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70歲了,生平看得最重的事情恐怕只是一個“賭”字,主要是打麻將和去澳門賭場,從20歲到如今,賭博一直是她的生活主旋律,毫無愧色,毫不歉疚,始終如一。
舉個誠實(shí)的例子吧。我出生后三四個月,她把我抱到親戚家串門子,聊不到五分鐘,當(dāng)然是坐下來打麻將了,我便被放在臥室床上,無人看管。到她竹戰(zhàn)結(jié)束,竟發(fā)現(xiàn)我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臉色青黑,不哭不鬧,但呼吸困難。她嚇到了,馬上把我送到醫(yī)院,直進(jìn)加護(hù)病房,醫(yī)生對她說:“目前情況尚未穩(wěn)定,能否脫險,難說,你們不妨先回家,等消息,如果晚上等不到電話通知,便應(yīng)表示度過危險期,有救?!?/p>
媽媽唯有哭著回家。眼睛有沒有哭腫,我沒問她,但許多年后憶及此事,她聳肩淡然道,那個晚上也真難過,返回家里,百無聊賴,睡不著覺,只好再打麻將了,一直打到天亮聽不見電話響聲,便放心了。
坐在麻將桌面前的媽媽,顯然是快樂的,即使輸錢亦有快感,這是所有賭徒都明白的被虐待心理。為了打麻將,她或許把世上能說的謊言都說盡了,許多時候還要孩子們幫忙。譬如說,不知道曾有多少個傍晚,她在外邊打麻將,明明說好要回家煮飯或帶我和姐姐妹妹外出吃晚飯,但因打完12圈還要再打12圈,回不來,索性只打電話回來,對姐姐道:“你拉開我的臥室抽屜,取出15元,帶弟弟和妹妹去買叉燒飯盒,假如爸爸打電話回來,千萬別接聽,要到8點(diǎn)后才接,到時候告訴爸爸,我回來過,跟你們吃完晚飯后才再出門打牌……”
爸爸那年頭是某報的總編輯,從早到晚困在報社忙忙忙,只能偶爾忙里偷閑致電回家跟子女聊聊天。但因那是尚無手機(jī)的黃金時代,媽媽遂有說謊空間,我們也可幫忙圓謊,而酬勞是,如果她打牌贏了錢,回家后會付我和姐姐20元港幣。謊言有價,這道理我從小就懂。
但世上沒有永遠(yuǎn)不被拆穿的謊言,父母親終究會因賭博吵架。記得有一回吵得不可開交,媽媽哭了,哭罵道:“你現(xiàn)在竟然責(zé)怪我濫賭!你不想想,當(dāng)年我什么都不懂,是誰教我打麻將?是誰帶我去澳門賭場?還不是你!是你!你你你!”
爸爸啞口無言;我們,子女,更是。
幸好夫妻恩怨難了難斷,也沒必要輕易了斷,要緊的是,哭過了,可以笑回來,可以有機(jī)會重新再笑,便夠了。每回吵完架,很快,媽媽便又“牌照打”,重投竹戰(zhàn)之樂,有時候甚至跟爸爸、我、姐姐一起坐在麻將桌前,在144只麻將牌的啪啪響聲里暢聚天倫。
所以,這么多年以來,我送過三四十份母親節(jié)禮物,有大有小,有輕有重,有外買有自制,而其中最令我自己印象深刻、最令我媽媽感到貼心的一份禮物必是那個“麻將蛋糕”:我請餅店師傅在蛋糕上噴了“中”“發(fā)”“白”三張麻將牌奶油圖案,祝她永遠(yuǎn)快樂、打牌快樂,不管是贏是輸,都快樂。
活在麻將里,我媽媽真是一位快樂的女子。
(摘自“馬家輝在香港”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