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溯
如果選《世說新語》中的一個人物來證明其有趣,我大概會選王敦。王敦這種人,本來就是正統(tǒng)史學家的難題,他是一個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后來又做了王朝的反叛者。叛臣當然是要被歷史書寫打倒的,但在哪個節(jié)點上打倒,以什么方式打倒,是個學問,因為會牽扯到其他許多人的評判問題,投鼠忌器,終要小心。從蓋世功臣到永世不得翻身,又要有一個不突兀的過渡,有一個看上去合理的解釋,這也很煩神。
不過,忠奸是非,那是史臣的事兒,《世說》只講段子。譬如《世說》稱呼王敦,常用“王大將軍”,連講到造反都是“王大將軍既反”“王大將軍既為逆”,這就很有意思——好比丁義珍出逃美國,《京州日報》登的新聞標題竟是“丁副市長出逃”。
即不論其立場問題,按說歷史上有名的大將軍不少,韓信啊,衛(wèi)青啊,霍光啊,但書上總見大將軍衛(wèi)青,或者大將軍霍光,從不會說衛(wèi)大將軍、霍大將軍。說實話,除了王大將軍外,我只熟悉彭大將軍——雖然此大將軍非彼大將軍,王敦的大將軍是正式官名,不是詩作提供的形容或隱喻,但這么叫起來,橫刀立馬威風凜凜的效果,似乎一樣是有的。
王大將軍,大概就是當時人對王敦的稱呼?!妒勒f新語·豪爽》里記載,桓溫消滅盤踞巴蜀的成漢政權(quán)后,大會土紳?;笢乇臼莻€風姿雄健的人,彼時志得意滿,自我感覺更格外良好,于是乎一番慷慨陳詞,指點江山,大家紛紛點贊。散會后,眾人還在回味領導講話,偏有個見過世面的人來了句:“恨卿輩不見王大將軍!”——大有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味道。其時王敦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年,似乎還沒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至少沒釘牢,大將軍的威名,還在粉絲中叫得響。
而據(jù)說心高氣傲的桓溫自己,偶爾也會對王大將軍表示心許,他路過王敦墓,就望之大呼可兒!可兒?。ā妒勒f新語·賞譽》)桓大司馬和王大將軍算得上有緣,司馬家這先后兩位難纏的姑爺,性有相近,跡有相類,在唐代官修的《晉書》中合為一傳,被史臣目為一種人物,倒不辜負桓溫的那次難得的致意。只不過,在《晉書》的敘述中,這個致意就不是單純的“賞譽”,而是桓溫狼子野心的昭示了。
“賞譽”或者“豪爽”,都是《世說》的門類,所謂門類,也就是主題。換言之,《世說》是按段子主題分類收錄段子的段子集。有時你會看到某些人物在某些門類中相對高頻地出現(xiàn),比如王大將軍堪稱豪爽門的男主,而石崇和王愷在汰侈門輪流坐莊。
鑒于段子不宜重復,我們見到的王敦之豪爽,石崇王愷之汰侈,又一定是花式豪爽、花式炫富。王敦的豪爽有多多樣化呢?慷慨地詠詩,高調(diào)地自吹,在他老丈人晉武帝席前展示鼓藝(鼓在當時不是上等人玩的樂器),或者一度沉迷女色影響健康、在下屬關說下斬斷情絲解散婢妾令其自謀生路,這在當時人眼中,都算豪爽。
說起來,《世說》關于王敦和婢妾的段子好像異常多,不局限在豪爽一門;而且它們雖然各自獨立,卻隱然有些牽扯。比如王大將軍曾經(jīng)有個妾叫宋■——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斬斷情絲給放出來的——后來跟了謝尚,謝尚就問宋■:”我何如王?“宋■回答說:”王比使君,田舍貴人耳!“(《世說新語·品藻》)這位宋■,據(jù)傳是石崇愛姬綠珠的弟子,在多位領導身邊服務過,謝尚和她這一問一答,等于是借低賤人之口,狠狠鄙視了王敦。
王大將軍收到來自低賤處的輕蔑,也不止這一次,另一個段子說他剛結(jié)婚時,在洗手間看見有漆箱盛著干棗,心想敢情公主的零食哪兒都擺,想著想著,就給吃光了;等他從洗手間出來,又見一個侍女端著盛水的金盤,一個侍女端著盛飯的琉璃碗,王敦也是胃口好,把飯倒進盤里,又喝光了。哪知道,干棗是用來塞鼻子的,“飯”是用來洗手的——其實是澡豆,用途類似小塊肥皂吧。王駙馬不懂皇家衛(wèi)生習慣,在公主的婢女面前鬧了大笑話,給她們私下嘲諷了許久(《世說新語·紕漏》)。王敦出身名門,后來在江左更是勢壓晉主,但他當年在老皇帝丈人面前打鼓,在公主老婆眼下吃肥皂,這兩個段子,著實給司馬家扳回一局。
而王敦的衛(wèi)生間奇遇記,還不止一次,另一回是在石崇家:
石崇廁常有十馀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保ā妒勒f新語·汰侈》)
兩則奇遇記,總是讓我疑惑,它們發(fā)生的時間(西晉)地點(衛(wèi)生間)和人物(王敦與婢女)都太近似了,而且衛(wèi)生間與婢女,也并不是中古文獻中常見的描述對象。為什么王敦總是遭致衛(wèi)生間保潔員的熱議,而這些議論又能被人捕捉記錄,后來流行江左呢?
而另一些記載顯示,婢妾不愛王大將軍,王大將軍也不愛婢妾。不要說婢女,就是公主,王敦在兵荒馬亂中為了趕緊輕騎脫身,也給拋棄了;公主的侍婢,賞給將士了。石崇家的女孩子們呢?又據(jù)說石崇請王敦王導喝酒,立下奇規(guī):美人把盞,不喝就殺——殺美人。王導只好拼命往里灌,可王敦就是不喝,竟使石崇連殺三美(《世說新語·汰侈》)?!@故事在《世說》外另有一個版本,是說二王到王愷家聽女伎吹笛子,有一個女伎稍稍走調(diào),當下就被王愷殺了,在座的客人都大驚失色,只有王敦像沒事人一樣。兩個版本都還有個后文,就是王導對他堂哥的這種剛?cè)虩o情不以為然,覺得這種性格的人恐怕不得令終。情節(jié)雷同如此,顯然是一事二傳,可是唐修《晉書》照單全收,用時間順序把兩件事給串了起來,王敦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在王大將軍和婢妾的這場博弈中,雖然部分婢妾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王大將軍似乎也沒占便宜?!@些段子總結(jié)起來,即王大將軍欺負婢妾,那就是說他殘忍;婢妾欺王大將軍,那就是說他粗俗。殘忍和粗俗,都是帶有預言性質(zhì)的鑒定——細節(jié)見性格,性格見命運,命運就是這個家伙以后要做賊、要作死。
還有更神的一個段子說,王敦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預言”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耳。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蜂目和豺聲,是“忍人”的標志性體貌特征,其基因來自弒殺君父的楚世子商臣,后來在秦始皇、王莽身上都有些體現(xiàn),而“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這句話,根本就是《漢書》里說王莽的。
(閆蕊森摘自《國家人文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