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見
讀史札記
說說韓愈對佛教、道教的批判
文/孔見
在中國文化史上,韓愈(768-824)無疑是一位重量級人物。宋人蘇軾稱頌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前一句指他領導“古文運動”所取得的成就;后一句指他力辟佛教、道教維護儒學正統(tǒng)地位所做出的努力。前一件事人所共知,現(xiàn)在著重說一說后一件事,以及這件事對我們今天的啟示。
韓愈生活在中唐時期。此時唐王朝已開始走下坡路,階級矛盾、統(tǒng)治者內(nèi)部的矛盾都很尖銳。均田制已遭破壞,政府財政收入大減,人民生活困苦不堪。由于統(tǒng)治者的鼓勵和提倡,這時的宗教,特別是佛教和道教卻大行其道,在思想上形成對儒學的威脅。在經(jīng)濟上,形成寺院經(jīng)濟與世俗地主階級經(jīng)濟利益的矛盾。早在盛唐時狄仁杰就說,佛教寺院已成“逃丁避罪”的淵藪。李嶠也說:“今丁皆出家,兵悉入道,征行租賦,何以補之?”有鑒于此,有的士人知識分子開始反對佛道。初唐有傅奕,中唐就是韓愈了。
韓愈從小受的是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因而他對儒學一往情深。在他看來,儒學自孟子去世后即“不得其傳焉”(《原道》),接下來就該由他來振興儒學,繼往開來了。他很清楚要興儒學必先辟佛道,于是他挑起了這副擔子。
他首先指斥佛教破壞民族文化和封建制度。元和十四年,憲宗皇帝把法門寺中供奉的一段據(jù)說是釋迦牟尼的指骨迎入大內(nèi),導致長安城中佞佛活動沸反盈天。韓愈見狀立即寫了著名的《論佛骨表》。表中說,“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边@里所說的“法言”、“法服”即合于禮法之話語系統(tǒng)和服飾差等。破壞這些就等于破壞封建禮法。佛教出世的人生觀破壞君臣、父子的倫常關系,就等于直接破壞以忠孝立國的封建制度本身。他在《原道》中說,“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這不是差不多很快都要變?yōu)橐牡伊藛幔?/p>
與此同時,韓愈指斥佛教不事生產(chǎn),勞民傷財,影響國運昌隆。他在《送靈師》詩中說:“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薄案H帐щ`,朝署時遺賢。”(即農(nóng)民日少,人才日缺)在《原道》中,他極言佛道之害:“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即士農(nóng)工商之外,又增加了佛教徒和道教徒,造成生產(chǎn)者寡,消費者和不勞而獲者眾,“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加上佛教建寺造像靡費過甚,一寺即相當于皇帝的一宮(辛替否語),而“天下之寺蓋無其數(sh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容許佛教無限制地擴張嗎?
最重要的是,他指出“佛不足事”,“事佛求福,乃更得禍”?!墩摲鸸潜怼氛f,佛未入中國之前,國泰民安,歷代“皇帝”不僅享年很長,而且在位也久。佛入中國之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 最后竟“餓死臺城”。他不相信佛有靈驗,建議皇帝把佛骨“投諸水火”,自己甘愿承擔由此導致的一切“殃咎”。這種不懼以身試“法”的精神,也是很能打動人的。
佛教之外,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在唐代非常興盛。李唐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自認為是道教“教主”老子(一說老子姓李名耳)的后人,遂大力扶持道教。韓愈全然不顧這些。他不僅從宗教理論上批判老子不包含仁義的所謂“道”算不得真正的道(他其實并沒有真正弄懂老子的“道”);而且從宗教行為上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教的迷信活動。他在《進士策問》中說:“今之說者,有神仙不死之道,不食粟,不衣帛,薄仁義以為不足為,是誠何道耶?”結論是,“說神仙者妄矣”。他在《謝自然詩》中直指所謂“白日飛升”不過是“欺謾”。在為李于撰寫的墓志銘中,他無情地揭穿了服食丹藥可以長生不老的神話。他列舉出七位“皆有名位”并曾“親與之游”的官員皆因服食丹藥而死的實例。這是很能警示世人的。
韓愈反佛道是為了振興儒學,維護儒家的正統(tǒng)地位。盡管他自己的儒學思想“未為精純”,也未見有太多新的創(chuàng)造,但有些內(nèi)容,如儒學道統(tǒng)說,新“性三品”說,畢竟是在同佛道的斗爭中形成的,對后世也有較大的影響。韓愈努力避免漢儒那種只注意闡發(fā)經(jīng)典微言大義的繁瑣哲學,特別致力于恢復儒學指導現(xiàn)實人生的精神。在古文運動中,他極力倡導“文以載道”從而大大加強了儒學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影響力。
佛教、道教的無限擴張,大大加重了人民的負擔。相對于佛教的“苦修來世”和道教的“修仙飛升”,儒家還是直面現(xiàn)實的。而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畢竟要靠現(xiàn)實中的人來推動。因此,韓愈在當時批判佛道、振興儒學是有進步意義的。但由于受到階級的、歷史和認識的局限,他這種批判是不徹底的。首先這種批判多是感性的,外在的,真正從理論上批判顯得很不夠。其次,他企圖一舉消滅佛道的想法更不切實際。他反對佛道的有神論,但遺憾的是,他自己也并不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他相信天命和鬼神,認為天是有意志的,鬼是“無聲無形”的存在。在這一點上,繞了一圈兒,又回到了宗教的原點上。由此可見,用一種有神論反對另一種有神論是不可能徹底的。
韓愈的社會觀更是唯心主義的。他認為,人類社會的存在和發(fā)展完全是由“圣人”決定的?!对馈氛f,圣人教會了人類生活所需的一切,為人類設立了“君”和“師”,創(chuàng)立了“禮樂政刑”,“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边@樣凌駕在人類之上、無所不能的“圣人”,不就是“神”和“仙”的另一種稱謂嗎?
宗教是很難靠行政命令消滅的。在韓愈之前,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都曾“滅佛”;在韓愈之后,唐武宗和周世宗也曾“滅佛”,結果都沒有成功。這是因為這樣做不符合宗教消亡的規(guī)律。站在歷史的高度看,原始宗教早在原始社會就產(chǎn)生了。宗教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生產(chǎn)力的相對低下和人類智力的相對低下。在階級社會里,統(tǒng)治階級相信并利用宗教進行統(tǒng)治,被統(tǒng)治階級特別是其中的勞苦大眾把宗教視為擺脫現(xiàn)實苦難的精神慰藉,正像馬克思說的,宗教是被統(tǒng)治階級的生靈嘆息。這表明,宗教的產(chǎn)生和存在有其社會、歷史、認識的根源,只要這些根源不消失,宗教就不可能消亡。這就是為什么堅持馬克思主義無神論的共產(chǎn)黨允許宗教存在,并對有神論者的信仰采取保護政策的原因。我們所應努力做的,不是去消滅宗教(反社會反人類的邪教除外),而是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發(fā)展文化教育和科學,為宗教的消亡創(chuàng)造條件。這會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這期間,我們不應因為堅持無神論就限制宗教信仰自由(共產(chǎn)黨員除外),當然也不應因為允許宗教信仰自由便削弱對無神論、唯物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宣傳。須知后者也是宗教消亡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