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熱茶湯沖到柚子皮里,有一股特別的清香
陳思呈:專欄作家,已出版《我虛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癡情》《每一眼風(fēng)景都是愉快的邀請》等著作
跟角落認(rèn)識是在某個活動上,她似乎很冷漠,不和任何人說笑寒暄,總是一個人走,相機(jī)不離手,健步如飛,不知趕去拍些什么。但我對她那種冷淡利索的風(fēng)格尤有好感。
后來我看到她在那幾天拍的照片,視角和趣味甚合我意。我喜歡視角獨(dú)特的攝影。于是,便約她在那一年的4月同去鳳凰山,看茶民采茶。
在那個蚊蟲四飛的院子里,她建議我寫一本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書。這個看似無意的建議,在當(dāng)時幾乎讓我眼前一亮。那段時間,我在工作和前途上有些茫然,也許是一種對身份的茫然。假如我能借助寫一本書的機(jī)會,去注視自己的來路,也許對于我那種莫名的中年焦慮感和空虛感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治療——家鄉(xiāng),是我最可措手的事物。
從那以后,我不時地回到潮州,一回去就會找找角落,果然,她不負(fù)我望地讓我看到了一個新奇的家鄉(xiāng)。
比如,她告訴我,古城里每一個地方,總會有一個時間段特別適合它。開元寺,要在下午五點(diǎn)半之后去;廣濟(jì)橋,得在上午十點(diǎn)左右去;至于牌坊街么,最好是在汽車限行時去。
秋天我們出去玩,是柚子成熟的季節(jié)。在她的車后廂里,除了往常有的功夫茶具之外,她還帶了幾個柚子。剝出來一半的柚子皮,她用來做茶盅,大小和形狀都恰好合適,她說,熱茶湯沖到柚子皮里,有一股特別的清香。
我一直覺得角落像幾個“名人”,是中國版的清少納言,現(xiàn)代版的蕓娘,女人版的李漁,家常版的張岱。我經(jīng)常和她講,你把自己的生活寫下來,就是一部《閑情偶記》。
但她終究沒有寫。她說計劃開一個茶棧。
在那之前她有一個工作室,是在普通的寫字樓里。角落說,古城里有那么多的老厝,我們何不找一個老厝,改造一下,各占一個工作室,你寫你的書,我做我的事,順便賣茶,說不定還可以開個客棧。
老厝是家鄉(xiāng)人對老房子大院子的稱呼。家鄉(xiāng)人對老厝的情感深厚,乃至分家時會有怪異的房間分配法,比如老大家分得東邊一間臥室,卻配上西邊一間格仔,老二家是西邊的一間臥室,搭配的卻是東邊的一間后庫。忽東忽西的交叉分配,也讓每家獲得的房間四處分散,增加了以后出售的難度,這也是符合了如此分房的目的——讓后代不能輕易賣掉老厝。
有段時間,角落和工作室的小伙伴一直滿城轉(zhuǎn)悠,找心儀的老厝。我一回潮州也會參與到這件偉大的工作中去,連吃早餐或者路邊補(bǔ)鞋子,都會問老板娘“你們附近有沒有老厝出租?”
還真的找到了一些??上?,有的是因?yàn)榉孔优f得跟廢墟一樣,有的是地點(diǎn)深曲堪比迷宮,有的租金高得離奇,有的一切合適,談到最后主人靈機(jī)一動說不租了,他要自己開茶館。還有的主人提要求,租能租,但要將他家祖龕供在客廳,每年忌日他們家族親戚要回來祭拜。
經(jīng)歷了種種奇怪的際遇之后,角落遇到了她的老厝,對這房子和它的主人她都一見鐘情,十分投緣。她用紅磚鋪滿一樓的院子,用水泥在院子里“自造”了兩張桌子,在墻上搭了繞藤蔓的架子。她還運(yùn)來兩鐵斗車的細(xì)砂,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來把它們洗干凈,然后做成枯山水(一種縮微式園林景觀)。
如今在角落的老厝,每次我都能發(fā)現(xiàn)不少“角落式”的驚喜。比如看到幾個椰子燉盅,那是叫外賣的時候吃剩的,角落留著用來種花。還有竹筒飯的那個竹筒,也用同樣的方式被種上了花。還有以前腌咸菜的缽,底部被鉆了個孔之后也被用來種花……是的,到處都種了花,但都用的是不花錢的方式。
角落的計劃實(shí)現(xiàn)了。那里仿佛是我觸摸生活的另一個觸角,我看到角落處處化腐朽為神奇的細(xì)節(jié),感到生命里很本能的喜歡。嗯,日子真好,我們還這么年輕,世界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