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東

藝苑評譚

——影片《岡仁波齊》與自我救贖之道

王海東

電影《岡仁波齊》，不過是一部題材單一，手法簡單，故事簡潔，幾無懸念，幾無高潮，幾無趣味的影片?？梢哉f與好萊塢式的大片背道而馳，更與消費時代大眾娛樂的趣味易轍，然而上映后，它卻票房逆襲成功，已經(jīng)突破6000萬。對于這部投資不過1300萬，且專業(yè)好評不斷的電影，影迷們不禁要問，這部電影好在哪？尤其是面對那些批判與否定的影評人，更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這部影片，所含藏的不是商業(yè)價值，也不是存世之技，而是個體的自我救贖之路。

神圣即凡俗

面對各種爭議，只有回到電影本身，才能厘清爭議所在。其實，影評的爭議源于對“信仰”的理解之差異。于本片而言，對佛法的領(lǐng)悟不同，就是爭議的結(jié)點。也就是“三觀”不同，才是觀后感差異的根源，而這部片子尤為突出。有信仰者，或能夠理解宗教的人，則會大加贊賞，而無信仰者，甚至反宗教者，則覺無聊，甚至浪費時間。

試想，耗費兩個小時觀看11個人的朝圣之旅，且無奇遇邂逅，更無驚險激蕩，不過是重復(fù)地磕長頭、休息、吃喝拉撒、早晚課和睡覺等日常生活而已。耐心看完這部影片，是需要情懷的，尤其對無信仰的觀眾——看完之后，大失所望，甚至有被忽悠感，在所難免。

對于非教徒而言，難以理解教徒們的諸種儀式，搞不懂為何一群人對著一尊雕塑，或一張圖像，甚至是一個方向，就拜倒下去，還五體投地呢。不僅不屑，還會覺得愚不可及，認為這么輕易地就將高貴的頭顱低下了，豈不愚哉？這樣的想法，來自于對宗教的誤解，以為宗教是精神的毒品，會麻痹人的自由意志，叫人屈服，讓人甘為奴隸。而健康的信仰，不過是人自我完善的一種方式，讓人領(lǐng)悟天道，敬畏大道，學(xué)會謙卑，克制欲望，不斷使自我圓滿。

而在領(lǐng)悟和敬畏各種道之中，所形成的儀式與規(guī)范，自然具有神圣性，與之相生的就有各種禁忌。于是，長者告誡：不可這樣，不可那樣。佛法中便有繁復(fù)的戒律，規(guī)定教徒的行為。所以影片中的長者，在朝圣途中的晚課時分，告訴眾人如何磕頭，不要走太多的步子。在歷史文化和宗教信仰的積淀中，岡仁波齊也就成為一座圣山，去那里朝拜是藏民們的一個宏愿。而這一個過程，就是修心的歷程。因為，去遙遠的圣地，不僅需要豐厚的物資，更需要勇氣和毅力。

因而，影片伊始，就展現(xiàn)出藏民的生活，大家積極準備朝圣的物資，靜默而激動，神圣而平凡。因為信仰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無人能夠代替，因此在日常生活里，每個人都得積極修習(xí)，不論何時何地，都應(yīng)當貫徹佛法的精神。所以，我們看到他們干活、吃糌粑、喝酥油茶、宰牛、牧羊，都是靜默之態(tài)，這是持語戒，以免造作口業(yè)。其實對于教徒來說，并沒所謂的神圣與凡俗之分，二者并沒有分別，也就是以平凡之心，修持佛法；將佛法融入凡俗之中，諸惡莫為，眾善奉行，二者是統(tǒng)一的。眾生皆因業(yè)力所致，在六道之中輪回，而要超拔，則須要真心實意地修行，在凡俗之中，擺脫七情六欲和惡對我們的束縛，生起慈悲之心，幫助他人，且不執(zhí)著于這些，就是神圣。而這樣的神圣，并不能離開生活，即沒有脫離凡俗的神圣，漢人所熟悉的“濟公和尚”便是典型。

信仰即生活

現(xiàn)代人對佛法了解，更多的是來自影視，一提及觀世音菩薩，人們就會想到《西游記》里的觀音——貌美、清凈、神通廣大，人間有難題，她便乘云而來，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問題，便又駕霧而去，好像凡俗與她無關(guān)，她在另一個極樂世界似的。這無疑會誤導(dǎo)人們，以為佛教的高僧大德們都是這樣生活的，那與我何干呢？

其實，高僧大德并不是躲在極樂國里偷著樂的神仙，他們是在生活里踐行佛法的人。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與常人不同，我們追求金錢、名譽、權(quán)勢和情欲，且沉迷其中，樂此不疲，人生價值和意義，就建立在這些外在的、可見的與可欲求的東西之上。而他們卻放下了這些，只有極少的食物、一身衣裳、簡陋的居所、幾無盤纏，卻追求著平和、清凈與無為，擺脫外界的干擾，不受外物的影響，獲得自在自由與快樂幸福。這是另一個維度，即向內(nèi)尋求人生的終極意義，人生目的不是各種物質(zhì)、欲望和聲名。

故而，不少觀眾目觸藏民們的簡陋居所、簡單飲食、單調(diào)服飾、低質(zhì)生活時，驚心不已。如此貧窮之人，竟然不去拼搏掙錢，反倒精心籌備朝圣，且滿懷歡喜，豈能不震撼？影片中的朝圣者，面對貧窮與匱乏，不但沒有焦慮，反而安之若素，坐在影院的觀眾們，享受著都市的繁華，擁有豐富的物質(zhì)，能如此安心嗎？

他們不但安于現(xiàn)狀，而且正在竭盡全力做一樁一些人認為“無意義”的事情。他們不僅得消耗家財，還得耽擱一年的勞作，就是為了去朝拜一座城和一座山。72歲的老人楊培，寄希望于來世；年輕的孕婦次仁曲珍，渴望新生命的好福報；忐忑不安的屠夫江措旺堆，祈求懺罪減罰；9歲的女孩扎西措姆，懵懂無知，卻依戒而行；渴望遠方的青年，祈求平安多福。他們因“信仰”而啟程，在旅程中信仰。信仰，就是他們的生活，在生活之中，落實佛法。

這是一個平常的行為，毫無任何值得炫耀之處，在藏地隨處可見念經(jīng)念咒、禮佛懺悔、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塔轉(zhuǎn)寺、轉(zhuǎn)經(jīng)幡轉(zhuǎn)瑪尼堆……這是信徒們的生活。只不過，朝圣是一次嚴格的考驗，修行的深淺，在此可窺一斑，是否勇猛精進、是否莊嚴肅穆、是否正信？都會呈現(xiàn)出來。孕婦不怕險，產(chǎn)下嬰兒，仍去禮拜；小女孩頭痛，母親叫她繼續(xù)磕長頭；累了的婦人，躺著休息，在小女孩的鼓勵下，繼續(xù)前行。不論刮風下雨，就是下雪，依舊五體投地，艱難行進。路遇積水，便脫衣裳，跪拜而過；路遇落石，不懼不畏，跪拜而行，受傷在所不惜。他們物資匱乏，卻依舊熱情，邀請其他朝拜者飲茶吃飯，當然他們也受到熱情的招待。在路上，發(fā)生車禍，他們破舊的拖拉機被撞壞，然而寥寥數(shù)語，無爭無吵，雙方諒解，各自離去。于是，他們只能拖-推車身前行，前進一段距離之后，拖推者便反身回到上一個起點，重新磕長頭行進，然后又開始拖-推車身，重復(fù)著拖推、返回、跪拜，而后又拖推、返回、跪拜的行為。好似藏地的一群“西西弗斯”。長時間無法洗澡、更換衣服，還極度拮據(jù)，但他們卻每天歡喜。在陡坡上，所有人一起拖-推車身時，還唱著藏歌，喜氣洋洋。

這就是六波羅蜜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智慧在他們朝圣中的顯現(xiàn)。信仰不是高高在上的事情，它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修行的路上。若能秉持好六波羅蜜，就是合格的修行者。朝圣，只是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展現(xiàn)修行境界的旅程。修好了，不論朝圣與否，都一樣。而沒有修好，朝圣也不能使其覺悟。因而，一些好奇人士想一探究竟，看看朝圣能否改變朝圣者的處境？他們跟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影片中的原型們，并沒有因為朝圣而改善生活，依舊過著平凡的日子。

信仰即自我救贖

問題來了！多么可怕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精明的現(xiàn)代人就會問，既然這么辛苦地朝圣，都沒有換來半點好處，那還有什么意義呢？對他們來說，要是事了無果，沒有功利目的，對自己沒有好處，是不會干的。精致的功利主義者，每干一事，必要考量好處，且是眼前的好處，并只在乎這點好處。否則，是不會過問的。所以，觀看這部影片，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損失，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們的那種好處。這貌似一群“堂吉訶德”斗風車的游戲。不過，他們還是不會罷休，要么寫點文字來批評，甚至討伐，要么罵幾聲，聊以自慰。當然，也有深思者，繼續(xù)追問，這樣的影片有什么意義，這群信徒怎么辦？卻殊不知，對于信徒而言，并沒有這些問題，這些外在的考量，猶如葛朗臺在金魚面前炫耀自己的財富。

信徒們，只關(guān)乎自己是否正信正行，而不是得到什么，至于外在的東西，更不會在意。他們比我們看的更遠，在意的是能否覺悟，而覺悟就是不執(zhí)著于相，不貪戀世間的一切，沒有分別之心——人不分高低，物不分貴賤，事不分輕重；若是修到至高處，便是不動妄念，一心清凈。將自己從業(yè)力之中，救贖出來，跳出六道，了脫生死。

如此自我救贖，凡夫俗子們?nèi)绾螘嘈拍?？世人更加相信金錢、聲名和權(quán)力。他們相信“金錢能使鬼推磨”，聲名就是財富，權(quán)力是萬能的，于是不惜一切代價去追逐，以至于犧牲自己的尊嚴、人格和健康。他們就這樣忙碌于各種關(guān)系之中，并在其中，去尋求安全感，卻怎么也得不到安全，終日惶惶者不在少數(shù)，心有病，安能睡？這樣，談何建國安民，就連自救都不能！

通覽中華民族近兩百年的自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先賢們的民族救贖之路，也是由外而內(nèi)。在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侵略中，有識之士發(fā)現(xiàn)我族落后之象，便生圖強之心，遂有洋務(wù)運動，建立當時世界一流的海軍，然而卻在甲午戰(zhàn)爭中潰敗，宣告“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科技革命失效。接著，康有為等人深思熟慮，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的問題在于制度，于是掀起名噪一時的“戊戌變法”運動，力求制度變革，建立君主立憲制，卻不想引來血光之災(zāi)。后又有孫中山等人，發(fā)動辛亥革命，建立民主共和制，卻被袁世凱竊取革命成果，導(dǎo)致革命夭折，中國陷入軍閥混戰(zhàn)的危局。憂國人士，困惑不已，深入反思，最后發(fā)現(xiàn)中國的問題在于國民性，也就是要使中華強大，關(guān)鍵在于塑造獨立的人格，健全的個性，自由的精神。于是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應(yīng)時而生，順勢而盛。

遺憾的是一百年來，中國雖然建立了獨立的主權(quán)，成為世界大國，科技空前發(fā)達，制度超級完善，但是卻藏匿著許多問題和危機。我們的國民信奉金錢和關(guān)系，仍舊是依附性人格，魯迅先生所批判的弊病，今天依舊流行。平庸之惡，隨處可見，功利主義盛行，享樂主義泛濫，潛規(guī)則流行。在這樣的社會中，個體如何安身立命？也許有人會說，訴諸于法律，以法律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這無疑，又回到一個世紀前的怪圈，改良社會的路徑從外而內(nèi)，發(fā)現(xiàn)外在的改革，終究無法改變社會，需要從內(nèi)部進行，即只有改變國民性，方可進步。誰都知道這樣的常識——好的科技與制度，落到壞人手中，則會惡果難料。有人繼續(xù)申辯，認為用制度制約人，使壞人不敢為惡。然而，制度是由人制定的，監(jiān)督亦是由人施行的，若是壞人聯(lián)手，再客觀公正的程序也避免不了惡果的盛產(chǎn)。

因而，上世紀八十年代新啟蒙主義又重提啟蒙的重要性，將之納入日程。事實上，對于當今中國，啟蒙依然是必不可少的時代重任。依然要努力培養(yǎng)獨立的人格、健全的性格和自由的精神。

若要實現(xiàn)這樣的啟蒙任務(wù)，就少不了科學(xué)教育、道德教育、美學(xué)教育和信仰教育，科學(xué)叫人求真，道德教人知善，美學(xué)熏人懂美，而信仰引人領(lǐng)悟天道，明白有限性，并獲得超驗性——以一種更為長遠的，超越時間的眼光看問題，從而擺脫俗世諸種困境，獲得真正的自由。

呂 印 國畫 花影

就像《岡仁波齊》中的信徒們一樣，不論身處何境，都是安靜、祥和而歡喜的，內(nèi)心一直居于自足的境界，便是人間不朽的“富翁”。還好，導(dǎo)演張揚旅居藏地多時，了解佛法，能夠克制技巧與手法，沒有打斗、沒有爭吵、沒有艷遇，沒有高潮，自然呈現(xiàn)一群信徒的朝圣之旅。一路朝拜，信徒們互相幫助、熱情善良、簡單純樸、嚴格認真，始終秉持六波羅蜜，可貴的品格都在他們的行為之中，如蓮花般盛開，這就是自我救贖，自我解放。

整個影片，沒有摻雜導(dǎo)演個人想法，用紀錄片式的手法，彰顯人性中的天使——至簡至真，至純至善，至誠至凈；以平和之態(tài)，接納一切；超然物外，安之若素。這不僅是一條個體的救贖之路，也是民族的救贖之路！

（作者單位：云南省社科院）

責任編輯：萬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