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龍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 北京 10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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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帶一路”研究——北方民族及政治治理專題】
多民族國家建構視野下的游牧與農(nóng)耕族群互動研究——宋金時期游牧行國體制與王朝藩屬的第二次對峙和重組
李大龍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邊疆研究所, 北京 100752)
農(nóng)耕族群與游牧族群的對峙和融合是推動多民族國家和中華民族形成和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作者從王朝藩屬與游牧行國碰撞、對峙與重組的視角,對宋金時期兩大族群所建政權的形態(tài),及其對境內(nèi)族群的整合作用進行了概要探討,在揭示這一時期政權與族群凝聚狀況的同時,給予其在多民族國家建構中的地位和作用一個明確的定位。
宋金時期; 游牧行國; 王朝藩屬; 對峙與重組
經(jīng)過隋唐時期游牧行國與王朝藩屬之間的碰撞與重組之后,游牧族群與農(nóng)耕族群之間的互動又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對草原族群而言,游牧族群建立的諸多游牧行國先后為契丹建立的遼和女真建立的金整合,而對于農(nóng)耕族群而言,則出現(xiàn)了相對“單純”的農(nóng)耕王朝,這就是北宋和南宋,而且二者具有前后相繼的關系。從二者的互動關系言,游牧族群與農(nóng)耕族群之間又一次呈現(xiàn)對峙的狀態(tài),但是和以往相比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游牧行國從單一的對游牧族群的整合發(fā)展為對牧農(nóng)混合族群的整合,具有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的雙重特征;二是在對峙中具有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雙重特征的遼、金占據(jù)了明顯優(yōu)勢,并最終取代農(nóng)耕王朝成為“天下(中國)正統(tǒng)”。
契丹建立的遼和女真建立的金,雖然被歷代史家歸入了“中國王朝”的系列,但不可否認的是,契丹和女真都屬于游牧族群,而遼、金雖然具有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王朝的特征,但依然保留著游牧行國的很多特點,故筆者稱二者兼有游牧與農(nóng)耕政權的雙重特點。
(一)由游牧行國到遼朝:游牧族群“一統(tǒng)”的再努力
契丹之稱最早見于《魏書》是學界的一般認識,而《遼史·世表》對契丹游牧行國的發(fā)展軌跡有如下記載:漢代,“冒頓可汗以兵襲東胡,滅之,余眾保鮮卑山,因號鮮卑”。曹魏時,“青龍中,部長比能稍桀驁,為幽州刺史王雄所害,散徙橫水之南,黃龍之北”。兩晉時期,“鮮卑葛烏菟之后曰普回。普回有子莫那,自陰山南徙,始居遼西。九世為慕容晃所滅,鮮卑眾散為宇文氏,或為庫莫奚,或為契丹?!币簿褪钦f,契丹是東胡的后裔,與在實現(xiàn)草原地區(qū)“大一統(tǒng)”基礎上進而南下占據(jù)黃河以北地區(qū)并建立北魏王朝的拓跋鮮卑有著共同的祖先,而更有意思的是,契丹也步拓跋鮮卑后塵,最終構建了包括游牧和農(nóng)耕族群在內(nèi)的遼朝,實現(xiàn)了與北宋王朝的對峙。
《魏書》為契丹立傳已經(jīng)從一個側面表明,最遲在北魏時期契丹已經(jīng)凝聚為草原地區(qū)的一支重要力量,而《魏書·契丹傳》對這一過程也有一個大致的記述: “契丹國,在庫莫奚東,異種同類,俱竄于松漠之間。登國中,國軍大破之,遂逃迸,與庫莫奚分背。經(jīng)數(shù)十年,稍滋蔓,有部落,于和龍之北數(shù)百里,多為寇盜。真君以來,求朝獻,歲貢名馬。顯祖時,使莫弗紇何辰奉獻,得班饗于諸國之末。歸而相謂,言國家之美,心皆忻慕,于是東北群狄聞之,莫不思服。悉萬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連部、匹絜部、黎部、吐六于部等,各以其名馬文皮入獻天府,遂求為常。皆得交市于和龍、密云之間,貢獻不絕。太和三年,高句麗竊與蠕蠕謀,欲取地豆于以分之。契丹懼其侵軼,其莫弗賀勿于率其部落車三千乘、眾萬余口,驅(qū)徙雜畜,求入內(nèi)附,止于白狼水東。自此歲常朝貢。后告饑,高祖矜之,聽其入關市糴。及世宗、肅宗時,恒遣使貢方物。熙平中,契丹使人祖真等三十人還,靈太后以其俗嫁娶之際,以青氊為上服,人給青氊兩匹,賞其誠款之心,余依舊式。朝貢至齊受禪常不絕?!庇纱朔治?,盡管魏書的作者稱契丹為國,但契丹尚未完成內(nèi)部的凝聚,在隋唐時期依然是多部共存的狀況。
《隋書·北狄傳》將契丹置于突厥之后,記錄了其在突厥游牧行國體制下緩慢發(fā)展的情況:“部落漸眾,遂北徙逐水草,當遼西正北二百里,依托紇臣水而居。東西亙五百里,南北三百里,分為十部。兵多者三千,少者千余,逐寒暑,逐水草畜牧。有征伐,則酋帥相與議之,興兵動眾合符契。突厥沙缽略可汗遣吐屯潘垤統(tǒng)之。”由此看,進入唐代之后,契丹雖然逐步成為東北地區(qū)的重要民族政權之一,但其發(fā)展依然受到中原和草原地區(qū)強鄰的制約,一方面不得不左右于唐朝和突厥汗國之間以謀求生存,另一方面也是唐朝和突厥汗國爭奪的目標。
唐朝和契丹隸屬關系的形成和發(fā)展,見諸于史書記載?!杜f唐書》卷一九九下《契丹傳》載:“武德初,數(shù)抄邊境。二年,入寇平州。六年,其君長咄羅遣使貢名馬豐貂。貞觀二年,其君摩會率其部落來降。突厥頡利遣使請以梁師都易契丹,太宗謂曰:‘契丹、突厥,本是別類,今來降我,何故索之?師都本中國人,據(jù)我州城,以為盜竊,突厥無故容納之,我?guī)熗?,便來救援。計不久自當擒滅,縱其不得,終不以契丹易之。’太宗伐高麗,至營州,會其君長及老人等,賜物各有差,授其蕃長窟哥為左武衛(wèi)將軍。二十二年,窟哥等部咸請內(nèi)屬,乃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為左領軍將軍兼松漠都督府、無極縣男,賜姓李氏。顯慶初,又拜窟哥為左監(jiān)門大將軍。其曾孫祜莫離,則天時歷左衛(wèi)將軍兼檢校彈汗州刺史,歸順郡王?!币苑艞墝α簬煻嫉闹С謥頁Q取內(nèi)附唐朝的契丹,顯示契丹對于突厥汗國的重要,唐太宗也是因此不僅回絕了突厥的要求,而且逐步加大了對契丹的控制,松漠都督府的設置應該是一個重要標志性事件。《新唐書》卷二一九《契丹傳》載:“明年,摩會復入朝,賜鼓纛,由是有常貢。帝伐高麗,悉發(fā)酋長與奚首領從軍。帝還,過營州,盡召其長窟哥及老人,差賜繒采,以窟哥為左武衛(wèi)將軍。大酋辱紇主曲據(jù)又率眾歸,即其部為玄州,拜曲據(jù)刺史,隸營州都督府。未幾,窟哥舉部內(nèi)屬,乃置松漠都督府,以窟哥為使持節(jié)十州諸軍事、松漠都督,封無極男,賜氏李;以達稽部為峭落州,紇便部為彈汗州,獨活部為無逢州,芬問部為羽陵州,突便部為日連州,芮奚部為徒河州,墜斤部為萬丹州,伏部為匹黎、赤山二州,俱隸松漠府,即以辱紇主為之刺史?!碧瞥m然設置了松漠都督府,但從只授予窟哥都督,且各部降附有先有后、分別設州安置分析,契丹內(nèi)部的凝聚依然沒有完成,不能以一個完整的政治勢力參與東亞地區(qū)的政治活動,而對于則天萬歲通天年間(公元696—697年)李盡忠、孫萬榮的反叛,應該將其看作是契丹為完成凝聚而做出的一次努力。據(jù)《舊唐書》卷一九九下《契丹傳》記載,在武周三十萬大軍的進攻下,“俄而李盡滅死,萬斬代領其眾。萬斬又遣別帥駱務整、何阿小為游軍前鋒,攻陷冀州,殺刺史陸寶積,屠官吏子女數(shù)千人。俄而奚及突厥之眾掩擊其后,掠其幼弱。萬斬棄其眾,以輕騎數(shù)千人東走。前軍副總管張九節(jié)率數(shù)百騎設伏以邀之。萬斬窮蹙,乃將其家奴輕騎宵遁,至潞河東,解鞍憩于林下,其奴斬之。張九節(jié)傳其首于東都,自是其余眾遂降突厥。”可惜并沒有成功,而唐朝對再次降附的契丹部眾采取了一系列政策和措施試圖加強對其管理:首先是重新設置了松漠都督府和羈縻州,并設押蕃落使,督軍鎮(zhèn)撫;其次冊封契丹首領為松漠郡王,官拜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兼松漠都督,各因舊帥拜為刺史;再次是以公主和親契丹,羈縻契丹首領;最后是在松漠都督府設置靜析軍,雖然委任契丹首領松漠郡王為經(jīng)略大使,但又設靜析軍副使分其軍權,從而形成互相制衡之勢,一方面便于唐朝對契丹的控制,另一方面也遏制契丹勢力的壯大。天寶十年(公元751年),唐朝主管東北邊疆事務的安祿山“發(fā)幽州、云中、平盧、河東兵十余萬,以奚為鄉(xiāng)導,大戰(zhàn)潢水南,祿山敗,死者數(shù)千,自是祿山與相侵掠未嘗解,至其反乃已”,但契丹真正走上構建草原族群“一統(tǒng)”道路則是始于耶律阿保機時期。
阿保機整合契丹各部建立游牧行國的過程,《契丹國志·太祖大圣皇帝》有概要記載:“先是契丹部落分而為八,以次相代。唐咸通末,有習爾者為王,土宇始大。其后欽德為王,乘中原多故,時入侵邊。及阿保機稱王,尤雄勇,五姓奚及七姓室韋咸服屬之。太祖擊黃頭室韋還,七部之于境上,求如約。太祖不得已,傳旗鼓,且曰:‘我為王九年,得漢人多,請帥種落居古漢城,與漢人守之,自為一部。’七部許之。其后,太祖擊滅七部,復并為一。又北伐室韋、女真,西取突厥故地。擊奚,滅之,復立奚王,使契丹監(jiān)其兵。東北諸夷皆畏服之。……神冊元年。是年,阿保機始自稱皇帝,國人謂之‘天皇王’,以妻述律氏為皇后,置百官,建元曰神冊,國號契丹?!?/p>
《遼史·太祖紀》也記錄了阿保機“一統(tǒng)”契丹各部,構建游牧行國的過程,而《三朝北盟匯編·政宣上》則記載了阿保機進一步拓展其游牧行國規(guī)模,將周圍草原游牧族群尤其是女真納入其游牧行國體制之內(nèi)的情況:“契丹阿保機乘唐衰亂,開國北方,并谷諸番三十有六,女真其一焉。阿保機慮女真為患,乃誘其強宗大姓數(shù)千戶移置遼陽之南,以分其勢,使不得相通。遷入遼陽著籍者,名曰合蘇款?!?/p>
《遼史·地理志》則記錄了阿保機的后繼者將游牧行國在北部草原地區(qū)進一步拓展乃至延伸到南部農(nóng)耕地區(qū)的情況:“迨于五代,辟地東西三千里。遙輦氏更八部曰旦利皆部、乙室活部、實活部、納尾部、頻沒部、內(nèi)會雞部、集解部、奚嗢部,屬縣四十有一。每部設刺史,縣置令。太宗以皇都為上京,升幽州為南京,改南京為東京,圣宗城中京,興宗升云州為西京,于是五京備焉。又以征伐俘戶建州襟要之地,多因舊居名之;加以私奴置投下州??偩┪澹?,州、軍、城百五十有六,縣二百有九,部族五十有二,屬國六十。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朐河,南至白溝,幅員萬里?!?根據(jù)該書的記載,遼朝行政區(qū)劃大體上是道、府(州)、縣三級,共有5京、6府、156州(軍、城)、209縣。
《契丹國志》卷二十二之《四至鄰國地理遠近》則進一步明確記載了遼太宗初期契丹國的四至:“東南至新羅國。西以鴨淥江東八里黃土嶺為界,至保州一十一里。次東南至五節(jié)度熟女真部族?!执螙|南至熟女真國?!瓥|北至生女真國?!謻|北至屋惹國、阿里眉國、破骨魯國等國?!龞|北至鐵離國。南至阿里眉等國界。……次東北至靺羯國。東北與鐵離國為界,無君長統(tǒng)押,微有耕種。……又次北至鐵離、喜失牽國?!敝撩晒爬飮!执伪敝劣谪蕠?。……又次北西至鱉古里國。又西北,又次北近西至達打國。……西近北至生吐蕃國,又西至黨項、突厥等國。皆不為契丹國害,亦不進貢往來,蓋以熟土渾、突厥、黨項等部族所隔。東南至云州三千里。正西與昊賊以黃河為界。西南至麟州、府州界。又次南近西定州北平山為界。又南至霸州城北界河。又次南至遂城北鮑河為界。又南近東至滄州北海。又南至安肅軍自澗河為界。又南近東至登州北海。又南至雄州北拒馬河為界。又南至海。”該書進而對統(tǒng)治體系的建構也有如下分類概要的記述。在“州縣載記”條下有:“契丹自太祖、太宗初興,戰(zhàn)爭四十余年,吞并諸番,割據(jù)燕、云,南北開疆五千里,東西四千里,共二百余州?!逼湎掠浻形寰┪逄帲貉嗑┤尽⑽骶┺D(zhuǎn)運、中京度支、上京鹽鐵、東京戶部錢鐵司;大藩府六處:南大王府、北大王府、乙室王府、黃龍府、興中府、奚王府;錢帛司三處:長春路、遼西路、平州;節(jié)鎮(zhèn)三十三處:奉圣州、云內(nèi)州、長春州、龍化州、海北州、貴德府、蔚州、應州、朔州、錦州、干州、顯州、遼州、咸州、瀋州、蘇州、復州、慶州、祖州、川州、成州、菜州、懿州、宜州、坤州、平州、辰州、興州、同州、信州、饒州、建州等;刺史州七十余處:德州、黔州、潭州、惠州、榆州、營州等;諸藩臣投下州二十三處:微州、濠州、驩州、衛(wèi)州、荊州、閭州、隨州等。在上述統(tǒng)治區(qū)域之外,又設置“沙漠府控制沙漠之北”;“云中路控制夏國”;“燕山路備御南宋”;“中、上京路控制奚境”;“遼東路控扼高麗”;“長春路鎮(zhèn)撫女真、室韋”。
對于上述契丹遼闊的疆域和統(tǒng)治體系,有兩點值得關注:一是由游牧行國發(fā)展而來的遼朝已經(jīng)構筑起了和農(nóng)耕王朝大體相同的藩屬體系,其統(tǒng)治體系中既有以五京為中心的刺史州等核心區(qū)域,也有諸藩臣投下州、沙漠府等控制的藩衛(wèi)區(qū)域,尤其是燕云十六州的加入,徹底改變了契丹(遼朝)的政體屬性,已經(jīng)不是完全的游牧行國。二是面對農(nóng)耕、漁獵、游牧族群混雜的這一遼闊區(qū)域,契丹統(tǒng)治者采取了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兩種不同的管理政策?!哆|史·百官志》對契丹由游牧行國發(fā)展為遼朝的管理體制有如下記述:“契丹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不以名亂之,其興也勃焉。太祖神冊六年,詔正班爵。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睂τ谄醯さ倪@種管理體制,以往學者們多用“雙軌制”或“因俗而治”來形容,并給予充分肯定,認為“值得很好總結”。實際上,所謂“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自然是指契丹處于游牧行國階段所具有的管理制度,盡管在名稱上有自己的特點,但對于游牧行國的一般傳統(tǒng)而言,并沒有根本的差別,而由此發(fā)展而來的“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則明確闡明管理體制兼有了游牧行國與王朝藩屬的雙重特征,而這種變化則不僅僅是從契丹到遼朝簡單地名稱的改變,也是政治體性質(zhì)的改變,即已經(jīng)由單純的游牧行國兼有了游牧和農(nóng)耕政治體的雙重性質(zhì)。
關于遼朝的機構設置,以往學界早已有過詳細探討,陳述先生《契丹政治史稿》是老一輩學者對此進行關注的代表性成果,而何天明《遼代政權機構史稿》則是新一代學者對此進行解讀的代表。因此,沒有必要做繁瑣的進一步描述,而對于契丹政治體的性質(zhì),陳述先生的《契丹政治史稿》是較早從多民族國家中國構建的視角進行闡述的著作。該書先述“契丹在祖國歷史中的地位”,從游牧生活概況及其發(fā)展、中原古史與南北差別、歷史上牧區(qū)農(nóng)區(qū)的關系、契丹的壯大及其對于祖國歷史的貢獻等方面,闡述了契丹對多民族國家做出的貢獻;其后在認為契丹是“屢經(jīng)混合的民族”基礎上,從選汗大會與帝位繼承、阿保機建國及其政策、統(tǒng)治政策的演變與漢人地位的提高等方面對契丹的管理體制做了闡述。陳述先生對契丹在構建多民族國家過程中的貢獻的肯定是值得學術界給以充分肯定的,尤其是從歷史上牧區(qū)和農(nóng)區(qū)關系的視角進行考察給筆者以很大啟發(fā)。不過,僅僅關注這一個方面似乎還不足以準確評判契丹的貢獻,如果進一步從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互動的視角來審視契丹,那么契丹在構建多民族國家過程中的貢獻將更加清晰。因為契丹是繼拓跋鮮卑之后又一個游牧族群所建立的涵蓋游牧和農(nóng)耕兩大族群的政治體,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這一政治體在構建和發(fā)展的過程中不僅沒有脫離多民族國家中國形成和發(fā)展的軌道,而且將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對“中國(天下)正統(tǒng)”的爭奪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進一步鞏固了游牧行國在與農(nóng)耕王朝互動中的優(yōu)勢地位。
《遼史·太祖本紀二》贊曰:“遼之先,出自炎帝,世為審吉國,其可知者蓋自奇首云。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濱。傳至雅里,始立制度,置官屬,刻木為契,穴地為牢。讓阻午而不肯自立。雅里生毗牒。毗牒生頦領。頦領生耨里思,大度寡欲,令不嚴而人化,是為肅祖。肅祖生薩剌德,嘗與黃室韋挑戰(zhàn),矢貫數(shù)札,是為懿祖。懿祖生勻德實,始教民稼穡,善畜牧,國以殷富,是為玄祖。玄祖生撒剌的,仁民愛物,始置鐵冶,教民鼓鑄,是為德祖,即太祖之父也。世為契丹遙輦氏之夷離菫,執(zhí)其政柄。德祖之弟述瀾,北征于厥、室韋,南略易、定、奚、霫,始興板筑,置城邑,教民種桑麻,習織組,己有廣土眾民之志。而太祖受可汗之禪,遂建國。東征西討,如折枯拉朽。東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絕大漠,信威萬里,歷年二百,豈一日之故哉!”盡管這一贊曰的內(nèi)容有很多傳說的色彩,但是它反映了契丹實現(xiàn)對草原游牧族群的整合走過了漫長的歷程,并使游牧族群在與農(nóng)耕族群的互動中占據(jù)了一定優(yōu)勢。值得關注的是,契丹雖然構建起了兼有游牧、農(nóng)耕、漁獵等多種經(jīng)濟形態(tài)的政治體,立國218年之久,轄有契丹、漢、女真、奚、渤海等諸多族群,實行了不同的政策,也取得了較大的成功,得到了今天學者們的充分肯定,但不可否認的現(xiàn)實結果是契丹并沒有實現(xiàn)對境內(nèi)族群的整合,甚至伴隨著契丹(遼朝)的滅亡,契丹這一稱呼也逐漸消失于史。
(二)由遼到金:游牧族群凝聚主導者的換位
《金史·世紀》載:“金之先,出自靺鞨氏。靺鞨本號勿吉。勿吉,古肅慎地也。元魏時,勿吉有七部:曰粟末部,曰伯咄部,曰安車骨部,曰拂湼部,曰號室部,曰黑水部,曰白山部。隋稱靺鞨,而七部并同。唐初,有黑水靺鞨、粟末靺鞨,其五部無聞。”就經(jīng)濟形態(tài)而言,由肅慎發(fā)展而來的靺鞨多數(shù)屬于漁獵兼農(nóng)耕的族群,但建立金朝的核心族群則有著與游牧族群類似的“隨水草遷徙”的生活方式?!督鹗贰な兰o》有載:“黑水舊俗無室廬,負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則出隨水草以居,冬則入處其中,遷徙不常。獻祖乃徙居海古水,耕墾樹藝,始筑室,有棟宇之制,人呼其地為納葛里。‘納葛里’者,漢語居室也。自此遂定居于安出虎水之側矣?!倍哆|史·食貨志》有:“樞密使耶律斜軫討女直,復獲馬二十余萬,分牧水草便地,數(shù)歲所增不勝算?!彼^“夏則出隨水草以居”及遼樞密使耶律斜軫一次討伐女真就獲馬20余萬匹,則預示著這部分靺鞨人也從事牧業(yè),甚至有可能是游牧族群,不然20余萬匹馬依靠漁獵產(chǎn)品的交換是無法得到的。
因為地緣上的鄰近,經(jīng)濟和生活方式的接近和曾經(jīng)具有的隸屬關系,使女真人構建的金朝很自然地將遼朝列為了取代的首要目標,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戰(zhàn)爭,不僅繼承了遼朝的疆域,而且將統(tǒng)治體系加以改造,農(nóng)耕王朝的特征更加明顯。北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完顏阿骨打在會寧“即皇帝位。上曰:‘遼以賓鐵為號,取其堅也。賓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谑菄柎蠼?,改元收國?!绷蟮耐觐伆⒐谴蚝芸鞂⑦M攻的目標對準了遼朝,意欲取而代之。《金史·太祖紀》記載了滅遼的簡要過程:
收國元年(公元1115年),“上自將攻黃龍府”,“九月,克黃龍府,遣辭剌還,遂班師”。金軍攻占遼北邊重鎮(zhèn)黃龍府。
收國二年(公元1116年),下詔:“自破遼兵,四方來降者眾,宜加優(yōu)恤。自今契丹、奚、漢、渤海、系遼籍女直、室韋、達魯古、兀惹、鐵驪諸部官民,已降或為軍所俘獲,逃遁而還者,勿以為罪,其酋長仍官之,且使從宜居處?!蓖?,再命斡魯統(tǒng)領內(nèi)外諸軍,攻討高永昌,以援助在遼東京起兵反遼的渤海人高永昌,“東京州縣及南路系遼女直皆降。詔除遼法,省稅賦,置猛安謀克一如本朝之制。以斡魯為南路都統(tǒng)、迭勃極烈。阿徒罕破遼兵六萬于照散城”。
天輔元年(公元1117年),阿骨打獲悉遼在上京道長春州和泰州方面防御薄弱,令都統(tǒng)完顏杲率宗雄、宗干、婁室等率兵進攻長春州,《遼史·天祚皇帝紀二》載:“東北面諸軍不戰(zhàn)自潰,女古、皮室四部及渤海人皆降?!蓖晔?,“斡魯古等敗耶律捏里兵于蒺藜山,拔顯州,乾、懿、豪、徽、成、川、惠等州皆降”。
天輔二年(公元1118年)正月,遼雙州節(jié)度使張祟降;六月,通、祺、雙、遼等州八百余戶來歸。
天輔四年(公元1120年)“四月乙未,上自將伐遼”。留守撻不野降,天祚帝逃往西京,遼朝疆土已經(jīng)被金兵占領過半。
天輔五年(公元1121年)五月,遼都統(tǒng)耶律余睹等詣咸州降。
天輔六年(公元1122年)正月,“都統(tǒng)杲克高、恩、回紇三城。乙亥,取中京,遂下澤州”?!岸冀y(tǒng)杲出青嶺,宗翰出瓢嶺,追遼主于鴛鴦濼。遼主奔西京。宗翰復追至白水濼,不及,獲其貨寶。己巳,至西京。壬申,西京降。希尹追遼主于乙室部,不及。乙亥,西京復叛。是月,遼秦晉國王耶律捏里即位于燕。四月辛卯,復取西京。”六月間,金太祖親自領兵自上京出發(fā),追擊遼天祚帝。歸化、奉圣二州相繼投降。金太祖率軍到奉圣州。蔚州遼臣也來降附。十二月,金太祖統(tǒng)率宗望等部攻遼燕京,燕京城很快被攻下。
天輔七年(公元1123年)四月,“宗望追及遼主,決戰(zhàn),大敗之,獲其子趙王習泥烈及傳國璽”。八月,金太祖在返回上京的路上病死,其弟諳班勃極吳乞買即位,是為太宗。金太宗繼承金太祖的事業(yè),繼續(xù)展開對遼戰(zhàn)爭,擒遼天祚帝,遼朝終于滅亡。
金朝繼承了遼朝的疆域,而且其統(tǒng)治結構的核心體制猛安謀克制度與游牧行國體制雖然在名稱上不同,但也具有近似的性質(zhì),尤其是千夫長、百夫長的設置。《金史·兵志》載:“金之初年,諸部之民無它徭役,壯者皆兵,平居則聽以佃漁射獵習為勞事,有警則下令部內(nèi),及遣使詣諸孛菫徵兵,凡步騎之仗糗皆取備焉。其部長曰孛菫,行兵則稱曰猛安、謀克,從其多寡以為號,猛安者千夫長也,謀克者百夫長也。謀克之副曰蒲里衍,士卒之副從曰阿里喜。部卒之數(shù),初無定制,至太祖即位之二年,既以二千五百破耶律謝十,始命以三百戶為謀克,謀克十為猛安。繼而諸部來降,率用猛安、謀克之名以授其首領而部伍其人。出河之戰(zhàn)兵始滿萬,而遼莫敵矣。及來流、鴨水、鐵驪、鱉古之民皆附,東京既平,山西繼定,內(nèi)收遼、漢之降卒,外籍部族之健士。嘗用遼人訛里野以北部百三十戶為一謀克,漢人王六兒以諸州漢人六十五戶為一謀克,王伯龍及高從祐等并領所部為一猛安?!薄洞蠼饑尽じ戒浺弧づ妗份d:“其官名則以九曜二十八宿為號,曰諳版孛極烈,大官人;孛極烈,官人。其職曰忒母,萬戶;萌眼,千戶;毛毛可,百人長;蒲里偃,牌子頭。孛極烈者糾官也,猶中國言總管云。自五戶孛極烈推而上之,至萬戶孛極烈,皆自統(tǒng)兵。緩則射獵,急則出戰(zhàn)?!贝笾孪嗤挠涊d也見于《三朝北盟會編·政宣上》。
關于金朝的猛安謀克制度,中外學界多有探討,認為“猛安謀克最初出現(xiàn)是一種軍事編制,來源女真氏族社會狩獵制度的生產(chǎn)組織”的觀點似乎代表著國內(nèi)學界的一般認識。但是,和匈奴游牧行國的組織結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shù)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和其“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的生產(chǎn)生活習慣,有著非同一般的相同特點。如果再聯(lián)系到上引“夏則出隨水草以居”、擁有大量馬匹,以及蒙古汗國的“千戶制”,筆者倒是傾向于認為金朝的猛安謀克制度是來源于草原游牧行國的軍事制度,因為對于草原族群而言生產(chǎn)組織和軍事組織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分,這也有可能是《金史》將猛安謀克制度既放入《兵志》也納入《官志》的一個原因。不過,不管學者們?nèi)绾握J識猛安謀克制度,猛安謀克戶構成了金朝賴以存在的基礎,而且隨著金朝疆域的擴大,也演變?yōu)檐娬弦坏纳鐣贫?,是金朝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基礎。
應該說,依靠猛安謀克這一有效的組織形式,金朝在遼朝基礎上擁有了更遼闊的疆域,并構建起了更有特色的管理體制,《金史·地理上》對此有如下記載:“金之壤地封疆,東極吉里迷兀的改諸野人之境,北自蒲與路之北三千余里,火魯火疃謀克地為邊,右旋入泰州婆盧火所浚界壕而西,經(jīng)臨潢、金山,跨慶、桓、撫、昌、凈州之北,出天山外,包東勝,接西夏,逾黃河,復西歷葭州及米脂寨,出臨洮府、會州、積石之外,與生羌地相錯。復自積石諸山之南左折而東,逾洮州,越鹽川堡,循渭至大散關北,并山入京兆,絡商州,南以唐鄧西南皆四十里,取淮之中流為界,而與宋為表里。襲遼制,建五京,置十四總管府,是為十九路。其間散府九,節(jié)鎮(zhèn)三十六,防御郡二十二,刺史郡七十三,軍十有六,縣六百三十二。后復盡升軍為州,或升城堡寨鎮(zhèn)為縣,是以金之京府州凡百七十九,縣加于舊五十一,城寨堡關百二十二,鎮(zhèn)四百八十八。雖貞祐、興定危亡之所廢置,既歸大元,或有因之者,故凡可考必盡著之,其所不載則闕之。”伴隨著疆域的拓展,尤其是對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的占有,金朝對核心力量猛安謀克戶也大量實行了遷徙政策,據(jù)學者研究,遷到中原地區(qū)的猛安供有70個,分布在東北和內(nèi)蒙古地區(qū)的有99個猛安,金世宗時期女真人的分布大致是上京路90余萬口,其他長城以北各路五六十萬,河北各路百余萬,河南六七十萬。
天興三年(1234)正月,金哀帝崩,《金史·哀帝紀》載:“末帝為亂兵所害,金亡”,而“贊曰”則對金朝歷代皇帝的功績做出了如下評價:“金之初興,天下莫強焉。太祖、太宗威制中國,大概欲效遼初故事,立楚、立齊,委而去之,宋人不競,遂失故物。熙宗、海陵濟以虐政,中原觖望,金事幾去。天厭南北之兵,挺生世宗,以仁易暴,休息斯民。是故金祚百有余年,由大定之政有以固結人心,乃克爾也。章宗志存潤色,而秕政日多,誅求無藝,民力浸竭,明昌、承安盛極衰始。至于衛(wèi)紹,紀綱大壞,亡徵已見。宣宗南度,棄厥本根,外狃余威,連兵宋、夏,內(nèi)致困憊,自速土崩。哀宗之世無足為者。”實際上,契丹開國皇帝阿保機確立的向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拓展疆域的,進而構建“大一統(tǒng)”王朝的想法不僅影響著契丹人,作為契丹后繼者的女真人也深受其影響。而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女真猛安謀克向各地的遷徙就成為了必然,盡管和后來的清王朝順治、康熙皇帝一樣,金朝的統(tǒng)治者也采取很多政策力圖保持猛安謀克的女真特點,但處于其他族群尤其是農(nóng)耕族群包圍之中的女真也難逃與其他族群融合的最終結果。和遼朝一樣,雖然金朝立國119年,但也沒有實現(xiàn)轄區(qū)內(nèi)眾多族群的整合,而1234年金朝被蒙古汗國滅亡之后,進入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的大量女真人,和契丹人、渤海人一起,被稱為“漢人”,脫離了北方草原地區(qū)游牧族群的融合軌道。
與北方草原地區(qū)相比,中原地區(qū)農(nóng)耕族群構建政治體的努力沒有出現(xiàn)讓人滿意的結果,先是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5個王朝頻繁更替,與吳、南唐、吳越、楚、前蜀、后蜀、南漢、南平、閩、北漢并立,合稱“五代十國”;后是前后相繼出現(xiàn)的北宋和南宋實現(xiàn)了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的“一統(tǒng)”,但直接管轄區(qū)域和前代相比有了大規(guī)模的縮小。盡管如此,這些政治體,尤其是北宋和南宋也在努力構建著自己的王朝藩屬體系,進而和北方游牧族群圍繞“天下(中國)正統(tǒng)”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一)由五代發(fā)展而來的北宋:農(nóng)耕族群實現(xiàn)凝聚
強盛的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后開始進入衰落時期,由此也帶來了唐王朝藩屬體制的變化,筆者在《漢唐藩屬體制研究》中認為:“安史之亂為唐王朝藩屬體制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不僅導致了唐王朝藩屬關系的混亂,而且也使唐王朝的藩屬管理體制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對藩屬邊疆民族政權控馭能力的下降乃至逐漸消失是最大的變化,以至于這一時期唐王朝和一些強大的邊疆民族政權藩屬關系的建立完全依賴于邊疆民族政權的主動降附。……其根本原因則是唐王朝國力的急劇下降。”進而認為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對渤海、回紇、南詔等藩屬關系的維持都是這些政治體主導的結果。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唐王朝構筑的藩屬體制也終于在公元907年隨著王朝主人的換位而瓦解了,農(nóng)耕族群的歷史由此進入了一個動蕩的“五代十國”時期。
取代唐王朝的后梁是朱溫接受唐昭宣帝的禪位而建立,但只存在了不足20年的時間即為沙陀人李存勖取代了。沙陀,雖為游牧族群,但李存勖因為其父李克用之故,“天祐五年正月,即王位于太原”,然其統(tǒng)治也僅僅維持清泰三年(公元936年)亦為后晉取代。建立后晉的石敬瑭, “其父臬捩雞,本出于西夷,自朱邪歸唐,從朱邪入居陰山。其后,晉王李克用起于云、朔之間,臬捩雞以善騎射,常從晉王征伐有功,官至洺州刺史。臬捩雞生敬瑭,其姓石氏,不知得其姓之始也”。因得后唐明宗喜歡之故,石敬瑭成為駙馬,官至河東節(jié)度使。天福元年(公元936年)契丹耶律德光兵如雁門,“敬瑭夜出北門見耶律德光,約為父子” ,“十一月丁酉,皇帝即位,國號晉。以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云、應、新、媯、儒、武、寰州入于契丹”。石敬瑭在史書中也被稱為“兒皇帝”。契丹支持下的后晉也并沒有維持太久,開運三年(公元946年)“契丹滅晉”,翌年劉知遠“即位,稱天福十二年”,是為后漢。然后漢也僅僅維持了數(shù)年,權臣郭威在廣順元年(公元951年)“即位,大赦,改元,國號周”。后周也僅僅維持了不足十年,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恭帝“遜于位。宋興”。在五代更替的同時,中原地區(qū)還存在著吳等“十國”,但多數(shù)和游牧族群的互動關系不密。由此可知,農(nóng)耕地區(qū)在唐王朝之后陷入了政權更迭頻繁、內(nèi)亂不止的時期,而這種狀況的結束則是由趙匡胤構建的北宋完成的。
關于北宋王朝的歷史,國內(nèi)外學界研究已頗深,但為了說明問題,在此還是對北宋王朝的構建過程、疆域及統(tǒng)治體系做概要闡述。
《宋史·地理一》對北宋的構建過程及疆域發(fā)展有如下概述:“唐室既衰,五季迭興,五十余年,更易八姓,縣分裂,莫之能一。宋太祖受周禪,初有州百一十一,縣六百三十八,戶九十六萬七千三百五十三。建隆四年,取荊南,得州、府三,縣一十七,戶一十四萬二千三百;平湖南,得州一十五,監(jiān)一,縣六十六,戶九萬七千三百八十八。乾德三年,平蜀,得州、府四十六,縣一百九十八,戶五十三萬四千三十九。開寶四年,平廣南,得州六十,縣二百一十四,戶一十七萬二百六十三。八年,平江南,得州一十九,軍三,縣一百八,戶六十五萬五千六十五。計其末年,凡有州二百九十七,縣一千八十六,戶三百九萬五百四。太宗太平興國三年,陳洪進獻地,得州二,縣十四,戶十五萬一千九百七十八;錢俶入朝,得州十三,軍一,縣八十六,戶五十五萬六百八十。四年,平太原,得州十,軍一,縣四十,戶三萬五千二百二十。七年,李繼捧來朝,得州四,縣八。至是,天下既一,疆理幾復漢、唐之舊,其未入職方氏者,唯燕、云十六州而已。至道三年,分天下為十五路,天圣析為十八,元豐又析為二十三:曰京東東、西,曰京西南、北,曰河北東、西,曰永興,曰秦鳳,曰河東,曰淮南東、西,曰兩浙,曰江南東、西,曰荊湖南、北,曰成都、梓、利、夔,曰福建,曰廣南東、西。東南際海,西盡巴僰,北極三關,東西六千四百八十五里,南北萬一千六百二十里。崇寧四年,復置京畿路。大觀元年,別置黔南路。三年,并黔南入廣西,以廣西黔南為名。四年,仍舊為廣南西路。當是時,天下有戶二千八十八萬二千二百五十八,口四千六百七十三萬四千七百八十四,視西漢盛時蓋有加焉。隋、唐疆理雖廣,而戶口皆有所不及。迨宣和四年,又置燕山府及云中府路,天下分路二十六,京府四,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監(jiān)六十三,縣一千二百三十四,可謂極盛矣?!?/p>
雖然上述記載多是枯燥的數(shù)字,但通過這一記載至少可以說明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就《宋史》的作者而言,北宋王朝是前代農(nóng)耕王朝的繼承者,其疆域也是在前代基礎上建立的。換言之,北宋王朝是被納入到中國傳統(tǒng)王朝序列中的一個政權。作者的這一認識實際上也代表了后人的一般看法。
二是,北宋王朝是一個以農(nóng)耕族群為主體的政權,因為其轄境內(nèi)的“戶二千八十八萬二千二百五十八,口四千六百七十三萬四千七百八十四”多數(shù)屬于農(nóng)耕族群。
三是,北宋王朝實現(xiàn)中原地區(qū)的“一統(tǒng)”,即轄有上述疆域并不是短時間內(nèi)實現(xiàn)的,也有一個拓展的過程,是北宋王朝核心族群(包括統(tǒng)治者)東征西討積極努力而得到的結果,而且這一過程大致在至道四年(公元998年)才基本結束,如果從趙匡胤建隆元年(公元960年)稱帝起算,也經(jīng)過了近40年的時間。
四是,北宋王朝為了核心地區(qū)的安全,和前代王朝一樣也構建起了統(tǒng)治體系,只是這一體系具有自己的特點,其有效管轄區(qū)域是由路、府、州、監(jiān)、縣等構成的多級管理體系涵蓋的地區(qū)。不過,值得關注的是,上述記載似乎將也將諸如李繼捧所屬黨項部落分布的地區(qū)涵蓋其中,應該反映的是西夏脫離北宋控制之前的情況。
對于北宋王朝的疆域結構,尤其是西北地區(qū)的管理結構,近年來得到了一些學者的關注,一般認為在北宋王朝的西北邊地存在一種圈層結構,但對于這一結構是由“極邊”、“次邊”、“近里”三層構成,還是由“極邊”和“次邊”兩層構成尚存在分歧。更有學者進一步將三層構成的軍州做了明確區(qū)分,且不管這種劃分是否準確,都說明了一個和本文主旨有關的問題,即北宋王朝盡管直接管轄區(qū)域不如漢、唐兩個王朝疆域遼闊,但和農(nóng)耕地區(qū)的傳統(tǒng)王朝一樣也構建起藩衛(wèi)體系,或稱為藩屬體系,只不過在西北地區(qū)的藩衛(wèi)體系已經(jīng)不能涵蓋邊疆民族尤其是游牧族群,而是直接和游牧族群建立的游牧行國接壤。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金朝軍隊南下。翌年,金軍攻占開封,宋徽宗讓位于其子,史稱欽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徽宗和欽宗被金軍擄往北方草原,北宋王朝結束了其歷史。
(二)偏安東南一隅的南宋:農(nóng)耕族群凝聚區(qū)域的縮小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徽宗第九子趙構在金兵的追擊下即位,《宋史》雖然將其列入宋王朝皇帝系列,但后人還是多將其所建王朝稱為南宋。這一稱呼,盡管沒有徹底否認兩個王朝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不過還是將它們看作是兩個不同的政權,筆者則認為如果從疆域范圍言,將南宋王朝看作是北宋王朝的延續(xù)似乎更準確。
受到金朝勢力的擠壓,南宋王朝的南部和西南疆域并沒有太大變化,但與北宋王朝疆域相比,其北界卻南移了很多,金朝的勢力一度進到了現(xiàn)在的湖南、江西和浙江省中部地區(qū)。南宋王朝和金朝的疆域分界幾經(jīng)反復,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雙方確定以當時的黃河為界;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界限南移至淮河;十二年(公元1142年)又將西部界線調(diào)整至大散關及秦嶺為界。其后,南宋王朝的疆域雖然個別地區(qū)仍然有變化,但基本維持著這條界線。
祥興二年(公元1279年),南宋王朝被蒙古鐵騎滅亡,其疆域也因此成為了游牧行國的一部分,其境內(nèi)的族群元朝的疆域內(nèi)開始了和草原地區(qū)游牧族群的又一次交融和凝聚。
五代宋遼金時期中華大地上的族群互動,以往不僅得到了學者的關注,也為一般民眾所矚目,在華夏族群中傳播甚廣的楊家將和岳飛的故事即這種情況的很好體現(xiàn)。但是,受到單一民族史觀的影響,以往一般將目光集中在兩大族群的和與戰(zhàn)方面,從各自族群的視角對雙方的互動關系做出評判,即便是從“祖國歷史”的視角來看待游牧族群尤其是契丹、女真的歷史,也多是從某個個體對中華文化的貢獻方面進行闡述,難以給人一個整體認識。值得高興的是,改革開放以后,一些學者開始從“正統(tǒng)”觀念的視角來認識這種互動關系,雖然僅僅局限于遼金兩個王朝時期依然阻礙了認識的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但無疑讓我們的認識趨向于更加客觀。
多政治中心的存在是五代宋遼金時期中華大地呈現(xiàn)的一個突出特點,這一特點在現(xiàn)實中的反映即是“大一統(tǒng)”政治力量的缺失和眾多“政治體”的存在?!按笠唤y(tǒng)”政治力量的缺失使游牧與農(nóng)耕族群之間的互動呈現(xiàn)多元化的態(tài)勢,而這種多元化在政治格局方面的表現(xiàn)卻是草原和農(nóng)耕地區(qū)分別陷入了分裂的狀態(tài),進而形成了不同“政治體”,既有單純的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也有游牧、農(nóng)耕混合組成的“政治體”,而相互之間出現(xiàn)的碰撞和重組也呈現(xiàn)出激烈的狀態(tài),其中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游牧、農(nóng)耕混合組成的“政治體”在互動中居于優(yōu)勢地位,而對“正統(tǒng)”的爭奪則成為推動游牧和農(nóng)耕族群互動的主要動力之一。綜觀這一時期兩大族群的互動,大致可以再細分為以下幾個階段:(1)契丹政治體的形成及其對北部農(nóng)耕政權的扶持,時間大致是916年阿保機稱帝到960年北宋王朝建立;(2)遼宋對峙的形成和正統(tǒng)的爭奪,時間大致是從960年到1125年;(3)金與南宋對峙的形成和南宋稱臣,時間大致是1125年金朝滅遼到1234年金朝被蒙古滅亡。
(一)契丹政治體的形成及其對北部農(nóng)耕政權的扶持
以往,對于契丹與中原農(nóng)耕政權之間關系,學界習慣從勢力均衡的角度期分析,尤其是對于“澶淵之盟”的形成及其之后契丹和北宋的關系,一般認為是雙方勢力均衡,誰也無法消滅對方所致。實際上,這種觀點并不完全準確,因為這一時期的農(nóng)耕政權在與游牧族群的互動中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漢唐王朝那樣構建包括游牧族群在內(nèi)的藩屬體系的能力,相反游牧族群則取代農(nóng)耕族群成為主要的推動力量,將游牧行國的影響深入到了農(nóng)耕地區(qū),構建起涵蓋農(nóng)耕地區(qū)在內(nèi)的游牧行國,其中契丹是積極的實踐者。
《契丹國志·太祖大圣皇帝》在記載阿保機立國的原因時有如下分析:“唐末藩鎮(zhèn)驕橫,互相并吞鄰藩,燕人軍士多亡歸契丹,契丹日益強大。又得燕人韓延徽,有智略,頗知屬文。與語悅之,遂以為謀主,舉動訪焉。延徽始教契丹建牙開府,筑城郭,立市里以處漢人,使各有配偶,墾藝荒田。由是漢人各安生業(yè),逃亡者益少。”流亡漢人的加入自然壯大了阿保機的勢力,但更值得關注的是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在改變契丹政權游牧屬性的同時,也改變了阿保機的立國方略,意欲將黃河以北遼闊的農(nóng)耕地區(qū)置于控制之下,后唐告哀使者姚坤出使契丹的遭遇即是明證:天成元年(公元926年)五月,“帝遣供奉官姚坤告哀于契丹。契丹主聞莊宗為亂兵所害,慟哭曰:‘我朝定兒也。吾方欲救之,以勃海未下,不果往,致吾兒及此?!薏灰?。虜言‘朝定’,猶華言朋友也。又謂坤曰:‘今天子聞洛陽有急,何不救?’對曰:‘地遠不能及?!唬骸喂首粤??’坤為言帝所以即位之由,契丹主曰:‘漢兒喜飾說,毋多談!’突欲侍側,曰:‘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可乎?’坤曰:‘中國無主,唐天子不得已而立;亦猶天皇王初有國,豈強取之乎!’ 契丹主曰:‘理當然?!衷唬骸勎醿簩:寐暽晤?,宜其及此。我自聞之,舉家不飲酒,散遣伶人,解縱鷹犬。若亦效吾兒所為,行自亡矣?!?又曰:‘吾兒與我雖世舊,然屢與我戰(zhàn)爭;于今天子則無怨,足以修好。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矣?!ぴ唬骸朔鞘钩贾脤R病!?契丹主怒,囚之,旬余,復召之,曰:‘河北恐難得,得鎮(zhèn)、定、幽州亦可也?!o紙筆趣令為狀,坤不可,欲殺之,韓延徽諫,乃復囚之?!彼^“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矣”反映了阿保機想農(nóng)耕地區(qū)開疆拓土的想法,而且阿保機也已經(jīng)實踐過,只是沒有取得效果。這就是龍德二年(公元922年)阿保機領軍南下,遭到李存勖軍隊的抵抗,大敗而歸:“契丹大敗,逐北至易州。會大雪彌旬,平地數(shù)尺,契丹人馬無食,死者相屬于道。契丹主舉手指天,謂盧文進曰:‘天未令我至此?!币簿褪钦f,軍事行動的失敗也并沒有打消阿保機對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的覬覦,更重要的是阿保機的這種想法為其后繼者所繼承,最終契丹通過扶持農(nóng)耕地區(qū)的政權而獲得了燕云十六州。
經(jīng)過阿保機的苦心經(jīng)營,契丹至遼太宗時期勢力發(fā)展很快,一度出兵中原,企圖用武力奪取燕云。天顯二年(公元927年),遼太宗耶律德光率兵南侵后唐,兵至定州為后唐軍所敗。后唐末年,石敬瑭欲廢唐自立,懇請契丹發(fā)兵助戰(zhàn)。表至契丹,太宗耶律德光“乃為復書,許侯仲秋傾國赴援”。天顯十一年(公元936年),石敬瑭在遼朝軍隊的援助下取代后唐,建立后晉,遼也順利地得到了幽、薊、瀛、莫、涿、檀、順、新、女為、儒、武、云、應、寰、朔、蔚等十六州。對此《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一》載:“契丹當莊宗、明宗時攻陷營、平二州,及已立晉,又得雁門以北幽州節(jié)度管內(nèi),合一十六州。乃以幽州為燕京,改天顯十一年為會同元年,更其國號大遼,置百官,皆依中國,參用中國之人。晉高祖每遣使聘問,奉表稱臣,歲輸絹三十萬匹,其余寶玉珍異,下至中國飲食諸物,使者相屬于道,無虛日。德光約高祖不稱臣,更表為書,稱‘兒皇帝’,如家人禮。德光遣中書令韓颎奉冊高祖為英武明義皇帝。高祖復遣趙瑩、馮道等以太常鹵簿奉冊德光及其母尊號。終其世,奉之甚謹?!?燕云十六州成為契丹的直接管轄區(qū)域徹底改變了契丹游牧行國的屬性,由此也使契丹成為繼拓跋鮮卑之后又一個由游牧行國發(fā)展而來的農(nóng)牧兼有的政治體。這種改變則導致了其對農(nóng)耕地區(qū)政策的變化,構建包括農(nóng)耕族群在內(nèi)的更大更穩(wěn)定的政治體就成為了契丹政權發(fā)展的方向,像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那樣,向農(nóng)耕地區(qū)拓展由此就成為了一種必然的選擇。國力的限制尤其是阿保機南下失敗的教訓迫使耶律德光及其后繼者轉(zhuǎn)而積極扶農(nóng)耕地區(qū)的政權,對后晉的大力扶持即是這種政策的體現(xiàn),但這種政策也處在不斷的調(diào)整之中。
在完成了對后晉石敬瑭政權的扶持之后,阿保機的后繼者耶律德光基本上停止了南侵,但石敬瑭死后,其侄子石重貴即位,不甘心當契丹的兒臣,從而導致耶律德光自公元943年至946年間三次大規(guī)模出兵后晉。公元947年,后晉滅亡,耶律德光進入大梁城,改國號為“大遼”,有久居中原之意,但從史書記載分析,耶律德光出兵后晉的目的也并不是統(tǒng)一后晉,構建一個類似漢唐一樣的“大一統(tǒng)”王朝?!镀醯尽肪硎短媸雎苫屎髠鳌酚涊d了述律太后和耶律德光的一段對話:“太宗與晉帝構怨,帝用兵連年,中國疲弊,契丹人畜亦多死,國人厭苦之。太后謂太宗曰:‘使?jié)h人為胡主,可乎?’曰:‘不可?!笤唬骸粍t何故欲為漢主?’曰:‘石氏負恩不可容?!笤唬骸杲耠m得漢地,不能居也,萬一蹉跌,悔何所及?’又曰:‘漢兒何得一餉眠?自古但聞漢和番,不聞番和漢,漢兒果能回意,我亦何惜與和?’其后晉復來請和,卑辭謝過,疑其語忿,謂無和意,乃止?!边@段記載大體上可以反映出作為契丹最高統(tǒng)治者的耶律德光和述律太后并沒有進軍中原構建“一統(tǒng)”王朝的欲望,而是熱衷于農(nóng)耕政權稱臣狀態(tài)下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之間的和平相處。
遼世宗時期,契丹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兩股嚴重對抗的勢力。以遼世宗為首的一派積極主張南下,而另一派則極力反對,兩派斗爭的結果是遼世宗被殺。天祿四年(公元950年),“北漢主自團柏攻周,帝欲引兵會之,與酋長議于九十九泉。諸部皆不愿南,帝強之。行至新州火神淀,燕王述軋及偉王之子太寧王漚僧等率兵作亂,拭帝,而述軋自立。齊王述律逃于南山,諸大臣奉之以攻述軋、漚僧,殺之,并其族黨。立述律為帝,改元應歷。”這一記載所反映的是在契丹內(nèi)部反對南下擴張的勢力變得很強大,而且從史書記載看,自此之后至宋朝出現(xiàn),反對南下的勢力掌握了契丹(遼)的統(tǒng)治權,遼對中原的政策步入了退守保國階段。退守保國是遼穆宗、景宗奉行的對外政策。遼穆宗即位后,順應了遼朝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反對南下的主張,對中原王朝采取了以和為主的政策。《契丹國志》卷五《穆宗天順皇帝》記載了北宋出現(xiàn)初期游牧和農(nóng)耕族群及其所建政權的互動情況:“宋師入北漢境。北漢上表于遼求援;又遣將領軍扼團柏谷,為宋將李繼勛、何繼筠等擊破之于銅鍋河。北漢尋復入攻,大掠晉、絳二州之境。是時,承會同之余威,中原多事,藩鎮(zhèn)爭強,莫不求援于遼國以自存。晉陽之北漢,江南之李唐,使車狎至,饋遺絡繹,遼帝以政昏兵弱,不能應之。帝體氣卑弱,惡見婦人……瀛、莫之失,幽州急遞以聞,帝曰:‘三關本漢地,今以還漢,何失之有?’其神氣怠緩,不恤國事如此?!痹谶@種情況下,保寧元年(公元969年),遼景宗即立,對中原農(nóng)耕地區(qū)出現(xiàn)的北宋仍采取以和為主的政策。974年,北宋為求北疆安定,以全力實現(xiàn)南方地區(qū)的統(tǒng)一,遣使至遼,要求議和,史書載:“宋遣使請和,以涿州刺史耶律昌術加侍中與宋議和?!边|景宗在和約達成之后又遣使至北漢,要求北漢也要“通好于宋,無妄興師”。也正是因為如此,北宋初期,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之間基本處于和平相處的狀態(tài)。
總體上看,在這一階段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的互動中,游牧族群是積極的推動力量,這種積極推動不僅僅是表現(xiàn)在契丹游牧行國的出現(xiàn)實現(xiàn)了對草原地區(qū)部分尤其是東部地區(qū)游牧族群的整合,而且也將勢力延伸到了南部中原地區(qū)農(nóng)耕族群之中,使契丹成為中原地區(qū)五代更替的背后推手。
(二)遼宋對峙的形成及互為“正統(tǒng)”
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遼圣宗與蕭太后親帥大軍南下,十一月進抵澶州,宋軍堅守還擊,真宗接受宰相寇準的建議親臨澶州督師作戰(zhàn),雙方簽訂《澶淵之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錄了這一過程:十二月癸未,“曹利用與韓杞至契丹寨,契丹復以關南故地為言,利用輒沮之,且謂曰:‘北朝既興師尋盟,若歲希南朝金帛之資以助軍旅,則猶可議也?!浣影檎律崛烁哒煎嵩唬骸衿澮姸鴣?,本謀關南之地,若不遂所圖,則本國之人負愧多矣。’利用答以‘稟命專對,有死而已。若北朝不恤后悔,恣其邀求,地固不可得,兵亦未易息也’。其國主及母聞之,意稍怠,但欲歲取金帛。利用許遺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議始定?!脸螅浧醯な臅?,頒河北、河東諸州軍。始,通和所致書,皆以南、北朝冠國號之上。將作監(jiān)丞王曾言:‘是與之亢立,失孰甚焉,愿如其國號契丹足矣?!霞渭{之,然事已行,不果改?!?/p>
《契丹國志》卷二十《澶淵誓書》則記載了雙方的誓書。
宋真宗誓書:“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于契丹皇帝闕下:共遵誠信,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蛴斜I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壟畝稼穡,南北勿縱搔擾。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掘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xié)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謹守封陲,質(zhì)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遠具披陳?!?/p>
契丹圣宗誓書:“維統(tǒng)和二十二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謹致書于大宋皇帝闕下:共議戢兵,復論通好,兼承惠顧,特示誓書:‘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蛴斜I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壟畝稼穡,南北勿縱搔擾。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掘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xié)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謹守封陲,質(zhì)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某雖不才,敢遵此約,謹告于天地?!?/p>
對于上引宋朝和契丹的兩個誓書,有學者結合“澶淵之盟”的約定,認為端拱年間遼朝攻取的易州大部分地區(qū)劃為遼朝所有,而其他地段的分界大體上與后周、北漢同遼的分界相近,更多的學者則是將關注點放在了契丹和宋朝的關系及這種關系對雙方經(jīng)濟社會的影響方面,也就有了是否是屈辱和不平等的等不同的說法。對于學界已有的這些認識,應該說對于我們認識契丹和宋朝關系的具體變化是有益的,但是值得指出的是,學者們的認識多是從宋朝或契丹單方的視角來審視“澶淵之盟”的簽訂和其后二者關系的變化,而不是將契丹和宋朝的互動看作一個整體來分析,因而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認識也是很自然的。本文關注的不僅僅是雙方管轄區(qū)域的變化,雖然這種變化也是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互動的結果,但雙方在“中國正統(tǒng)”博弈中地位的變化及其對族群整合的作用則是關注的焦點,因為這種博弈說明契丹是繼鮮卑建立的北魏之后又一個主動認同源于農(nóng)耕族群的“大一統(tǒng)”(中國)觀念的游牧行國。
關于契丹正統(tǒng)觀念的形成及對“大一統(tǒng)”(中國)的認同,宋德金先生有過詳細的闡述,認為:“興宗朝以前,遼與宋的交往中未以中國自居?!|太宗入汴,李重貴以璽獻之,并說:‘先帝受命,命玉工制此璽?!贿^當時卻誤以為秦璽。太宗得此璽后,似乎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重視。這同他沒有長居中原做皇帝的心思有關,同時也反映了當時遼人尚無中原帝王那種強烈的正統(tǒng)觀念。然而到圣宗朝,這個被視為符應的傳國玉璽開始受到重視?!僚d宗重熙七年(公元1038年),進而以《有傳國玉璽者為正統(tǒng)》為題賦試進士,表明這時遼人頗以‘正統(tǒng)’自居了?!彼蔚陆鹣壬纳鲜稣J識是在分析了見諸文獻記載的大量契丹人對“中國”稱謂的使用情況基礎上得出的,并非自己主觀的臆測。契丹人由稱呼中原政權乃至宋朝為“中國”到以“中國正統(tǒng)”自居,一方面說明契丹構建的游牧行國在向兼有農(nóng)耕族群方向發(fā)展的過程中接受了農(nóng)耕族群的正統(tǒng)觀念,開始構建中國的傳統(tǒng)王朝,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契丹人和宋朝是互為“正統(tǒng)”的,這種情況說明在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的互動過程中,游牧族群自鮮卑建立的北魏之后,又一個游牧行國取得了和農(nóng)耕王朝互爭平等的地位,也是自匈奴之后游牧族群第三次在與農(nóng)耕族群的互動中取得優(yōu)勢地位。
(三)金宋對峙的出現(xiàn)及游牧族群在互動中取得正統(tǒng)地位
宋遼雖然互稱正統(tǒng),但建立在農(nóng)耕族群基礎之上的宋王朝并不甘心于此,尤其是燕云十六州落入遼朝之手,北宋王朝難以成為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利用一切機會重新取得“正統(tǒng)”地位自然是宋朝皇帝難以忘掉的追求,1115年出現(xiàn)的金政權自然也就成為了其聯(lián)合的對象。
宋遼之間互為“正統(tǒng)”關系的打破來自于金朝的出現(xiàn),金朝的出現(xiàn)雖然為宋王朝重新與遼朝爭奪“正統(tǒng)”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不過爭奪的結果卻是出乎宋王朝統(tǒng)治者的預料,不僅導致了王朝的滅亡,而且使農(nóng)耕族群徹底失去了在與游牧族群互動中的優(yōu)勢地位,南宋皇帝向金朝稱臣即是突出的表現(xiàn)和結果。
北宋與金政權的聯(lián)合一般認為是在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雙方達成的“海上之盟”,趙永春先生則認為盟約的達成有一個過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宋徽宗始有聯(lián)金取燕之意,“北宋從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開始聯(lián)金的活動,到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收復燕京等地,前后遣使十多次”。其中第1次派遣王師中等以買馬為名由海路前往金朝,但至蘇州(今遼寧省金縣)“見岸上女真兵甲多,不敢近而回”;第2次是在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馬征、馬擴等持“國書”使金,阿骨打回書“所請之地,今當與宋夾攻,得者有之”;第4次是在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趙良嗣等使金,雙方訂立了盟約,內(nèi)容大致包括:金人攻取遼中京,宋王朝攻取燕京;滅遼之后,燕京一帶歸宋王朝,但僅是燕京及其下轄的六州;宋王朝將納遼的50萬歲幣轉(zhuǎn)金;金軍自平地松林趣古北口,宋軍自白溝北上夾攻遼軍;金軍若攻取燕京,“卻要系管錢物”;雙方不得單獨與遼講和。這就是宋金聯(lián)合滅遼的盟約,“雖未書于國書,雙方亦未簽字,但實際上生效了。至此,宋金‘海上之盟’正式確立了”。
應該說,宋金海上之盟達成的根本原因是雙方具有共同的敵人——遼朝,于宋王朝而言希望通過和金的聯(lián)合滅遼,達到收復燕云十六州的目的;于金朝而言,希望通過與宋的聯(lián)合滅遼,達到稱霸草原的目的,然這種不同目最終導致的結果自然也出乎締約者的愿望。阿骨打在進軍中京的時候,曾下詔說“遼政不綱,人神共棄,今欲中外一統(tǒng)”。雖然據(jù)此難以做出當時的阿骨打已經(jīng)有取代遼朝,進而吞并宋朝的宏圖,但戰(zhàn)爭的軌跡卻是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
按照《宋史》的記載,雖然北宋王朝和金朝有了聯(lián)合出兵的盟約,但北宋內(nèi)部似乎反對之聲制約著其行動,而燕京被攻下則主要是金軍的功勞。據(jù)《宋史·徽宗四》載: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九月戊午,朝散郎宋昭上書諫北伐,王黼大惡之,詔除名、勒停,廣南編管。己未,金人遣徒孤且烏歇等來議師期?!仔?,遣趙良嗣報聘于金國。己卯,遼將郭藥師等以涿、易二州來降?!赂?,改燕京為燕山府,涿、易八州并賜名。癸巳,劉延慶與郭藥師等統(tǒng)兵出雄州。……甲辰,師次涿州。己酉,郭藥師與高世宣、楊可世等襲燕,蕭干以兵入援,戰(zhàn)于城中,藥師等屢敗,皆棄馬縋城而出,死傷過半。癸丑,以蔡攸為少傅、判燕山府。甲寅,劉延慶自盧溝河燒營夜遁,眾軍遂潰,蕭干追至涿水上乃還?!露『?,郭藥師敗蕭干于永清縣。戊子,遣趙良嗣報聘于金國。庚寅,以郭藥師為武泰軍節(jié)度使。辛卯,金人入燕,蕭氏出奔。壬辰,使來獻捷?!迥辍乃脑鹿锼?,金人遣楊璞以誓書及燕京、涿易檀順景薊州來歸。庚子,童貫、蔡攸入燕,時燕之職官、富民、金帛、子女先為金人盡掠而去。乙巳,童貫表奏撫定燕城。庚戌,曲赦河北、河東、燕、云路。是日,班師?!苯疖姵霰フ佳嗑┮惨娪凇督鹗贰返挠涊d?!督鹗贰ぬ婕o》載:天輔六年(公元1122年)“十二月,上伐燕京。宗望率兵七千先之,迪古乃出得勝口,銀術哥出居庸關,婁室為左翼,婆盧火為右翼,取居庸關。丁亥,次媯州。戊子,次居庸關。庚寅,遼統(tǒng)軍都監(jiān)高六等來送款。上至燕京,入自南門,使銀術哥、婁室陣于城上,乃次于城南。遼知樞密院左企弓、虞仲文,樞密使曹勇義,副使張彥忠,參知政事康公弼,僉書劉彥宗奉表降。辛卯,遼百官詣軍門叩頭請罪。詔一切釋之。壬辰,上御德勝殿,群臣稱賀。甲午,命左企弓等撫定燕京諸州縣。”
滅遼之后,尤其是占據(jù)燕京之后宋王朝和金朝的關系,國內(nèi)學者多著眼于金只將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宋王朝,以及向宋王朝收取“燕京代稅錢”,進而認為金朝是毀約者,且不說漢文典籍對雙方盟約的內(nèi)容并未有完整明確的記載,即便是金朝確實違背了盟約,這種討論似乎也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之間的互動平衡依靠的是各自的實力,西漢王朝和匈奴之間依靠“和親約”而確立起來的平衡也只是維持了數(shù)十年而已,漢武帝即位之后國力的增強是打破這種平衡的根本原因。進入宋遼金時期,兩大族群依托的政權雖然發(fā)生了變化,但北宋王朝的力量只能維持與遼朝之間的平衡,面對新興的金朝則難以支撐了,只有退讓一途了。對于這一點,南宋王朝的有些大臣就有著清醒的認識,起居郎胡寅在給高宗的上疏中有:“世為陛下畫七策為中興之術:其一曰罷和議而修戰(zhàn)略。蓋和之所以可講者,兩地用兵,勢力相敵,利害相當故也,非強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焙钥芍^一語中的,燕京之戰(zhàn)后,北宋和金之間不僅沒有“相敵”的勢力,也沒有了共同的“利害”(遼),有的卻是在燕京爭奪戰(zhàn)中北宋王朝暴露的衰落的一面,金朝乘勝給予北宋王朝致命一擊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將兩大政治勢力之間的和平寄希望于一紙盟約實在過于天真了。
如果我們用胡寅所言來認識燕京被金軍而非北宋攻占之后北宋和金朝所代表的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之間的互動關系,那么出現(xiàn)以下結果就是很正常的了: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二月乙巳,“童貫自太原遁歸京師。己酉,中山奏金人斡離不、粘罕分兩道入攻。郭藥師以燕山叛,北邊諸郡皆陷。又陷忻、代等州,圍太原府。太常少卿傅察奉使不屈,死之?!剑鸨钢猩礁?,詹度御之。戊午,皇太子桓為開封牧。罷修蕃衍北宅,今諸皇子分居十位。己未,下詔罪己。令中外直言極諫,郡邑率師勤王;募草澤異才有能出奇計及使疆外者;罷道官,罷大晟府、行幸局;西城及諸局所管緡錢,盡付有司。以保和殿大學士宇文虛中為河北、河東路宣諭使。庚申,詔內(nèi)禪,皇太子即皇帝位?!?/p>
靖康元年(公元1127年)春正月丁卯朔,“金人破相州。戊辰,破浚州?!核取鹑藵?,詔親征?!缮?,金人渡河,遣使督諸道兵入援。癸酉……金人犯京師,命尚書駕部員外郎鄭望之、親衛(wèi)大夫康州防御使高世則使其軍。詔從官舉文武臣僚堪充將帥有膽勇者。是夜,金人攻宣澤門,李綱御之,斬獲百余人,至旦始退。甲戌,金人遣吳孝民來議和,命李棁使金軍。金人又使蕭三寶奴、耶律忠、張愿恭來。以吏部尚書唐恪同知樞密院事。乙亥,金人攻通津、景陽等門,李綱督戰(zhàn),自卯至酉,斬首數(shù)千級,何灌戰(zhàn)死。李棁與蕭三寶奴、耶律忠、王汭來索金帛數(shù)千萬,且求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并宰相親王為質(zhì),乃退師。……二月丁酉朔,命都統(tǒng)制姚平仲將兵夜襲金人軍,不克而奔。戊戌,罷李綱以謝金人,廢親征行營司。金人復來議和。庚子,命駙馬都尉曹晟使金軍。辛丑,又命資政殿大學士宇文虛中、知東上合門事王球使之,許割三鎮(zhèn)地。……癸卯,命肅王樞使金軍。以觀文殿學士、大名尹徐處仁為中書侍郎,宇文虛中簽書樞密院事。蔡懋罷。乙巳,宇文虛中、王球復使金軍。康王至自金軍。金人遣韓光裔來告辭,遂退師,京師解嚴?!?七月)乙卯,遣徽猷閣待制王云、合門宣贊舍人馬識遠使于金國,秘書著作佐郎劉岑、太常博士李若水分使其軍議和?!?八月)庚申,遣王云使金軍,許以三鎮(zhèn)賦稅?!旁卤?,金人陷太原,執(zhí)安撫使張孝純,副都總管王稟、通判方笈皆死之。(十月)丁酉,金人陷真定,都鈐轄劉竧死之?!煨?,金人使楊天吉、王汭來。庚子……金人陷汾州。知州張克戩、兵馬都監(jiān)賈亶死之;又攻平定軍。辛丑,下哀痛詔,命河北、河東諸路帥臣傳檄所部,得便宜行事。(十一月)甲戌,師潰。金人濟河,知河陽燕瑛、西京留守王襄棄城遁?!?/p>
靖康二年(公元1128年)正月,“辛卯朔,命濟王栩、景王杞出賀金軍,金人亦遣使入賀。壬辰,金人趣召康王還。遣聶昌、耿南仲、陳過庭出割兩河地,民堅守不奉詔,凡累月,止得石州。甲午,詔兩河民開門出降?!滦劣纤?,帝在青城,自如金軍,都人出迎駕。丙寅,金人塹南薰門路,人心大恐。已而金人令推立異姓,孫傅方號慟,乞立趙氏,不允。丁卯,金人要上皇如青城。以內(nèi)侍鄧述所具諸王孫名,盡取入軍中,辛未,金人逼上皇召皇后、皇太子入青城。庚辰,康王如濟州。癸未,觀文殿大學士唐恪仰藥自殺。乙酉,金人以括金未足,殺戶部尚書梅執(zhí)禮、侍郎陳知質(zhì)、刑部侍郎程振、給事中安扶。三月辛卯朔,帝在青城。丁酉,金人立張邦昌為楚帝。庚子,金人來取宗室,開封尹徐秉哲令民結保,毋藏匿。丁巳,金人脅上皇北行。夏四月庚申朔,大風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nèi)人、內(nèi)侍、技藝、工匠、娼優(yōu),府庫畜積,為之一空。辛酉,北風大起,苦寒。五月庚寅朔,康王即位于南京。”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在金兵不斷追擊下的趙構,下詔:“國家遭金人侵逼,無歲無兵。朕纂承以來,深軫念慮,謂父兄在難,而吾民未撫,不欲使之陷于鋒鏑。故包羞忍恥,為退避之謀,冀其逞志而歸,稍得休息。自南京移淮甸,自淮甸移建康而會稽,播遷之遠,極于海隅。卑詞厚禮,使介相望。以至愿去尊稱,甘心貶屈,請用正朔,比于藩臣,遣使哀祈,無不曲盡。假使金石無情,亦當少動。累年卑屈,卒未見從。生民嗷嗷,何時寧息?今諸路之兵聚于江、浙之間,朕不憚親行,據(jù)其要害。如金人尚容朕為汝兵民之主,則朕于事大之禮,敢有不恭!或必用兵窺我行在,傾我宗社,涂炭生靈,竭取東西金帛、子女,則朕亦何愛一身,不臨行陣,以踐前言,以保群生。朕已取十一月二十五日移蹕,前去浙西,為迎敵計?!?/p>
從上述記載中我們看到的是金軍步步緊逼下北宋王朝的節(jié)節(jié)退讓,但不斷地遣使求和與皇帝的換位也并沒有遏制住金軍南下的腳步,因此僅僅以游牧族群“掠奪財富”來看待金朝的南下是難以圓說的。筆者十分贊同趙永春先生的觀點,“金軍進攻北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當時北宋的極端腐朽,正為金人敢于南侵提供了這一條件”,但筆者更傾向于進一步認為是燕京爭奪戰(zhàn)中北宋王朝體現(xiàn)出的衰弱態(tài)勢,在不斷刺激著金朝統(tǒng)治者的欲望。也正是因為金朝初期并沒有滅亡北宋王朝的愿望,這一愿望是被北宋王朝體現(xiàn)出的衰弱態(tài)勢不斷刺激出來的,所以滅亡北宋之后的金朝并沒有將阿骨打的“今欲中外一統(tǒng)”的理想實現(xiàn)于中原地區(qū),而是在南宋皇帝趙構“愿去尊稱,甘心貶屈,請用正朔,比于藩臣”的情況下,仿照契丹人扶持后晉的辦法,先是“立張邦昌為楚帝”,后冊立劉豫齊國傀儡皇帝,最終和南宋王朝實現(xiàn)了以淮河—秦嶺為界南北對峙的局面。不過值得說明的是,金與南宋的對峙從表面上看只是金朝的統(tǒng)治區(qū)域向南有了一定程度的拓展,但從游牧族群和農(nóng)耕族群的互動視角言,這種對峙和遼朝與北宋王朝的對峙,甚至歷史上游牧行國和農(nóng)耕王朝的對峙已經(jīng)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游牧族群在互動中已經(jīng)取得了明顯的優(yōu)勢地位,開始主導兩大族群關系發(fā)展的軌跡,其中上引南宋皇帝趙構“愿去尊稱,甘心貶屈,請用正朔,比于藩臣”就是一個重要標志。
宋金時期游牧族群與農(nóng)耕族群之間關系的主要特征是對峙與重組,盡管雙方都沒有能力整合對方,但是都有著一個大體相同的共同夢想:“天下正統(tǒng)”,并以獲取“正統(tǒng)”為最高政治追求,游牧族群逐漸取得了優(yōu)勢,開始發(fā)揮主導作用,這或許是多民族國家建構過程得以延續(xù)的根本保證,其行為似乎可以冠之以“國家認同”。遼、金朝雖然興起于邊疆,是以游牧族群為主體建立的王朝,但這些王朝對中原的經(jīng)營則要積極主動得多,不僅少有輕言放棄的情況,而且統(tǒng)治中心不斷南移。遼在獲得“燕云十六州”之后,其疆域“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朐河,南至白溝,幅員萬里”,不僅采取了“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實施直接有效的統(tǒng)治,而且和宋朝展開了長期爭奪“燕云十六州”的戰(zhàn)爭。這些政策的實施,自然使“幅員萬里”包括屬于漢人心目中“中國”范圍的“燕云十六州”的遼闊區(qū)域成為了一個整體。而在遼朝的基礎上,以女真為主建立的金朝,其疆域“東極吉里迷兀的改諸野人之境,北自蒲與路之北三千余里,火魯火疃謀克地為邊,右旋入泰州婆盧火所浚界壕而西,經(jīng)臨潢、金山,跨慶、桓、撫、昌、凈州之北,出天山外,包東勝,接西夏,逾黃河,復西歷葭州及米脂寨,出臨洮府、會州、積石之外,與生羌地相錯。復自積石諸山之南左折而東,逾洮州,越鹽川堡,循渭至大散關北,并山入京兆,絡商州,南以唐鄧西南皆四十里,取淮之中流為界,而與宋為表里”,更是包括了淮河以北遼闊的中原地區(qū)。如果說遼朝的政治中心還處于草原地區(qū)的話,那么到了金朝,今天的北京則成為了其中都。政治中心的南移,說明金朝已經(jīng)將對中原地區(qū)的經(jīng)營放在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這無疑更加鞏固了遼代以來中原和北疆的密切關系,進一步加深了游牧和農(nóng)耕族群二者的“一體化”進程。
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在政權更迭的同時,局部的族群整合則依然隨著政權的更迭而以政權的名稱進行著,宋人、遼人、金人等名稱的出現(xiàn)即這種族群整合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盡管這一時期先后出現(xiàn)了契丹文、西夏文為標志的游離傾向,但元朝將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契丹人、女真人、渤海人等統(tǒng)稱為“漢人”,一方面體現(xiàn)著游牧和農(nóng)耕族群二者的“一體化”進程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效果,另一方面游牧族群的這種融入也得到了蒙元統(tǒng)治者的認同,而被稱為中華民族(國民)的中華大地上主體族群的形成和發(fā)展就是在這種不斷認同和被認同中發(fā)展壯大的。
[責任編輯 王 桃 責任校對 李晶晶]
2017-02-10
李大龍(1964—),男,河北滄州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編審、博士生導師,兼云南大學邊疆學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國家領土與海洋權益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研究員。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北部邊疆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子項目《游牧行國與王朝藩屬互動研究》(批準號:BJXM2010-06); 中國社會科學院長城學者資助項目《政權建構與族群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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