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嫻
期中考試最后一科結(jié)束時,我在教學樓的走廊里遇到王瑛琦。
“老師,他們說我作文寫得太反動了!”她一臉的無辜和無奈。
“反動?你作文的觀點是什么?”我更驚訝,高二的學生,竟然還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一篇文章。
“我寫的是應該調(diào)整相關(guān)政策,呼吁更人性化的服務?!蓖蹒ζ饋?,兩顆小虎牙更加可愛。她自信滿滿。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薄胺础闭巧鐣M步革新的“動”力,更何況,我們所謂的“反”,卻往往是孩子們帶刺的真實。
這些年來,在課堂上,我更希望自己是那搖醒“睡懶覺”的孩子們的人。我也沒少跟孩子們對熱點新聞事件進行討論,寬容理性、個人權(quán)利、公權(quán)私德……或深或淺,都有所涉及。這些孩子,大都出生在2000年前后,多元多變的時代給了他們更多的空間和個性,但是面對考場作文,他們還是充滿顧忌。古人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一篇好的學生習作,不正應該是他們將內(nèi)在的真實付諸筆端的文字么?他們更少受成人繁縟的規(guī)矩的束縛,而實在是我們給予的寬容太少了罷。
可是,傳統(tǒng)作文教學中,作文的立意選材、遣詞造句、構(gòu)思布局都有成熟的技巧和套路,學生在考場上重組整合,無往而不勝。深諳此道的師生們,又如何適應把表達權(quán)還給“我”的寫作,雖這回歸固然是非常必要的。
有次聽蔡朝陽老師的講座,說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寫過作文《記暑假(寒假)里的一件趣事》,我們不禁莞爾。曈曈連忙把她二年級寒假結(jié)束時的最后一篇日記找來——“可以說這個寒假我過得最不好,我可以表達一下:我是一只小小鳥,怎么飛也飛不出籠子。這是我的感受,我被關(guān)在家里兩個月了。我是最痛苦的?!鄙畹恼鎸嵖赡苁钦嫔泼?,也可能是假丑惡,即使是相同的經(jīng)歷也難有相同的感受。然而幾乎是從接觸“作文”起,教材、教師就帶著孩子們向“寫作”的反方向奔跑了。
作為一名小學生的家長,一位中學語文教師,我?guī)缀跏翘幵趯W校寫作教育的兩個端點上。所以面對學生往往“不知所云”的文章,理解代替了指責,尋找代替了批判。
寫作常常是人對自己行為的總結(jié)與反省,如果說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斷跟外在的世界發(fā)生各種聯(lián)系和對話的話,那么,寫作則是我們和自己的對話。如果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這樣的對話都不斷受到阻礙,被強行打斷,被迫進行虛偽編造甚或違心的粉飾,那他們必會感到困惑,進而沮喪,以至于對生活冷漠,內(nèi)心麻木。
人們對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可以理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處于生活的中心,且客觀上與他人生活保持著足夠理性的距離,理當堅持清晰客觀的分析,努力于達致深刻與寬容。
多年前,我還不能理解魯迅所說“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我曾經(jīng)以為是因為人固有的好奇心和職業(yè)需求,閱讀視野開拓后,才漸漸理解一個人雖然孤獨卻不是生活在荒島?,F(xiàn)在卻越來越覺得這樣的論調(diào)只不過是另一種自以為是。承認自己的無力,甚至接納自己的平凡,才更重要。
任何一種救贖都應該是自我的救贖。
當我們抱怨學生作文內(nèi)容空洞、感情虛假、思想陳舊、乏善可陳時,我們教師不妨問問自己:對生活的敏感,對公共事件的關(guān)注,對他人的理解和寬容,對自己“正義火氣”的警惕……這些都做到了嗎?這不僅有賴于職業(yè)能力的提高,更需要保持一顆敬畏與寬容之心。即使我們的話語權(quán)有限,但我們可以給予孩子們充分的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而不是讓他們再為作文是否“反動”而擔心。
忽然想起電影《死亡詩社》里有名的橋段:基丁老師帶著學生在操場上練習走路?!霸谄渌嗣媲熬S持自己信念的困難之所在是我們都非常需要被接受。”基丁老師引用了勞勃弗羅斯特的詩句——“樹林里有兩條岔路,我選比較少人走的那條?!钡浮巴蹒眰兊膿臅絹碓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