體會說:“諺云:‘南人信鬼’。由來,粵人事鬼神與尚迷信之頹風陋俗最盛。多神教浸透社會里的各層?!彼钌衩魑寤ò碎T,祖宗靈位、玉帝天官、觀音菩薩、財神門神、土地灶君、散仙祖師……不勝枚舉,自然界舉凡風電云雪、山川湖海,莫無神祇,而在日常生活中,亦為讖緯卜兆所充斥,如看相、求簽、問卜、占卦、堪輿、驅(qū)邪、捉鬼、放生、禳災……不一而足。“結(jié)果:人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想一念,以至凡百事為,如婚姻、喪葬、生子、出行、謀事、建屋、動工……以至種切日用細行,無一不受超自然界之宰治,無時而不受超自然力的恐嚇與威迫。”
所以我們所述之事,截于眼下,可以說是神巫文化的大雜燴。洪氏的托夢與夢啟,即為濃厚迷信氛圍所誘發(fā),亦非一顆深受愚弄的靈魂所不能至,至于仗劍逐妖以及閻羅妖、東海龍妖、“四方頭紅眼睛之妖魔”、大蛇、“雖狗虱之小變能變焉”“三十三重天”“十八重地獄”、趙玄郎、下凡等觀念形象,一一有其民俗來源和典例。從洪秀全本人到他的諸位親友,所謂覺醒或信仰其實和基督教毫無關(guān)系,而是借了上帝、基督名頭將古老神巫思維轉(zhuǎn)化于一種新的個體神跡。他們心里的崇拜情緒,與所發(fā)誓攘除的“敬邪魔”實出一轍。此一神巫文化的性質(zhì)或本質(zhì),貫穿太平天國宗教視野始終,不曾稍稍跳出,太平天國之所以“未得到基督教仁愛、同情、寬大、忍耐、克己、犧牲、服務……崇高偉大的精神道德”,洵非偶然;不但如此,太平天國事業(yè)成功的基石,即是“事鬼神與尚迷信之頹風陋俗”,其具體體現(xiàn),俟后結(jié)合楊秀清、蕭朝貴的天父天兄附體,我們再做剖析。
①⑤韓山文:《太平天國起義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囯(六)》,第843頁,第841頁。
②③⑧⑨⑩?《太平天日》,《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囯(二)》,第641頁,第642頁,第641—642頁,第642—643頁,第643頁,第643頁。
④⑥⑦???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58年版,第1649頁,第1649頁,第1650頁,第1571頁,第1573頁,第1661頁。
?慵訥居士:《咫聞錄》卷一,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