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增星
隨著城市化進(jìn)程加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年邁的父母也紛紛跟著兒女漂泊異鄉(xiāng),這些老人被稱為“老漂族”。
他們起早貪黑,悉心照顧新生的嬰兒;他們往返奔波,接送孫輩上學(xué);他們做好飯菜,等待兒女回家;他們一面享受天倫之樂,一面承受著孤獨與煩惱,時刻畏懼于城市生活的陌生……這個群體是具有時代特征的一代人,從熟悉的故土到陌生的城市,語言不通、習(xí)慣各異、醫(yī)療保障不足、難以融入新環(huán)境等都讓“老漂族”陷入困境與尷尬之中。表面上,他們是這座城市極為普遍而自然的一部分。但他們并不屬于這里。這些老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子女所在的城市,在每天的黃昏中奔波忙碌,也在一生的黃昏中漂浮不定。
“這是他們的家,我拿那么多東西干什么”
時鐘的指針指向下午5點。55歲的金秀琴利落地?fù)Q下胸前印著“GAP”的粉色家居服那是女兒穿膩了原本想扔掉的衣服。她穿上自己的紅短袖,抓起一個尼龍袋,把穿著肉色絲襪的腳蹬進(jìn)黑色平底鞋,快速按下昏暗樓道里的電梯按鈕。
在不到15分鐘的時間里,這雙平底鞋匆匆穿過狹窄的胡同、低矮的居民區(qū),穿過汽車、自行車、行人和寵物狗,停在一家幼兒園的3樓。對于金秀琴來說,這段路是她在北京為數(shù)不多的熟悉路線。5歲的外孫手里拿著一塊餅干,已經(jīng)等了一陣子了。
她掐著表算,接到外孫后要送他去上半小時的輔導(dǎo)班,然后必須在7點之前做好晚飯。離家之前,她已經(jīng)把豆角擇好洗凈,只等下鍋。
5年前,為了完成這些“任務(wù)”,金秀琴離開生活了50年的東北鐵嶺。
相比熱鬧的黃昏,老人們的清晨要落寞許多。
早上5點,在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他們幾乎同時醒來。從陳顯蘭的房間向外望去,北京京通快速路上的路燈還在灰蒙蒙的空氣中亮著。這是一套兩居室,她輕輕走到女兒的房間,給外孫女喂牛奶、換尿布。外孫女現(xiàn)在一歲多,年紀(jì)跟陳顯蘭來到北京的時間一樣。
客廳里沒有窗子,黑漆漆的。她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廚房,在鍋里加上水和小米,放在火上慢慢地熬著。按照河南老家的習(xí)慣,早上她通常會炒幾個菜,“吃不慣這邊的咸菜”。
一年半以前,62歲的陳顯蘭在老家接到女兒電話的時候,同樣在做飯。在滋滋啦啦的油鍋旁,她聽見還有兩個月就臨盆的女兒說自己要上班,沒有時間洗衣做飯,想請她過去幫忙。
放下電話,這個樸素的農(nóng)婦心里有些高興。從女兒上大學(xué)開始,母女倆已經(jīng)有10多年沒長期在一起生活了。孩子要強(qiáng),從來沒讓父母擔(dān)心過,可這一次,身為母親的她也有了一種“被需要”的欣喜。
62歲的田慧芬和63歲的程麗云分別從哈爾濱和大連來到北京,為兒女照看下一代,至今已經(jīng)有10年。她們來的時候連箱子都沒帶,就背了一個包。兩位老人互不相識,卻說著同樣的話:“這是他們的家,我拿那么多東西干什么?!?/p>
學(xué)者潘永康在20世紀(jì)80年代的一項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在傳統(tǒng)社會,中國家庭的生命周期特點是:年輕人婚后先與父母合住,等自己有子女后與父母分開,在子女成婚后又與父母合住,最后再分開,如此周期循環(huán)。其中,婚后與父母合住的主要考慮是住房,由于父代通常先擁有房子,合住是“子代投奔父代”的選擇,體現(xiàn)出“父代權(quán)威”的代際關(guān)系模式,父代是家庭的投入和決策重心。
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王偉進(jìn)指出,當(dāng)前人口流動性增強(qiáng),婚后合住的可能性變小,再次合住的重要考慮是父代幫忙撫養(yǎng)孫代,這個時候,合住是“父代投奔子代”的“子代權(quán)威”代際關(guān)系模式,家庭投入和決策的重心傾向于子代。
“他們不被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這座城市”
外孫已經(jīng)上幼兒園的金秀琴白天很難打發(fā)。這幾年,她發(fā)現(xiàn)周邊有幾處可以做免費理療的地方,幾乎每天都去。做理療的儀器要上萬元,她已經(jīng)“免費試用”了一年多,從沒想過要買。
她們似乎很快適應(yīng)了北京的生活。來到北京第二天,金秀琴就找到了離家最近的菜市場,她知道哪家的豆角、茄子、辣椒、白菜最便宜、最新鮮,也知道小區(qū)里僅有的幾張長椅和健身器材的位置。
在小區(qū),“老鄉(xiāng)找老鄉(xiāng)”的老人們形成了“東北幫”“老四川”等。有學(xué)者指出,同鄉(xiāng)認(rèn)同和同鄉(xiāng)團(tuán)體得到精心培植的程度、同鄉(xiāng)情感和機(jī)構(gòu)的牢固和力量,是中國城市的一大特色。
但更多時候,她們依然保持著一種隔離感。陳顯蘭去菜市場買菜時,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人用現(xiàn)金交易,每個攤位旁邊都豎著一個黑色的、“曲里拐彎的”條碼,“人家說掃一下就行”。她不會用,手里緊緊攥著幾元零錢。
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的活動范圍只是周圍兩公里之內(nèi)。陳顯蘭從來沒有自己坐地鐵出過門,也“不想學(xué)”。最遠(yuǎn)的一次是帶孩子去了一公里外的大學(xué)校園。有時跟老伴一起,帶著外孫女去商場玩,也從來沒買過任何東西。
他們不在乎一雙鞋、一個包的價格,只關(guān)心哪里有噴泉、有長椅。女兒下班會經(jīng)過的那個商場,陳顯蘭有時在二樓搖著手臂呼喊,女兒聽見了,卻沒有抬頭,匆匆走上電梯。
金秀琴樓下的清潔工會拖著長長的兒化音跟她說,“外地人怎么著也不如北京人”。陳顯蘭只會說河南話,有時跟北京老人搭話時,對方直接說自己“聽不懂”。
“他們不被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這座城市。”陳顯蘭的女兒說。
為了讓他們更快地“接收與被接受”,陳顯蘭的女兒特意把單位分配的人民大會堂講座名額給了父母。老兩口聽完之后直說后悔,“里邊都是年輕人,穿西裝打領(lǐng)帶,拿著手機(jī)和本子不停地記,哪有像俺們這么大年紀(jì)的,跟傻子似的。”陳顯蘭盤腿坐在床上,不好意思地說?!安贿^大會堂真氣派,有好幾層,還鋪著紅地毯哩!”
那里有老伴,有年邁需要照顧的老人,有退休前的同事們,還有“自由”
陳顯蘭也想老家。她坐在一張10厘米高的小板凳上,用力搓洗著外孫女換下來的衣服。“孩子衣服容易臟,一天要換兩三次?!彼涣?xí)慣用洗衣機(jī),覺得手洗洗得干凈。
洗衣服時,她說她常想“老家里老人的臟衣服也該堆成山了”“再有十天,地里就該變黃了”。
以前她家年年種棉花,到了秋天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看著可高興”。但是棉花需要人打理,村里的人在這幾年間走了將近一半,幾乎沒人種地了。地里只種了一些大豆和花生。
最近,她的老伴來京探望時帶來了一個包裹,里面一半是葡萄,另一半是桃子,“都是俺們在自己院子里栽的,可甜?!标愶@蘭笑著說道。
金秀琴也想家。她老家在鐵嶺農(nóng)村,自從來北京之后院子里啥也沒種,只是地里還種著玉米。2016年過年,她回家待了不到一個月,每天傍晚拿著扇子跟同村的人一起扭秧歌,從5點一直跳到8點。
“家門口那條街從南到北,大家都認(rèn)識?!彼矚g老家敞亮的門廳和院子,“一開門就上街了,多方便”。她不喜歡住帶電梯的房子和七拐八彎的樓道。
跟外孫和兒子擠在一個小房間里睡覺,她覺得“憋屈”。在老家習(xí)慣了睡覺不穿衣服,剛來北京的那段時間,她愣是睡不著。被問到回老家有什么不習(xí)慣的地方時,老人想了半天,說“要非說有啥,就是沒有路燈”。
這些老人們不僅準(zhǔn)確地認(rèn)識到了他們在權(quán)威、地位等方面的損失,而且也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再是家庭收入中的一個有機(jī)部分了。為了維護(hù)做父母的權(quán)威,克服被拋棄和無用的感覺,他們會堅持分擔(dān)日常事務(wù),為子女勤儉持家。
華東理工大學(xué)的李靜雅在她的碩士畢業(yè)論文中指出,在遷居地照顧晚輩的忙碌生活讓這些老人有了一種充實感,對子女家庭的依賴程度較高。階段性居住的老人在遭遇心理和精神困擾之后,由于無法自我調(diào)適和寬慰,會選擇回到老家,但由于想念子女、子女需要等因素,又會重新踏上遷移之路。
黃昏如期而至,陳顯蘭和老伴在電動車上,兩個衰老的軀體把一個熟睡的新生命夾在中間,緩慢地朝夕陽駛?cè)ァ?/p>
他們心里清楚,自己陪伴外孫女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兩個兒子的下一代也需要照看,他們即將“漂”到另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