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的小說有他的特質(zhì)（評論）

陳鵬的小說有他的特質(zhì)，我相信即使不看作者名字我也能從眾多的文字中將它指認出來。他的小說有著相當鮮明的特色，帶有屬于他“個人繆斯獨特的面部表情”，不會和同時代的寫作混淆。這篇題為《不如，我們離婚吧》的短篇依然讓我感覺到了它的氣息之充盈。

在這篇很有異趣的小說中，陳鵬讓小說中的“我”充當起了“話多的男人”，它完全是個人言說，A章屬于心靈，是我的所見和所思所想，B章則是“我說出”，交給了嘴巴，并且在這一章節(jié)他有意過濾了其他聲部，刪繁就簡，只記錄了“我”的話，“我”對母親說的對父親說的和對孩子說的。它的結(jié)構(gòu)、語言方式和故事設(shè)計都頗具匠心，新穎而陌生，留有某種的先鋒余韻——我所說的先鋒是獨特、新穎和創(chuàng)造，而不單單是技法運用，雖然技法運用是其中應有的部分。即使單談技術(shù)運用，陳鵬的這篇小說也是新穎的：它并不是從另外的、已有的寫作中的照搬和拿來，這種方式完全是思考和設(shè)計的結(jié)果，它和它的言說內(nèi)容有著無限的貼；同時，它用這種具有陌生感和異質(zhì)感的言說，說出的是我們正在面對和正在經(jīng)歷的“當下生活”。在閱讀陳鵬的這篇《不如，我們離婚吧》的時候，我一直在思忖：用另外的方式能不能將他要說的全部容納并說得更好？難度巨大。另外的樣式，無法將陳鵬有意內(nèi)設(shè)的豐富和多向度一并兼容，將不得不為故事的順暢和起伏做些減法。他在這種饒舌的話語中放置了密密麻麻的神經(jīng)源，總是點到為止，但無它，其豐富性就會遭受減損。

《不如，我們離婚吧》沒有慣常故事的行進。它是場景，無論A還是B，都是單一場景，仿若是觀看話劇。在A章，“我”要將車賣掉，“我”敘述的就是這件事，所謂波瀾就是“我”的車發(fā)動不了；及至B章，“我”從父母那里領(lǐng)回孩子?；丶?，一路上我滔滔不絕，所說的也無非是生活和生活里的雞毛蒜皮。說實話我極為佩服陳鵬“無事生非”的能力，杯水微瀾的能力，他竟然能將貌似的“無事”說得那么津津有味，富有魅力，隨后是隱隱的況味，就像卡佛、韓東、門羅做到的那樣。當然，在陳鵬小說里的埋設(shè)更多，這點我將在后面仔細地講到。閱讀《不如，我們離婚吧》特別是其中的A章，我被他的語調(diào)、敘述方式和淺幽默所吸引，它給了我強烈的閱讀快感，讓我完全地忽略了故事的行進速度：它幾乎是不動的。B章依然不動，這一路交談完全可以是循環(huán)或封閉的，它沒有“走出”，這一路的走也和故事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只是場景而已。

“我”是誰？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有一種怎樣的生活？小說并不明確，它沒有一句話屬于對問題的回答，我知道這是陳鵬的有意設(shè)置，他故意把我們假設(shè)為“知情者”，不需要特別提示。從這點上來講，陳鵬的小說是寫給聰明讀者看的，他不曾低看讀者的智力，他愿意為閱讀者留出聯(lián)想、思忖和建立邏輯的空間，他愿意他的小說與它的閱讀者一起“共同完成”。在我的創(chuàng)作課上，我曾給學生講解胡安·魯爾福，對他的短篇進行拆分：“胡安·魯爾福的慣常做法是，將前三分之一打碎，把其中的關(guān)鍵點做成楔子，通過人物對話、回憶、獨白、追敘、暗示和隱喻、意識流等手法將其用最恰當?shù)姆绞饺牍适拢M可能做到天衣無縫?！薄恫蝗?，我們離婚吧》大抵也是如此，不過陳鵬做得更為徹底些，A章與B章均含有飄逸著的碎片，數(shù)量眾多、大小不等的碎片，來自陳鵬的拼圖版，陳鵬有意打亂了順序，甚至有意抽掉了一些拼圖。它考驗閱讀者的邏輯能力，也考驗拼貼的耐心——不過這確是一種很有趣味的游戲。通過拼貼，我們可大體知道這個“我”的年齡，家庭狀況和基本收入、職業(yè)和債務問題，知道了妻子的名字，有一個兒子；知道了“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知道了“我”的某個前史和當下境遇，甚至知道了“我”的世界觀；知道了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和“我”正在經(jīng)歷的、正在掙扎的。還有一些拼圖塊，它拼出的是背景，時代的、關(guān)系的、生活的、東方婚姻的……

它留給我們用自我的經(jīng)驗補充的點很多，不只是邏輯連線。

這個“我”很可能是我們。是我們的可能。是這個時代里許多人的可能。它引發(fā)思忖：生活只能如此？非如此不可？有沒有更好的可能和選擇呢？這個“我”能向何處去？離婚會好么，而不離又怎樣？

極有意思的是我們能夠拼出“我”，卻拼不出“我”的妻子，我們能知道的就是她叫劉鹽，婆媳關(guān)系有些緊張；同時拼不出的還有試圖離婚的真正原因和她的態(tài)度，這個核心性的、關(guān)鍵性的拼圖在小說中是缺失的——也就是說，小說中的“我”或有意識、或無意識、或潛意識地回避了這個問題，這也是陳鵬設(shè)置的關(guān)鍵所在。否則，它不會有《不如，我們離婚吧》這個題目?！拔摇被乇?，一是說明“我”多少有些理不直氣不壯，或有錯處；二是說明“我”的本意中沒有真正離婚的意愿。敢于“關(guān)健缺失”，陳鵬的膽量也真是夠大，當然他處理得恰到好處，令人叫絕。

“我是一個匠人，我懂得技藝?！边@是阿赫瑪托娃的一句話，這句似有謙遜的話中其實包含著顯見的傲慢和自得。在我對陳鵬小說有限的閱讀中，我覺得陳鵬也屬于那種懂得技藝的匠人，他深諳小說寫作的基本技藝，并能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和發(fā)揮，讓它更好地輔助自己想要的表達。作為同樣的寫作者，我承認自己一直保持著某種對技藝的苛刻，這是我絕不會調(diào)整和修正的“審美傲慢”——這是我為《陳鵬小說論》寫下的一段話，這段話，可以同樣地用在這篇小說上。陳鵬懂得技藝，懂得運用良好的技藝幫助自己說出，讓說出更有效更完美和更豐富些，《不如，我們離婚吧》同樣具備這樣的特點。

作者簡介：李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等多部，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gòu)頌》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