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尋
我曾在故鄉(xiāng)的柳條叢里采過蘑菇,柳叢里牽牛花藤蔓依依,野菊傍柳而生,柳根處的黃葉下隱藏著小生命,伸手剝開樹葉,拔出來一叢叢帶著地濕氣的蘑菇,他們在籃里棲堆相擁,在我輕吟的歌謠和清雨淫霏中隨我回家,我再把他們一個一個摘干凈,沸水里一滾身,他們就要去到美味的華府了。
身居鄉(xiāng)野的女子都愛采蘑菇,仿佛那是為她們專門預備的美差,你看她們挽筐挎籃,攜朋伴友,一路細步碎語。繡花鞋上高挽著褲管,行走在大自然豢養(yǎng)的一畦露水中,綰起玉腕,彎下腰身在樹下或者灌木叢中尋找蘑菇,忽有一小叢正長在腳前,繡花鞋上的農(nóng)女蹲下來用纖纖手指撫摸他們,采蘑菇的女子嘴角掛著笑意,那畫面總是喜悅的。待滿籃后,身后清澈的溪流里,女子轉身洗滌皓腕,臨水照花人,梳理日光般的鮮容。鄉(xiāng)野女子愛采蘑菇,那仿佛是她們來領受大自然的恩惠,唯一一樣不用她們播種耕耘就可以收獲的福利和只有鄉(xiāng)野女子才獨有的殊榮。前不久,我回鄉(xiāng)野??匆姶┎家聨Щㄊ峙劣陬^頂?shù)呐?,挽著籃子,進入林間采蘑菇,在微雨中再出來時,籃子里的蘑菇犄角相抵,兩兩相依,特別討喜。
我覺得寂寂叢林中,其實蘑菇是不喜歡熱鬧,只有在迎接采女的時候,才剝開霧簾,放她們進去。蘑菇是大地母親最后生育的孩子,母親把他們藏在身下,又忍不住把他們奉獻給自己的子民,這等敞氣,是佛,是神。這樣的情懷,非博愛之父母,無以比擬。
東北喜干儲蘑菇,待日后食用,我覺得蘑菇還是新鮮的好,他本來就是因濕而生,離開水汽其實他的魂就在遺失,你用陽光虐他,風吹他,時間擱置他,那來自大地的靈氣在你放在地上晾曬時就回到了他母親的懷里,剩下的只是一副軀殼,失了很多仙氣,也少了許多鮮美。
楊萬里在《蕈子》中這樣形容蘑菇,“響如鵝掌味如蜜,滑似莼絲無點澀。傘不如笠釘勝笠,香留齒牙麝莫及。菘羔楮雞避席揖,餐玉茹芝當卻粒。作羹不可疏一日,作臘仍堪貯盈笈。”蕈子便是古代蘑菇的稱呼,這樣的味道,單從文字描述就讓人垂涎。
如果說花兒是大地母親的愛女,樹木是他們的長子,各得榮耀,各司其職。那么,蘑菇一定是幺兒,他把母親最后的靈慧全都遺傳,奉獻給他的子民,也勾勒鄉(xiāng)間采她時的雅意。他的形狀看似粗笨,實則是心中有靈秀的。不信,你采一枚蘑菇掰開就明白,他雪白的內(nèi)心足以印證一切,貼服地表生長的姿勢更讓你明白,他們是謙卑的。
一枚蘑菇,長了N千年,沒人經(jīng)管,無人照料,他卻喂養(yǎng)了鄉(xiāng)野荒蕪的時光,名流千古的詩句里,缺少他的華彩。交口稱贊里都是那些人們用汗水澆灌出來的尤物。雖然沒有華箋,謄寫在唐詩、宋詞、元曲的扉頁上,但他怎么會在意呢,他生來就不是為落在紙上炫耀的,他是來到這世上走自己路的。
故國新叢蕈子生,霧做新帳風做屏,幾多雅意落民地,不分朝堂半蔥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