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亦丹
(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無錫214122)
張孝祥婉約詞探微
金亦丹
(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無錫214122)
張孝祥是南宋重要的詞人。歷來對他的詞作研究都著眼于其豪放詞,尤其是愛國詞,對其婉約詞的研究較少。張孝祥的婉約詞有深厚的思想淵源,理學(xué)盛行的時代背景對其婉約詞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婉約詞作呈現(xiàn)出“尚理”“尚雅”兩種創(chuàng)作傾向,并滲透了禪宗思想。張孝祥婉約詞分為宴飲閨情詞、相思愛情詞和寫景詠物詞三類。其婉約詞作具有清空曠達、俊逸縹緲和雅化的藝術(shù)特征。
張孝祥;婉約詞;理學(xué)
張孝祥,字安國,號于湖,南宋初著名的愛國詞人,原籍和州烏江縣(今安徽和縣),其豪放詞上承蘇軾遺風(fēng),下啟辛棄疾豪放詞之創(chuàng)作,藝術(shù)成就較高。尤其是他的愛國詞,駿發(fā)踔厲,盡顯鋒芒。因此,歷來對張孝祥詞的研究,大多著眼于其豪放詞。張孝祥詞傳世有兩個宋本,一為陶湘涉影宋《于湖先生長短句》五卷,拾遺一卷,另一種為《四部叢刊》影宋嘉泰本《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二十一至三十四首為樂府。淳佑七年(1247年)黃升編的《中興以來絕妙詞選》載有張孝祥詞14首,此外周密的《絕妙好詞》也收錄了張孝祥4首詞作。唐圭璋《全宋詞》收錄張孝祥詞作225首,孔凡禮《全宋詞補輯》錄張孝祥詞1首,合計226首。這一數(shù)量在宋人詞作中還是比較可觀的。
宛敏灝先生的《張孝祥詞箋?!穼埿⑾樵~作了完整的收錄,除去大部分的豪放詞作,詠寫兒女閨情或相思離別的情詞,在張孝祥的詞作中也占有很大的比例,其數(shù)量近50首。本文將對張孝祥的婉約詞進行分析。
(一)伊洛之統(tǒng)——理學(xué)的時代背景
宋代理學(xué)是在唐朝三教融合、滲透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新的學(xué)術(shù)思想,以儒學(xué)為主,同時也吸收了佛學(xué)和道家的思想,也有人稱之為“道學(xué)”?!袄韺W(xué)”之名,始稱于南宋。
宋代的詩詞普遍受到理學(xué)思想的熏陶,張孝祥也與朱熹等人來往甚密。宛敏灝在《張孝祥年譜》中提到:“(孝祥)嘗有志從理學(xué),蓋受交游張栻、朱熹等影響。”①乾道三年(1167年)六月,張孝祥到任潭州,孟冬筑敬簡堂,張栻作《敬簡堂記》,朱熹為《敬簡堂詩》以記之?!缎菑埵闲抛V傳》中記載:“(孝祥)遂與敬夫講性命之學(xué),日夕不輟。筑敬簡堂以為論道之所,而四方學(xué)者至焉?!雹谟纱丝梢?,張孝祥與朱熹來往密切,二人不斷交流切磋。
受宋代理學(xué)思潮影響的詞作,普遍呈現(xiàn)出一種“尚理”風(fēng)貌。在張孝祥的婉約詞作中,這種“尚理”的傾向并沒有使其詞作演變?yōu)槠D深的理學(xué)詞,而主要體現(xiàn)在張孝祥冷靜的審美態(tài)度上。他的詞作筆墨都集中在審美意象的描繪上,而背后的感情則經(jīng)?!蔼q抱琵琶半遮面”。因此,他的婉約詞作重“韻”而不重“情”,范溫在《潛溪詩眼》中認(rèn)為“有余意之謂韻”③。張孝祥的婉約詞作韻味深長,回味無窮。
在理學(xué)思潮的大背景下,宋人對詞作又提出了“雅”的要求。沈祥龍說:“宋人選詞,多以雅名?!薄耙匝琶北砻髁怂稳艘湃朐~的愿望與渴求。“雅”是一種高尚、典雅的審美意趣,表現(xiàn)出幽深的意境和高尚的情趣?!暗拧背蔀樗未环N審美風(fēng)尚。宋初,文人們?yōu)榱朔磳ν硖莆宕詠淼母∶绎L(fēng)氣提出了“淡”的審美主張,這種審美主張幾乎浸潤了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到了南宋,對“淡”的追求已經(jīng)成為文人的自覺。然而“淡”并不是簡單的平淡,必須淡而有味,宋人追求外表平淡而內(nèi)里充實的審美趣味,追求文辭質(zhì)樸而內(nèi)蘊深長。
詞之“雅正”的主張經(jīng)由北宋至南宋長時間的醞釀發(fā)酵,在“淡雅”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要求以“清”為“雅”。李清照在《詞論》中主張“詞別是一家”,要求作詞須典雅。張炎品評詞作的最高審美標(biāo)準(zhǔn)即是“清空”與“意趣高遠”。南宋詞人普遍喜愛在詞作中選取高渺清幽的審美意象,用筆也偏于冷色調(diào),力圖使詞從世俗的淤泥中徹底掙脫出來,住進“雅詞”之高塔。宋代理學(xué)在某種意義上,是在借鑒佛教的“空”的本體論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的,再交織以理學(xué)思想,宋人的“清空”也有佛家之“空”的意蘊。佛教的“空”所指并非空無一物,而是參透之后空靈清澈的心境。宋詞講究清遠曠達、超脫塵俗、澄澈空靈的意境,這不僅與詞人的思想境界有很大的關(guān)系,對詞意境創(chuàng)造的要求也非常高。宋代詩論、詞論對“清”非常重視,給予“清”以極高的評價。“清空”在姜夔詞中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張炎《詞源》中那段概括姜夔詞風(fēng)的著名評述體現(xiàn)了南宋詞人對詞“清空”的要求,“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④。對“清空”的追求使南宋詞脫離了“俗”的市井趣味,徹底走向文人化。
(二)自心覺悟——禪宗思想的淵源
張孝祥的禪學(xué)思想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宋代濃厚的禪學(xué)氛圍和禪宗學(xué)說。仕與隱是古代文人都無法避開的問題。自古文人數(shù)量極多,而國家需要用的人則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因此,大部分文人滿懷才氣卻無處施展,深感不遇之苦。禪宗的出現(xiàn)無疑給他們指出了另外一條出路,讓他們在坎坷的仕途之路上尋求到一絲慰藉,在探究人生終極意義之時暫時忘卻內(nèi)心的苦悶。因此,禪宗文化成為宋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張孝祥自然也深受其影響。
二是張孝祥家族篤信佛教的傳統(tǒng)。張孝祥的伯父張邵便篤信佛教。據(jù)《宋史·張邵傳》記載,張邵“喜誦佛書,雖異域不廢”⑤。同時,張孝祥的父親張祁也是一位在佛學(xué)上十分有造詣的文人,“卜居蕪湖,晚嗜禪學(xué),號總得翁”。張孝祥在其所作的《和總得居士康樂亭韻》中,極力推崇父親的佛學(xué)修養(yǎng):“先生義概云天薄,千載參渠活句禪?!雹尥瑫r,宗杲是宋代有名的禪宗宗師,張孝祥是大慧宗杲的忠實擁護者,他寫給宗杲的一封短信中言:“賢上人歸,具書因循,久不嗣問,瞻仰良極。即日不審何如?伏惟于慈悲愿海為大津梁,清涼寶山,散甘露雨,有識無識,隨見隨聞,悉皆濟度,悉皆解脫。弟子無緣頂禮,徒勤善頌,謹(jǐn)狀。”⑦張孝祥在宗杲面前謹(jǐn)守師徒之禮,相互之間也不斷有書信往來。禪宗思想講究一個“悟”字,要求文人在紛擾的紅塵俗世中保持清醒的自我認(rèn)知,保持曠達開闊的心境,并在此基礎(chǔ)上去尋得虛靜的境界。這種思想滲透到張孝祥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他的婉約詞中也可見一斑。
(一)宴飲閨情詞
在臨安為官期間,張孝祥少年輕狂,意氣風(fēng)發(fā),又結(jié)識了三五好友,結(jié)伴暢游臨安城,飲酒唱酬,青年才俊身邊自是少不了紅桃綠柳,五年時間,張孝祥頻頻出入秦樓楚館,留下許多兒女閨情之作。
如《鷓鴣天》(日日青樓醉夢中):
日日青樓醉夢中。不知樓外已春濃。杏花未遇疏疏雨,楊柳初搖短短風(fēng)。 扶畫鹢,躍花驄。涌金門外小橋東。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簾第幾重。
從“涌金門”句可知,此作確是張孝祥在臨安為官時所作,在這段時期,張孝祥的仕途頗為順利,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中進士第一,次年即為秘書省正字,改校書郎兼國史實錄院校勘,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遷起居舍人,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任權(quán)中書舍人。這五年,他春風(fēng)得意,夜夜青樓醉夢,醒來發(fā)現(xiàn)青樓外已到春濃的時節(jié),杏花未經(jīng)雨水打落,是一片繁盛的樣子,楊柳初生,春風(fēng)輕輕淺淺。涌金門外已是一片熱鬧的景象,而“人在珠簾第幾重”與前文的春意之鬧形成了對比,“懶起”恰恰體現(xiàn)了他仕途平坦,春風(fēng)得意。在《減字木蘭花》(佳人絕紗)中,張孝祥寫道:“佳人絕紗。不惜千金頻買笑。燕姹鶯嬌。始遣清歌透碧霄?!薄扒Ы鹳I笑”之句毫不拐彎抹角,直接地將佳人之美與酒席之樂呈現(xiàn)出來。而“清歌透碧霄”一句又含蓄地表現(xiàn)出文人之雅,沒有酒席之氣。又如《菩薩蠻》(東風(fēng)約略吹羅幕):“佳人雙玉枕,烘醉鴛鴦錦。折得最繁枝,暖香生翠帷?!鄙祥牎皷|風(fēng)約略吹羅幕,一簾細(xì)雨春陰薄。試把杏花看,濕云嬌暮寒”似是在欣賞春日杏花之美,但結(jié)合下闋,字里行間又有一位美人若隱若現(xiàn),似乎是將“佳人”比作杏花,文辭雅致,渾然天成。
況周頤謂《菩薩蠻》“綿麗蕃艷,直逼花間。求之北宋人集中,未易多覯”⑧。張孝祥的婉約詞確有花間遺風(fēng)。花間詞詞風(fēng)香艷溫軟,落筆多在閨房,以華麗的詞藻形容女子的服飾體態(tài),以從女子裝束或物什中體現(xiàn)出的富貴之態(tài)為美。張孝祥的婉約詞也多描寫女子美貌,辭藻十分華麗。如《多麗》中寫道:“銀鋌雙鬟,玉絲頭導(dǎo),一尖生色合歡鞋。麝香粉、繡茸衫子,窄窄可身裁。偶回頭,笑渦透臉,蟬影籠釵?!睆埿⑾闃O力描寫女子華麗的裝飾,從發(fā)飾、熏香到衣衫材料,無一不精美絕倫。
閨情詞也在張孝祥婉約詞中占一定的比例。其閨情詞描寫細(xì)致,長于對人物神態(tài)的把握。如《浣溪沙》(日暖簾幃春晝長):
日暖簾幃春晝長。纖纖玉指動抨床。低頭佯不顧檀郎。 豆蔻枝頭雙蛺蝶,芙蓉花下兩鴛鴦。壁間聞得唾茸香。
“纖纖玉指動抨床”7個字便將女子嬌憨的神情與羞澀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雖說張孝祥的婉約詞近花間,但他的詞作少了花間的香艷,更多了幾分自然萌發(fā)之態(tài)?!肚迤綐贰?光塵撲撲)中“碧云青翼無憑。困來小倚銀屏”句將女子自然流露的慵懶神態(tài)描寫得十分細(xì)膩,一改花間詞秾麗嫵媚的詞風(fēng),清新流麗,自然可愛。
(二)相思愛情詞
宛敏灝先生的《張孝祥詞箋?!房紡埿⑾樵缒昱c一位李氏女子同居,生子同之。宛敏灝先生從南宋張同之夫婦墓志銘中,肯定了張孝祥與張同之的父子關(guān)系,張同之之母為李氏,其他資料已不可考。因此,張孝祥的幾首詞,如《木蘭花慢》(送歸云去雁)、《轉(zhuǎn)調(diào)二郎神》(閑來無那)等被認(rèn)為是張孝祥懷念李氏所作。如《念奴嬌》(風(fēng)帆更起):
風(fēng)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shù)。明日重陽尊酒里,誰與黃花為主?別岸風(fēng)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過采石江邊,望夫山下,酌水應(yīng)懷古。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默想音容,遙憐兒女,獨立衡皋暮。桐鄉(xiāng)君子,念予憔悴如許。
這首詞平鋪直敘,描寫了自己夜間將李氏送走的場面,并通過“忍棄平生荊布”敘說自己的無奈不忍之情,表達自己對妻子兒女的不舍,情真意切。由《眼兒媚》(曉來江大荻花秋)中“須知此去應(yīng)難遇,直待醉方休”句可知,張孝祥此番將李氏送走之后,并沒有將她接回的打算,大體知道從此便天涯相隔。因此,他在《滿江紅》(秋滿衡皋)中寫道:“追往事,歡連夕。經(jīng)舊館,人非昔。把輕顰淺笑,細(xì)思重憶。紅葉題詩誰與寄,青樓薄幸空遺跡。但長洲、茂苑草萋萋,愁如織?!痹谶b遠的臨安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思念,時光流轉(zhuǎn),物是人非,自己徒留一個青樓薄幸之名,辜負(fù)了自己的妻兒,文辭婉約而悲痛。
(三)寫景詠物詞
自古文人就有春日惜落花、秋日嘆悲涼的情懷,張孝祥自然也不例外。傷春悲秋的婉約詞在北宋就已發(fā)展至極致,到南宋之時,詞人則需另辟蹊徑,南宋詞人已不再像北宋詞人那樣長于抒發(fā)情感,而走上格高神寒之路,也就是將感情進行了冷處理,詞人更多地將感情投射在景物上,而不是直接抒發(fā)出來。張孝祥詞中,這種藝術(shù)轉(zhuǎn)型也有所體現(xiàn)。楊慎在《詞品》中論張孝祥詞“寫景之妙,如秋霧明霞乍吐,曙涼宿靄初消。不可勝載”⑨。如《生查子》(遠山眉黛橫):
遠山眉黛橫,媚柳開青眼。樓閣斷霞明,簾幕春寒淺。 杯延玉漏遲,燭怕金刀剪。明月忽飛來,花影和簾卷。
整首詞充斥著時光流逝之感,上闋“遠山”“媚柳”句還在描寫白日之景,下闋中“忽”與“飛”字體現(xiàn)出日夜更迭之迅速。詞人并沒有直接哀嘆時間流轉(zhuǎn)的無情,而是借用了“明月”“燭”“玉漏”來表達這一主題,景中帶情,格調(diào)高雅。
詠物詞在張孝祥的婉約詞中也占有一定的比重,尤以詠花詞為多。鐘嶸在《詩品》中曾言:“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币源藖戆龘P詠物詞“貴在寄托”的格調(diào)與情致。宋人愛花,不僅僅因為花外形柔美,芳香四溢,更是因為花可以作為情感寄托的對象,啟發(fā)一定的哲思。如《鷓鴣天·詠桃花菊》:
桃換肌膚菊換妝,只疑春色到重陽。偷將天上千年艷,染卻人間九日黃。 新艷冶,舊風(fēng)光。東籬分付武陵香。尊前醉眼空相顧,錯認(rèn)陶潛是阮郎。
桃花菊是一種粉紅色的菊花,這種菊花與桃花有些相似。宋史正志《菊譜》云:“桃花菊,花瓣全如桃花,秋初先開,色有淺深,深秋亦有白者?!币虼?,張孝祥運用了大量的典故,由“千年艷”之桃寫到“九日黃”之菊。晉陶潛歸隱后種菊植柳,其詩《飲酒》其五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因而此處“東籬”借指菊花。“武陵”指陶潛《桃花源記》中武陵人入桃花源之事,因此“武陵”在此處代指桃花。作者言辭中似將自己與阮籍、陶潛作比較,在酒醉迷蒙時“偷得浮生半日閑”,似有從俗世中超脫,就此歸隱而去之意。
張孝祥也喜愛梅花,在《卜算子》(雪月最相宜)中贊美它“梅雪都清絕”。他贊美木犀,稱贊它“花葉相遮相映。雨過翠明金潤。折得一枝歸,滿路清香成陣”(《如夢令·木犀》),文辭雅致,皆有寄寓。
(一)清空曠達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在崇尚理學(xué)的時代大背景下,“空”成為宋代一個獨特的審美范疇,宋人尤其推崇“清空”,劉永濟先生在《詞論》中說:“清空云者,詞意渾脫超妙,看似平淡,而意蘊無盡,不可指實。其源蓋出于楚人之騷,其法蓋由于詩人之興,作者以善覺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覺之境,于是觸物類情而發(fā)于不自覺者也。唯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見大,即近可以明遠?!雹?/p>
在審美意象的運用上,張孝祥喜歡用一些清冷的意象。如《卜算子》(雪月最相宜)中運用了“雪月”“梅雪”“冷艷”“孤光”等意象,詞境孤高冷寂。在《減字木蘭花》(一尊留夜)中,張孝祥又運用了“冰檐”“清愁”“寒”等詞語,描繪了雪夜宴飲的場景,筆調(diào)空靈。
然而,僅僅運用清冷的意象只能在詞的表意上給人留下幽深的印象,支撐“清冷”詞風(fēng)的是詞人情感的曠達。若沒有曠達寧靜的內(nèi)心,就不足以構(gòu)造幽渺空靈的詞境。而張孝祥詞作的曠達詞境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方面,他生在南宋,雖然南宋的國家環(huán)境依舊是內(nèi)憂外患不斷,但張孝祥畢竟不曾體會過北宋的繁榮強盛,所以他沒有南渡詞人的巨大悲痛感。另一方面,他的仕途比同時代的很多人都順利。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張孝祥在廷試中摘得桂冠。宋高宗趙構(gòu)欽點他為狀元,授承事郎、簽書鎮(zhèn)東軍節(jié)度判官,轉(zhuǎn)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起居舍人,權(quán)中書舍人。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以御史中垂汪澈勃,自乞?qū)m觀,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紹興末,除知撫州。知平江府,遷中書舍人、直學(xué)士院,兼都督府參贊軍事。領(lǐng)建康府留守。歷知靜江、廣南西路經(jīng)略安撫使,湖南、湖北安撫使。
張孝祥的曠達心境受到禪宗的影響。禪宗講究對人生與宇宙的關(guān)懷。張孝祥將這種對人生宇宙的幽思轉(zhuǎn)移到自然山水之中,面對清淡素雅的景色風(fēng)光,他的內(nèi)心是平靜安寧的。如上文提到的《如夢令·木犀》,折了一枝木犀便覺滿路芬芳,自然之美給他帶來無限的滿足?!朵较场?樓下西流水拍堤)中寫道:“樓下西流水拍堤。樓頭日日望春歸。雪晴風(fēng)靜燕來遲?!痹~人徹底從景物中抽離出去,只留下自然景物自由自在,任流水拍堤,鶯燕飛舞,詞人只是在樓頭望著這片美好的春光,以景之樂為己樂,好不愜意。
(二)俊逸縹緲
俊逸縹緲詞風(fēng)的形成,與張孝祥本身對禪宗的研究是分不開的。對禪宗思想的接受使得張孝祥對求仙問道之事十分熱衷。凡到一處,張孝祥必在當(dāng)?shù)赜斡[一番,尤好求仙問道之所。
陳彥行在《于湖居士文集·于湖先生雅詞序》中評價張孝祥詞“真非煙火食人辭語”。這與張孝祥詞作中頻繁出現(xiàn)“仙”“神”等詞語有很大關(guān)系。如《漁家傲》(紅白蓮房生一處)中的“當(dāng)是神仙來紫府。雙稟賦。人間相見猶相妒”,《好事近·木犀》中的“爭似淡妝嬌面,伴蓬萊仙客”,《鷓鴣天》(可意黃花人不知)中的“姚家別有神仙品,似著天香染御衣”。《鷓鴣天》(脫卻麻衣?lián)Q繡裙)中用“仙凡從此兩俱分”描寫女子容貌。在描寫姣好的女子或者美妙的事物時,張孝祥常常將其描述成“非人間俗物”,體現(xiàn)出所描述事物的不凡。
“神”“仙”語詞的頻繁使用令張孝祥的文筆帶上了俊朗的氣度,然而他更注重創(chuàng)造格高神寒的詞作意境。如《浣溪沙》(羅襪生塵洛浦東):
羅襪生塵洛浦東。美人春夢瑣窗空。眉山蹙恨幾千重。 海上蟠桃留結(jié)子,渥洼天馬去追風(fēng)。不須多怨主人公。
開篇“羅襪生塵”化用了曹植的《洛神賦》,寫女子美貌宛如帶有洛神的風(fēng)韻,“蟠桃”“渥洼”“天馬”又描繪出一個海上仙境。這是一首閨怨詞,張孝祥一改傳統(tǒng)閨情詞纏綿悱惻、哀婉柔靡之風(fēng),加入了仙家虛景,又與女子在窗前凝望的實景交相呼應(yīng),境界高遠,又形成幽深的幻夢之感。
(三)詞之復(fù)雅
這種普遍的審美要求對張孝祥造成的影響在他的詞作中體現(xiàn)為“雅正”的風(fēng)貌。張孝祥響應(yīng)“雅詞”的創(chuàng)作潮流,以《紫薇雅詞》來為自己的詞集命名。
小樓重。下簾櫳。萬點芳心綠間紅。秋千圖畫中。 草茸茸。柳松松。細(xì)卷玻璃水面風(fēng)。春寒依舊濃。
全詞沒有一句提到詞人自己的情感,只是將眼光投射在春景之中,描繪了“小樓”“芳心”“秋千”等靜景,末尾“寒”“濃”二字體現(xiàn)出些許愁思,若將末尾句隱去,則整首詞只是單純寫景,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一個“寒”字上,似有似無,輕似云煙,卻令人感覺到春景滿目,有人獨自幽憐。
受到黃庭堅“寓以詩人之句法”“奪胎換骨”理念的影響,張孝祥婉約詞作中也好用典故,這使他的詞更富有文人氣,如《木蘭花慢》(紫簫吹散后)中,“紫簫吹散”化用了蕭史與秦穆公之女弄玉二人乘龍跨鳳雙雙離去的傳說,表達了自己愿與妻子一起離去的愿望?!把嘧印薄翱諛恰被昧搜嘧訕堑墓适拢鄠魈瞥懺觊g,武寧節(jié)度使張愔為其愛妾關(guān)盼盼建燕子樓。張愔逝世后,關(guān)盼盼矢志不嫁,張仲素和白居易為之題詠,遂使此樓名垂千古。后歷代詩人詠誦不絕。還能令人聯(lián)想到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的名句?!坝耵ⅰ本浠冒拙右住毒滓y瓶》詩:“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從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薄案菜币辉~來源于李白《妾薄命》中“雨落不上天,覆水難再收”句。張孝祥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化用了大量的詩句詞句來表達自己與妻子離別時的悲傷心境?!皧Z胎換骨”的靈活使用使得一首短短的詞顯得格外厚重,情感濃郁,文化底蘊深厚。因此,詞發(fā)展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徹底與俗文化背道而馳。
綜上所述,張孝祥的婉約詞在理學(xué)思潮與禪宗思想的雙重影響下,體現(xiàn)出清空曠達、俊逸縹緲的藝術(shù)特征,并推動詞的雅化,文人詞從此不再為市井所聞了。
注釋:
①宛敏灝:《張孝祥年譜》,《安徽史學(xué)通訊》,1959年第Z1期,第50頁。
②陸世良:《于湖居士文集·宣城張氏信譜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07頁。
③范溫:《潛溪詩眼》,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
④⑧⑨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第258頁,第4530頁,第489頁。
⑤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11556-11557頁。
⑥⑦張孝祥:《張孝祥詩文集》,黃山書社,2001年,第71頁,第376頁。
⑩劉永濟:《詞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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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4.006
2016-11-29
金亦丹(1991— ),女,碩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4-0032-06
I2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