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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2017-09-25 21:17:38璇央
      飛魔幻A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神甫奶媽

      璇央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中的長沙模糊成一片青灰的影。安喬百無聊賴地站在教堂窗邊神游。

      有風(fēng)驟然撲來,然后他便看見渾身濕透的女子站在被推開的門前,濕漉漉的長發(fā)遮住了臉,裙上精致的刺繡被污了顏色,裙擺的泥隨雨水化開,一滴滴落在了教堂的地毯上。

      還好神甫不在,否則得心疼死。安喬暗笑。他看了眼那孤零零地站在門口的女子,問:“不進來躲雨嗎?”

      她仿佛沒聽見,直勾勾地瞪著前方。

      “傻了?”

      “我聽人說……”傻子卻忽然開口,“如果有罪孽,可以在教堂禱告贖罪。”

      “大概是的,不過……”安喬說著閉了嘴,因為她的目光不曾挪動,根本不像是在對他說話。可這兒除她和他之外再無別人,在大雨滂沱中喧囂又寂靜?!罢媸巧底?。”安喬嘟囔。

      他再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時,雨竟已小了很多,夏日云銷雨霽只是片刻的事。她始終愣怔地站在原地,腳下水漬暈染了一大圈。安喬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雨停后不久有一群仆從打扮的人蜂擁而至,他們稱這個女人為“小姐”。

      安喬認出了門外停著的是談司令家的車,那么這個傻子大約就是談司令的女兒了。談司令據(jù)說是有個女兒的,只是不被看重,少有露面的機會。不久前,談家將與南洋華商何家聯(lián)姻的事情被敲定,這位千金才真的算是“千金”。這段婚姻被長沙人津津樂道。

      某日湘江渡口人聲鼎沸,聽說是南洋何家的人到了。安喬隨人潮擠到碼頭瞧熱鬧,看見傳聞中的有錢少爺被保鏢護著下了船,也看到了何二少身邊摟著的女人鬈發(fā)紅唇,風(fēng)情萬種。

      看來那位談小姐會有個難纏的對手——安喬站在人群中,漫不經(jīng)心地想。這時,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個看客而已。

      談司令唯一的女兒名淑,也不記得是他二十房姨太中的哪一個所生。但無論如何,談淑那年堪堪十七歲,面容清秀,眼波干凈,合該被當作一件精美的禮品送出去。奶媽和管家都樂于在她面前反復(fù)夸贊何家二少何煦與是她佳偶天成。偶爾談淑會主動問起何煦的性情為人,更多時候她則是不言不語地坐在閨房的窗邊發(fā)呆。談淑是個喜靜的人。

      “外頭好吵?!蹦翘焖龑δ虌尡г?,素來沉靜如水的臉上眉頭罕見地皺起。

      “還不是那些學(xué)生?!蹦虌屪鲋樉€活,頭也懶得抬,“都鬧到公館附近來了?!?/p>

      推開窗,她看到遠處有黑壓壓的一片人。

      “司令早就調(diào)了好些警衛(wèi)守在公館外。那些學(xué)生也就是在大街上嚷嚷兩句口號罷了?!?/p>

      談淑側(cè)耳聽風(fēng)中傳來的那些年輕的聲音,他們說什么“團結(jié)”什么“對外”——父親討厭這些學(xué)生,大概就是討厭他們說的這些東西。窗玻璃上驀然映出了一雙人影,是管家領(lǐng)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那人一身文質(zhì)彬彬的打扮,眉宇間卻有頑童般的跳脫流露,靈動的一雙眸子斜挑,成就飛揚俊逸的風(fēng)姿。

      “這是誰?”奶媽問。

      “說是來應(yīng)聘教師的。”管家答,看這人的眼神中分明滿是懷疑。近日來,談司令有意為女兒招募英文教師。談淑與年輕人靜靜地對視了片刻,后者忽然揚起一個笑,用在場人誰也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話。又見到你了,好巧。談淑不明白意思,卻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了他的話。她有些倉皇地避開他的注視,道:“就他吧?!?/p>

      管家不由得側(cè)目,問:“不需要問過司令嗎?”

      “爸爸哪有精力管我的事?!闭勈巛p描淡寫地道。

      事情就這樣被敲定,她看得出管家的不滿,但這位自稱安喬的少年的確有本事——去過英國的談家少爺都說他一口英文流利得堪比洋人。可惜談淑對英文沒有多大的興趣。

      而安喬教書也沒有多少章法,常常是隨手找本書,逐句翻譯給談淑,又或是與她在窗邊對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上一句是漢語,下一句用英文。學(xué)的人心不在焉,教的人肆意散漫。談淑長兄談敘得空抽查妹妹的功課,之后的結(jié)果自然是談淑與安喬雙雙被怒斥了一番。事后,安喬半真半假地抱怨:“勞煩小姐今后給我些面子——”

      “你辭職吧?!闭勈缯f。

      “你是不喜歡我?”安喬開口調(diào)侃,“還是不喜歡學(xué)?”

      “我爸爸其實很討厭洋人。”談淑說,“知道現(xiàn)在為什么又讓我學(xué)洋文嗎——因為何二少是有學(xué)問的,據(jù)說他曾在歐羅巴游學(xué)。他說他不滿意這門婚事,說我這種養(yǎng)在深閨的女子陳腐無知——爸爸就因他這一句話,下決心要把我送到英國讀書。”

      談淑臉上無喜無怒。安喬只好隨口附和:“英國啊,還好,就是常下雨?!?/p>

      “好不好都無所謂?!闭勈鐚⑹种械挠⑽臅仙希拔抑篮戊悴幌矚g我,他喜歡一個廣州來的女人,據(jù)說那是個演電影的,人很漂亮。安喬——我也知道你其實是不想做老師的。你是學(xué)生吧,我猜那天你原本是想偷偷混進我家生事,結(jié)果被管家逮到了,這才不得不說謊。”

      安喬頗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誰說成日大門不出的女子無知來著,她明明通透得很。

      在那之后,安喬仍照常給談淑上課。對此,她也不表示反對——她似乎永遠都是面無表情。安喬有時很想逗她幾句,甚至是故意激怒她,看她會不會有漠然之外的反應(yīng)。

      某天,他教談淑譯一首拜倫的短詩,正好碰上何家派人來。確切地說,是何二少的情婦派了人來。她送了封信,言辭間滿是挑釁。看完信后,談淑還是平靜的神色,但安喬注意到她臉色蒼白了些,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因為難過。

      “一個戲子的信能送到我手里,說明這件事出自何煦的授意。他是真的不想娶我。”

      一句平淡的陳述,安喬從中聽出了幾絲委屈。他嘆了口氣,勸慰道:“這世上多的是青年才俊,你總能找到更好的?!?/p>

      談淑只黯然地搖搖頭。不久后,她帶著父親準備的厚禮去了何家別墅。何家自南洋起家,近年有意在內(nèi)陸發(fā)展,所以何老夫人也跟著到了長沙。何母精明刻薄,對晚輩并不慈藹,與談淑初見時便毫不客氣地擺足了威風(fēng)。可即便如此,談淑依舊三天兩頭便登門侍奉她。談淑每次回去都會因委屈而食不下咽,時日久了,才勉強得了老人的認可。endprint

      “我兒胡鬧了些,但你得包容他?!焙文咐勈绲氖?,將一只玉鐲套在了她腕上,“以后你可就是我兒媳了?!边@是來自長輩的承諾。談淑才舒展一個笑,就聽到門被人撞開,何煦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媽,我說過我會娶蝶知!”

      何母嗤笑了聲,作為對兒子幼稚言行的回應(yīng)。怒火中燒的何煦看向了母親身旁的談淑,將她一把拽起:“誰讓你來獻殷勤的!”

      談淑掙扎不過他,被何煦強行拖出何家,塞進轎車中。車在談公館附近停下,談淑下車時何煦沒有忘記冷冷地嘲諷:“談小姐應(yīng)當知道什么是自尊?!?/p>

      談淑抱住被何煦扭痛了的胳膊,看著何家的車揚長而去。之后,她就一直站在路口,好像將神智落在了何家。

      “你怎么哭了?”

      談淑嚇得后退一步,看見安喬就在她身側(cè)。她扭過頭去,但安喬不依不饒地又躥到了她眼前,問:“誰欺負你了?”談淑沒說話,即便哭泣也是壓抑著。安喬看了她一會兒,輕輕說道,“是何煦吧?!?/p>

      “瞎猜什么。”她拿帕子用力擦著眼角,像是恨不得把眼皮蹭下來。

      安喬終于看不下去,一把奪過手帕,親自為她一點點拭去眼淚。而談淑反倒哭得更傷心了些。

      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后,這陣子與何家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事,談淑也都大致說給了安喬。原本是不該說的,只是太難過時,總會想要傾訴。

      “你也覺得我沒自尊嗎?”

      安喬似有不悅,道:“你何必要這樣委屈自己?!?/p>

      談淑苦笑道:“你不懂?!?/p>

      安喬聽著附近茶館傳來的二胡咿呀,一時出神,說:“是啊是啊,我不懂。你樂意作踐自己,我也管不著——我只問一句,何煦這樣侮辱你,你不氣嗎?”

      談淑也不知是該猶豫還是默認,就見安喬豁然大步穿過馬路。

      “做什么?”

      安喬回眸,笑得惡狠狠的,道:“去給你報仇。”

      何煦是她父親都需小心討好的人物,安喬憑什么給她報仇?談淑急忙攥住他的衣袖,卻被反手抓住了腕子,拉著一起上了輛黃包車。那天下午,何家雞飛狗跳。安喬買了三五串鞭炮,躲在隱秘處將點燃的爆竹扔進了何家院落。噼啪聲驚天動地。更有人誤將這當成了槍聲,一時間救命聲此起彼伏。安喬笑得幾乎岔了氣。談淑倒是生性嚴肅,并不覺得捉弄人有趣。然而,看向身畔眉眼彎彎的少年時,她也不禁翹起了嘴角。

      “快跑快跑,壞事做完了趕緊走。”安喬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奔。在劇烈的奔跑中,她感到心臟瘋了一般狂跳,自己今天大約也是有些瘋癲。

      “被抓住了怎么辦?”她問,盡管此刻并沒有多少害怕。

      “我也不知道?!?/p>

      “就不怕嗎?”

      距何宅已有一定距離,安喬停下來扶住湘江邊的柳樹喘氣,答道:“怕什么,何家就算捉到我,還能打死我不成?”談淑想了想,竟覺得他說得在理。

      “顧慮太多,活著難受。”安喬笑嘻嘻的,“我打賭何二少絕對被鬧得夠嗆。解氣嗎?”

      少年的眼眸有明亮璀璨的星光,談淑盯著這雙眼看了片刻,點點頭,說道:“謝謝。”

      “有酬勞嗎?”這句話應(yīng)當只是玩笑,可她下意識地低下頭。

      “我又不為難你?!卑矄痰伤?,“為人師表的道理我懂的。你學(xué)業(yè)有成就算酬謝了——哎,幾天前教的那首詩你會了嗎?”

      談淑當然忘了個干凈,只好板著臉道:“那首詩我不喜歡?!?/p>

      “你喜歡什么?”

      她早已爛熟的辭章脫口而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老師能將這翻成英文嗎?”

      安喬怔了下:“什么?”

      “《詩經(jīng)》中的鄭風(fēng),沒讀過嗎?”談淑笑道,“真是在學(xué)校學(xué)洋人的知識學(xué)傻了,先祖留下的詩都忘了?!?/p>

      安喬赧然地挑挑眉,道:“是啊,盡忘了。這是什么意思?”

      “說的是相思……”談淑道,可下一秒目光就暗了下去,“我也不懂?!?/p>

      夏去秋來時,談淑的英文總算有了起色。但談司令辭退了安喬。他說:“你明年出嫁。你那個老師看起來太年輕,為了避免旁人說閑話,還是不要再見了?!?/p>

      “這……”談淑愣住,“怎么,何煦肯娶我了?”

      “畢竟還只是個沒繼承家業(yè)的后生。”談司令哼了一聲,露出如釋重負的得意笑容。

      不久后,何煦寵愛的女演員被何母攆出何宅的消息傳遍,何煦到底是羽翼未豐。而談淑也就真的再沒見安喬。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和安喬不過幾個月的交情,安喬于她,只是微風(fēng)在水面掀起的一絲波瀾。她讓人將英文書都鎖進了柜子,好像安喬從沒有出現(xiàn)過。談淑逐漸忘了安喬的模樣。她和從前一樣常在窗前發(fā)呆。后來有一天,她又聽到了喧嘩聲,去頂樓遠眺,看見街上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如龍。兄長談敘說:“大概是咱們國家又在洋人那兒受了委屈,群情激奮?!?/p>

      一道黑煙躥起。談淑盯著那個方向看,想起那里坐落著長沙最大的基督教堂。

      “看來他們找到撒氣的地方了?!闭剶⒌馈?/p>

      “那兒的神甫是個眉目慈善的老者,可憐?!?/p>

      “嘁,咱們和洋人仇深似海。”

      午后,談淑照常去往何宅。她的婚事有賴何母定奪,她不敢不對這位長輩用心。在途經(jīng)一個巷口時,她看到了安喬。她以為她忘了他,可在重新見到他的那瞬間,所有有關(guān)他的記憶都清晰了起來。黃包車停了下來,談淑這才意識到方才是自己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停車。

      隔得遠,她看不清安喬的神情,終究是深吸了口氣下車朝他走了過去。新買的高跟鞋大約是不合腳,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漸漸近了,她看清了……血?!鞍矄蹋 ?/p>

      安喬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了,其間談淑一直在他身畔。

      “你又跟同學(xué)去鬧事了?”看到安喬醒來,她首先責(zé)問,“那場面多亂,你都不愛惜自己嗎?”

      安喬過了會兒才悶悶地開口:“不是——我也不想的?!闭勈缯玖似饋?。endprint

      “你要走了?”他猛地看向她。談淑點頭,竟覺得自己有些殘忍。然而安喬沒有出言挽留,只是問,“聽說你要嫁人了?”

      “是的?!?/p>

      “……你喜歡他嗎?”這是安喬的第三個問題。

      談淑轉(zhuǎn)身離去。她想必須快些回家,在外耽誤這么久,回去會被罵的??芍螅刻烊詴闀r間來探望安喬。

      “我從沒見旁人來看你。”某日,她隨口說。

      “我家人前往外地了。”

      “同學(xué)呢?”

      “課業(yè)很忙的?!?/p>

      “在學(xué)校都學(xué)什么呀?”

      他狡黠地一笑,接著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卻都是她半生不懂的詞。

      “婚期定下后,父親不打算讓我留洋了。”這時,談淑說起那個遙遠的國家時有些惋惜,“你去過英國?”

      “去過的。許多地方我都去過。”他笑,蒼白憔悴的面容,偏生笑起來的時候格外美好。他與她詳說了那片陌生陸地上的每一個國家,從風(fēng)土人情到傳奇逸聞。談淑從前只聽人說洋人兇惡如豺狼,可在安喬口中,那些人的悲歡與他們無異。

      “你不會騙我吧。”談淑玩笑道。

      “有朝一日,如果你也到了法蘭西或英吉利,就知道我不是糊弄你了?!?/p>

      談淑只是笑了笑。她的余生,怕是只能在空蕩的宅子里消磨,偶爾找一樣無聊的富太太打打牌、看看戲,蹉跎著度過一世。至于安喬說的那些,譬如文學(xué)、藝術(shù)、物理學(xué)、數(shù)學(xué),都只是遙遠天穹瑰麗的星辰而已。

      冒險遲早要付出代價。那天談淑回家,等待她的是父親憤怒的一個耳光。她的后腦重重地撞上墻,兩眼發(fā)黑。醒來是在她自己的房間,家庭醫(yī)生正在和奶媽說著什么,滿面憂慮。奶媽含淚上前,勸道:“小姐,你那個老師不要再去見了……”

      “爸爸全知道了?”談淑有種不好的猜測。

      奶媽點頭,道:“司令派了少爺過去?!?/p>

      談淑一下從床上爬起,后腦的痛讓她險些摔倒。奶媽和仆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架回床按住,勸道:“別胡鬧了。司令下這么狠的手,小姐都不長教訓(xùn)嗎?”

      傍晚時,談敘怒氣沖沖地回來。談淑差人打聽得知談敘原本想找安喬的麻煩,卻終究讓安喬逃了。她懸了一天的心這才放下。窗邊細微的聲響驚著了她,少年攀著窗欞對她挑挑眉,接著跳了進來。

      “你哥哥好不講理,我來找你訴苦了?!彼膫€沒有痊愈,從談敘手下逃出來可想不易。

      “你還敢來這兒!”談淑慌忙坐起。安喬仍是沒心沒肺地笑,這笑卻在走近談淑時一瞬消逝。

      “很難看?”談淑摸了摸臉上紅腫的掌印,暗自慶幸后腦的傷不曾流血,不然一圈紗布裹著更加凄慘。

      “誰?”

      “我父親?!?/p>

      “是因為……我嗎?”安喬的眉頭擰得緊緊的,“他就為這個打自己的親女兒?”

      當然至于。他看出我喜歡你了。乖順了十七年的女兒終于有了牽掛,會被這牽掛引著偏離父親定下的路。

      “他怕我不愿嫁給何煦。”談淑看著安喬的眼,“我不喜歡何煦?!卑矄淘鴨栠^她喜不喜歡何煦?!翱晌业眉藿o他,因為爸爸希望的?!闭勈缋^續(xù)說了下去,“我不敢違抗。你不知道我有一個多么可怕的父親。我母親有次不慎惹惱了他,就被直接開槍打死了。我不聽話,也會被打死的……”她縮進被子里,微微發(fā)顫,“母親活著時總說她就是個玩意兒,我也是的。我除了乖乖地做個膽小鬼,還能怎樣?”

      安喬一時無言。他曾以拙劣的方式捉弄何家人為她出氣,可她倒頭來還是得嫁到何家去。他其實什么也做不到。

      “再和你說件事吧?!闭勈缫允盅诿妫拔疑踔梁λ肋^一個人。那人是我爸爸的副官,他說他喜歡我,要帶我走。我沒理他。那天晚上他獨自在火車站等了很久,最后等到了我爸爸派去抓他的人,于是他自殺了?!?/p>

      安喬想起了與談淑的初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教堂門口,問有罪者能否得到寬恕。

      “我不敢喜歡他。我怕我要是一時不慎動了心,自己就完了?!薄多嶏L(fēng)》有言: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從來只敢粗讀,不愿品味。她終究是狠心任那人在車站苦等至絕望,而現(xiàn)在——她說,“安喬,以后別來找我了,我怕我又害死你。我怯懦得很?!?/p>

      次年春,談淑出嫁。何家沒有暴躁的父親與陰鷙的兄長,但何家也很可怕。她的丈夫成日流連在外,新婚后就沒見過,何母將對兒媳的不滿都寫在了眸中,成了無聲的失望與嫌惡。

      何家的清冷靜默如藤蔓纏繞住了她,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她試著出門散心,每當邁出門檻時才意識到無處可去。她游蕩在長沙城中的深巷長街,愈加覺得自己如一縷游魂。

      不如試著去找安喬吧。有一天,她對自己說??砷L沙這樣大,她始終沒能找到他。她有意往學(xué)校、報館這些地方湊近,每天有數(shù)不清的年輕人與她擦肩而過,但其中沒有他。

      有一天,她來到了他們初見的教堂。那天的沖突后,教堂其實已不存在,神甫逃了,這里只剩燒焦的墻、破碎的玻璃。談淑在狼藉中漫步,看見墻角竟還有一架鋼琴。琴壞了半邊,談淑撥開蛛網(wǎng),試著敲了敲黑白鍵。聲音難聽得很。忽有人在她身后笑道:“不是這么彈的?!?/p>

      談淑僵住。那人一步步上前,在殘缺的琴上奏了小段不知名的曲子。

      “家里有信基督的長輩,所以我常來看看。”安喬說。

      “你也信嗎?”談淑沒話找話。

      “沒。我從小散漫,對什么都不堅定?!卑矄绦πΓ盀榇顺1涣R?!?/p>

      談淑懂了安喬的言下之意,努力地笑笑。如他這樣拿得起放得下,也好。安喬問:“……過得好嗎?”

      “很好。”談淑凝神聽了會兒琴,又問,“這是什么曲子,下回找架好的琴,你為我完整地彈出來行嗎?”

      安喬頓手,道:“我要走了。”

      安喬說他要走了,一周后前往英國,他父親在那兒等他。談淑想不出讓他不走的理由,可是——一想到他將離去,她覺得天地只?;野怠D翘煲估锼悴〉沽?,之后一直昏昏沉沉。有一天聽到婆母在家大吵大鬧,她才知道何家出了樁丑聞。何煦與那個演員藕斷絲連,有了孩子。晚上何煦回了家,說:“孩子一歲了,你能不能……將他當作你的兒子?”他從口袋里摸出照片,憐愛地摩挲了下,“你看,他很可愛。私生子……不好聽。”endprint

      “她同意嗎?”談淑面無表情地盯著何煦,“不打算娶她嗎?”

      “我也是沒辦法……”

      談淑突然笑了:“你呀,真是個廢物。”何煦垂首無言?!半x婚吧?!彼f。

      重回談家后,有數(shù)不清的人說:“談淑,你瘋了。 ”

      那些人或驚或怒或不解,談淑只以淡淡的笑為回應(yīng)。甚至在被盛怒的父親毒打時,談淑還是笑著的。斷了肋骨后,她又躺到了閨房熟悉的床上,從夢中醒來,她又看到了他。

      “你不是走了嗎?”

      “我聽說你忽然回了談家,還聽說談司令為此很生氣。”他猶豫著握住了她的手,問,“疼嗎?”

      “我離婚了,父親差點打死我?!彼χf,“疼,可疼了。安喬,你帶我走吧——”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頓時僵住?!拔乙郧安桓胰ハ矚g誰,可正如你所說的,顧慮太多,可悲。”她看著安喬,在黑暗中數(shù)著彼此的呼吸。

      “私定終身前,好歹要知道對方的身份!”燈忽然被打開,兄長談敘的聲音響起。

      安喬握住談淑的那只手慢慢縮了回去。談淑一直以為安喬是個學(xué)生??山酉聛?,談敘用嘲弄的口吻說出了安喬的身世:安喬根本沒進過學(xué)校,是騙子養(yǎng)大的孤兒,他本人也是個騙子。

      “我說得對嗎?”談敘看向安喬。

      安喬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背挺得很直:“我的確沒念過書。”他承認,“但我養(yǎng)父是個正直的人,他是個傳教士,他收養(yǎng)了許多他在中國見到的棄嬰,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前陣子他離開了長沙,我很快會去找他。”他最后凝望了談淑一眼,“我也不是騙子,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p>

      談敘看著安喬離開,連阻攔都不屑。談淑沒吭聲,兩只眼睛空洞洞的。

      “你不會拋下你的身份,真的跟一個洋人養(yǎng)大的崽子跑的?!闭剶⒑V定地冷笑道。

      門又被關(guān)上了。談淑睜大眼躺在黑暗中,眼前仿佛還是安喬離去前的情形。談敘沒有注意到,安喬走時比了個手勢。六月十三。

      六月十三,又是暴雨如注。即便如此,仍有學(xué)生冒雨演講,說國恥與民族危亡。安喬靜靜聽著。他很喜歡和學(xué)生打交道,曾一度混到學(xué)生中體會他們的喜樂,也曾和學(xué)生一起游行、演講——還有,私闖談公館。鐘聲響起,火車竟沒晚點。他終于在最后一刻登車。先去廣州,再乘輪船,神甫約翰在夏末初秋終于等到了養(yǎng)子歸來。

      “你果然是一個人回來的?!鄙窀δ抗鈶z憫,“早說了那個女孩不愛你,你留在長沙也沒用?!?/p>

      “父親當初為什么斷定她不愛我?”安喬苦笑。

      “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或許會愛上你描繪給她的那個世界,但未必會愛上與她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你。”

      安喬走的那日,談淑睡了一天,最后奶媽掀開被子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昏死了過去,枕邊一大攤淚痕。這回醒來是在醫(yī)院,眼前模模糊糊地映出奶媽的身影。奶媽嘆氣道:“醫(yī)生幾天前就警告過,不要大喜大悲——”

      談淑只伸手按住眼睛,說:“他走了吧?!蹦虌寚@了口氣,勸道:“看開些?!?/p>

      “我知道。”

      日子久了,沒人再提起安喬。戰(zhàn)亂很快降臨。談淑常能看到昔日那些街頭揮斥方遒的學(xué)生一個個披上軍裝遠去,長沙城隱約硝煙彌漫。這時她父親已過世了,那個脾氣暴躁的老軍閥死于士兵的一次叛亂,接過他手中大權(quán)的是談敘。談敘無德無才,很快手忙腳亂,妻小自然成了出氣筒。談淑自知離婚后一直待在家中的她惹人嫌,于是請求哥哥給她一筆錢。

      “做什么?”

      “哥哥前陣子不是抱怨少錢糧嗎?”

      談敘笑問:“怎么,你還能掙?”

      “能的。”

      她成日無所事事,有些事反而觀察得格外仔細,北邊戰(zhàn)亂,許多東西都是缺的。琢磨了這些年,她想她或許能在湘江邊設(shè)幾個廠子。談敘不信她。她最后賣了嫁妝做本金。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么了,談敘有意將她再一次嫁出去,為他換軍糧。生意并不好做,談淑不得不忙前忙后。然而,她眼睛不好,這又是個太動蕩的時候。為了安全,談淑身邊總帶著許多護衛(wèi)。可某天有數(shù)千饑寒交迫的難民沖向了司令府討說法,他們組成的人潮摧枯拉朽,她身不由己地被裹挾。

      放眼望去一片混亂,她倉皇地四處躲避,忽有人攥住了她的腕。談淑驚駭掙扎。那人道:“我是來救你的!”那嗓音沙啞粗糲,像是歷經(jīng)了許多風(fēng)霜。陌生人拽著談淑拐入一條深巷,這里幾乎無人,比起喧囂震天的大街似乎安全了些。只是談淑不敢掉以輕心,口袋里握住槍的手一直沒松?!澳恪沽??”那人問。

      “不是。”談淑說,“能看見,只是看不清……早年后腦受過傷。”

      陌生人聽后一言不發(fā)。許久后難民被鎮(zhèn)壓,但那人已經(jīng)走了。

      又過去了一兩年,談淑的生意逐漸有了規(guī)模。她開始試著和洋人打交道,多年前學(xué)過的英文被重新拾回來。她從箱中取出泛黃的書籍,摩挲著昔年某人留下的注疏,久久無言。后來,她還是專門請了個翻譯。畢竟她不是什么好學(xué)生,當年安喬沒少為她頭疼。

      翻譯會說好幾門洋人的語言,平時卻很少開口。

      有一天,談淑想起了什么,道:“你聲音好熟悉。”

      “……我們前年見過。”

      “原來是你。”談淑笑了笑,“謝謝?!?/p>

      在這人的幫助下,談淑和不少洋商都簽下了單子。熟稔后,談淑常與他閑聊,無所不談。唯獨被問起何時瞎了眼睛,談淑沒回答。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才離婚,以為人生將有新的開始,然而醫(yī)生告訴她,她的視力會飛速衰弱。又過了幾年,戰(zhàn)線還是被推到了長江一帶。南逃是不得已的選擇,談淑心有不甘,可還是決定隨兄長前去香港。離開長沙前,談淑最后去了趟空蕩蕩的工廠,說:“這些,大約都會毀在炮火中吧?!?/p>

      身后站著的,是跟了她多年的翻譯,他說:“我來辭行?!?/p>

      談淑沒說話,也沒回頭看他。幾天前,這人問過她一個問題:眼下既然都這么亂了,她能否接受與一個和她身份不對等的人,互相扶持著度過余生。endprint

      她知道兄長已為她選好了夫家,對方是個大將,嫁給他,整個談家都能得到庇護。因此,她回答說,不能?!叭ヌ与y吧?!闭勈巛p輕道別,“有緣再見?!?/p>

      窗外陽光燦爛,藤蘿青翠,不遠處似乎是她和安喬曾一同游過的湘江。

      “真舍不得這兒?!币换窝郏瓉硪延惺嗄赀^去了。

      香港是個熱鬧的城市。談淑的婚禮將在那兒最大的教堂舉行。她提前去看了看,卻意外地見到了熟人。約翰神甫,他曾在長沙傳教,將養(yǎng)子安喬也帶到了長沙,這才有了談淑漫長的相思。談淑忍不住問他安喬是否安好,神甫卻搖頭道:“我十多年沒見過他了?!?/p>

      神甫說,安喬當年的確回了英國,但不久后又坐上了前往中國的輪船。他說:“這些年,他一直在你身邊?!奔幢銉扇松鷣聿皇且粋€世界的人,他也要無言地守望。談淑緘默良久,干涸多年的眼中淌下一行淚:“是他吧?!?/p>

      她不是不能猜到,那個在她身邊的翻譯是誰。這些年他一直予她陪伴,如同影子。不,在成為她的翻譯前,他就已靜靜地守望了她很久。他一直關(guān)注著她,所以才能在那天的混亂中及時相救。談淑問:“那么,他何時會到香港?”

      “也許不會了?!鄙窀φf,將安喬寄來的最后一封信遞給談淑。

      那個由洋人養(yǎng)大,生性散漫的安喬,他說他要參軍。他說這片土地有他愛的人,他愿意以生命來守護。桌上有一份前日的報紙,長沙城下的戰(zhàn)爭已然打響。他是否就在那兒,為了那座他們曾相識相愛的城池浴血?談淑攥著薄薄的信紙,雙手不可遏止地顫抖。這個矜貴的女子由故作平靜到號啕大哭,仿佛是要將壓抑了十余年的淚宣泄而出。

      那天下午,談敘看見自己妹妹帶著一種奇異的神情回了家,似是寂滅,似是平和?!盀槲彝嘶榘??!彼f。談敘當即摔了手中的碗。

      “你自己找生路吧,我要為我自己而活了?!彼Φ馈1┡械恼剶⒅苯幼屓藢⒄勈珂i進了房間,一如很多年前那樣??墒悄翘煲雇?,談淑砸碎了玻璃窗,從三樓跳了下去。她拖著摔傷的腿,一步步往北方而去。

      “談淑!談淑你站??!”

      有人在怒罵,她沒有聽。槍聲刺耳,她沒有聽。她執(zhí)著地往前走著,即便子彈穿過了身體。

      “后來呢?”聽客問。

      年過四旬的婦人捋了捋已有白發(fā)的鬢:“后來我當然是活了下來?;氐胶蠒r,那里的戰(zhàn)斗已結(jié)束,我用剩下的錢繼續(xù)做生意養(yǎng)活自己,偶爾接濟軍隊。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可始終沒找到他?!?/p>

      “也許死了。”聽客說。

      “誰知道呢——”談淑說,“我接下來想去歐洲。他和我說過那兒的風(fēng)景?!?/p>

      “要去那兒找他嗎?”聽客笑了笑。

      “不找了?!闭勈缯驹谶@座位于香港的大教堂中,“我想懺悔。我曾發(fā)誓要找到他,現(xiàn)在要食言了?!?/p>

      “可惜約翰神甫去世了,沒人告訴我,懺悔了是否就能得到原諒。”談淑由人攙扶著,喃喃著離去。她走后,坐在鋼琴邊的聽客再度將手按上了琴鍵??伤麖椬嗟牟⒉皇鞘ジ?,而是某首無名小調(diào)。他左腿的褲管是空的,在戰(zhàn)場上他丟掉了他的腿。他年少時曾和養(yǎng)父去過很多地方,現(xiàn)在他走不動了。

      “我想要去倫敦、巴黎、馬賽,當年安喬和我說,那兒很美?!迸拥穆曇艉鋈挥猪懫鹪陂T口。彈琴人的手猛地一顫,“陪我一起吧。”

      他聽到身后腳步聲一步步近了,一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被時光改變的人,終究還能相認。

      安喬臉上浮現(xiàn)的笑容,一如多年前那樣散漫又無奈:“讓別人陪你吧?!?/p>

      “偏不?!闭勈鐖?zhí)拗得如同年輕人,她環(huán)住他的脖頸,眼淚無聲無息地涌出,“你少了條腿,我壞了眼睛。誰嫌棄誰呢?”窗外又有雨聲淅瀝,仿佛是舞劇謝幕前的掌聲。最后的結(jié)局,是波折了半生的人終于再度相擁,此時距他們的初見,已有二十余年的歲月。

      “我喜歡你,與你的身份、貧富、殘疾又有什么關(guān)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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