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波
(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美國族際政治整合模式研究
朱碧波
(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在國家建構與成長的過程中,美國多民族社會始終存在多元民族帶來的文化緊張、利益博弈和民族分層等問題。面對多民族社會內生的多重張力,美國在不同時期分別擇取盎格魯遵從理論、熔爐理論和多元文化主義理論,積極推進族際政治整合,試圖把各民族整合成一個鞏固的國家共同體和國族共同體??v觀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手法,存在民族界線模糊化、民族屬性文化化、民族權利公民化、民族政策社會化等諸多特點。探討和反思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得失,對于當代多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和民族事務治理具有積極意義。
美國族際政治整合;民族政策;民族權利
當今世界,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多民族國家,普遍存在民族構成多元和國家政治一體的基本特征。民族邊界與國家邊界的非重合性導致多民族國家內部無可避免地存在難以化解的多重張力。為了化解這種多重張力,多民族國家往往通過族際政治整合,不斷模鑄國家共同體的鞏固和型構國族共同體的認同。美國作為一個典型的多種族、多民族的現(xiàn)代國家,各個移民群體在移居美國之時依然挾帶著自我的民族認同、文化傳統(tǒng)、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這使得美國難免存在著移民群體與移民群體、移民群體與主流社會之間的結構性張力。面對多元移民群體帶來的族性多元和文化多樣,美國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形成了不同的民族理論,并以此為基礎展開極具美國特色的族際政治整合,為美利堅民族的發(fā)展壯大奠定了重要的基礎。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得失對于當代多民族國家的民族事務治理不無鏡鑒之意。
美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移民國家,來自不同國家的民眾向美國內聚式移民使得美利堅民族的形成簡直就是整個人類社會的一大奇觀[1]。早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后,來自英倫三島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就成為北美大陸最早的殖民者。在隨后的年代里,世界各地一些民眾為美國豐富的自然資源、現(xiàn)代的政治制度和完善的福利體系所吸引,不斷移民美國。其中,在1820-1860年間,美國發(fā)生該國歷史學家稱之為“偉大人類遷徙運動”的第一次移民高潮,大量來自西歐和北歐的移民潮水一樣涌入美國。而隨著1965年移民法案的頒布,美國隨之出現(xiàn)歷史上第二次移民浪潮,入境人員主要來自拉丁美洲以及亞洲。這股移民潮數(shù)量之大、持續(xù)時間之久、種族與族群之多以及低技能工人在其中所占比例之高,使得多元民族的相互調適與和諧共生成為美國族際政治整合必須直面的一個重大問題[2]。而進入新世紀以來,外來移民前往美國的熱度依然不見衰減,僅在2000-2006年,合法移民就高達702.73萬人,與此同時,非法移民也與日俱增,其數(shù)量平均每年為20-30萬之間[3]。
移民潮的持續(xù)不斷使得美國成為一個由移民組成的多民族國家,美利堅民族也成為一個由許多民族復合而成的民族。然而,持續(xù)不斷的移民浪潮,雖然極大地推動了美國經(jīng)濟繁榮和社會發(fā)展,卻也使得美利堅民族的構成不免多元復雜而異質紛呈,也產(chǎn)生了各種民族歧視、隔離與紛爭等問題。具體而言:
其一,文化異質與利益緊張問題。美國是一個通過移民構成的多元民族國家,各類移民在向美國流動的過程中,雖然他們按照既定程序要放棄對母國的忠城,宣誓效忠美國,但是他們即便在美國獲得合法的公民身份之后,也無法擺脫母國與生俱來的文化基因、集體記憶和生活習俗。而多元民族身上的文化印記和民族特性使得他們與美國既有的民族存在很大差異,雙方在價值理念、文化傳統(tǒng)和宗教信仰之間理所當然地存在各種異質性,并誘發(fā)文化張力的產(chǎn)生。美國社會不絕如縷的反移民情緒、白人至上主義等等事實上都是美國既有民族面對不斷洶涌的移民潮產(chǎn)生的文化排斥和文化傲慢。尤其是“9·11”事件發(fā)生后,針對移民群體產(chǎn)生的文化排斥更加凸顯。一些民眾甚至認為,正是因為大量移民人口的存在,才導致美國民眾的“公民權利和自由受到威脅”[4]。更為嚴重的是,在一些美國民眾看來,當代不斷洶涌的移民潮不但帶來了文化張力的問題,而且還意味著美國各民族之間的利益碰撞與權利博弈:外來民族要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要求政府捍衛(wèi)每個人都平等享有的追求幸福的權利;而美國本土民族又要求維護自己的既有權益,擔心移民搶占就業(yè)機會和分享社會資源。一些白人更擔心多元而異質的民族使得美利堅民族成為一種百納衣式的民族,認為多元而異質的移民文化將解構美利堅民族的主流文化,影響美利堅民族的國家認同,因而發(fā)出“我們是誰”的疑問。
其二,種族歧視問題。種族歧視是美國民族問題中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由于移民群體本身與生俱來的文化異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都受到美國主流社會(所謂來自西北歐洲老移民)的歧視。美國主流社會經(jīng)常性地給新移民群體以侮辱性稱呼,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意大利裔移民、東南歐移民、斯拉夫人在移民潮中占了很大比重,但在老移民、本土出身的人看來,這些新移民并不是“像盎格魯-撒克遜那樣的完全白人”,只不過是一種非黑非白的中間人,是一群“黑狗”“黑手黨”和“天生的罪犯”[5]。至于早期移民的亞裔多從事洗衣店或者苦力一類的行業(yè),一些新聞媒體也常常對其加以丑化。亞裔(尤其是華裔)往往被視為“危險的章魚”“異教徒和滑頭”,是“瞪著杏眼,梳著辮子”的老鼠,是“天生的小偷”[6]。一些聯(lián)邦地方更是出臺各種歧視性法律,如《排華法案》(1882)和以《凱布爾法》(1922)為代表的反異族通婚法。雖然隨著時代發(fā)展,美國逐漸廢除反異族通婚法,亞裔也被視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但美國文化中隱形的種族歧視卻并沒有得到徹底的根除,種族形象定性和紅線歧視問題依然時有所見,以致就業(yè)領域中少數(shù)民族仍然遭遇諸多歧視性待遇。
其三,民族分層的問題。民族分層是從社會分層轉借過來的一個概念,主要研究的是“不同民族集團之間由于其結構性差異所引起的不平等”[7]問題。由于美國各移民群體之間、各移民群體與世居民族之間的教育背景、文化程度和發(fā)展機會并不相同,他們之間也形成了比較明顯的民族分層和結構性不平等問題。在美國民族分層研究中,研究者常常從各民族勞動力的產(chǎn)業(yè)結構、城市化水平、教育水平、就業(yè)狀況、職業(yè)結構、收入結構等方面展開探討。其基本的研究結論為:從美國各民族人口的產(chǎn)業(yè)結構來看,在歷史上非洲黑人和墨西哥人成為美國農業(yè)廉價勞動力的主要來源,印第安人作為美國的土著居民主要在政府為他們選定的保留地內從事農業(yè)和畜牧業(yè),而亞洲人后裔、南美洲人則大都在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尋找就業(yè)機會;從教育程度來看,中產(chǎn)階級的白人家庭大多把孩子送進私立學校就讀,而白人貧民孩子和黑人孩子則在條件相對較差的公立學校就讀;從就業(yè)率來看,印第安人、黑人男性就業(yè)率較低,印第安人、波多黎各人和墨西哥婦女就業(yè)率較低;此外,在職業(yè)和收入等方面,美國黑人總體上從事低工資職業(yè),其平均收入與白人之間存在不小的差距[8]。美國各民族之間的結構性不平等,成為民族問題滋生的重要淵藪。不管是從“分割的勞動力市場理論”和“二元勞動力市場理論”的推演來考量,還是從美國民族矛盾和種族沖突的實踐走向來審視,族際結構性不平等對各種移民群體的團結與和諧都會造成深層次妨害。
面對各國移民向美國內聚式遷徙,美國民族構成逐漸向多元化發(fā)展,尤其是第三世界的移民不斷推動著“彩虹式底層階級”的形成,導致美國民主制度下滋生著各種或隱或現(xiàn)的民族紛爭,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美國社會的安全與穩(wěn)定。面對美國多元民族問題的滋生,民族理論界相繼產(chǎn)生了盎格魯遵從、熔爐和文化多元等理論模式,深遠地影響到美國的族際政治整合。
2.1 盎格魯遵從理論
盎格魯遵從的理論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紀,由于具有盎格魯-撒克遜種族背景的新教徒先人一步地移居北美殖民地,在文化自傲的心態(tài)之下,他們產(chǎn)生了要求非英裔移民學習英國的制度、語言和以英國文化作為導向的社會生活模式的想法[9]。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隨著達爾文進化理論傳入美國,在“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下,盎格魯遵從理論逐漸系統(tǒng)化,并成為當時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主要指導思想。盎格魯遵從的理論假定主要為:在人類社會進化中,必然有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在激烈的民族角逐中脫穎而出,這個民族就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作為最為優(yōu)秀的民族,是人類社會在優(yōu)勝劣汰的進化歷史中上天選定的,是“天定的民族”。由于盎格魯-撒克遜群體的人口數(shù)量占據(jù)國家人口的多數(shù),他們的文化又是社會的主流文化,因此,“東道主”國中的新移民及其母國的文化只能算作是亞民族和亞文化[10]。
盎格魯遵從理論的基本主張為:在美國的移民群體中應該根據(jù)人種的不同而劃分為優(yōu)秀民族和次等民族。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在美國政治、經(jīng)濟、生活中顯而易見的優(yōu)勢,決定了他們必然是美國的核心民族。其他民族必須完全接受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政治理想、文化價值和生活方式[11]。換而言之,凡是美國的移民群體,不管來自何方,擁有何種文化背景和種族特性,都必須接受盎格魯文化,并以此作為自己在美國安身立命的基本規(guī)范。盎格魯遵從理論反映了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傲慢,也反映了他們試圖以盎格魯文化作為整個國家文化共識的努力。
盎格魯遵從理論在特定的歷史階段也曾經(jīng)對美國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在美國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正是以盎格魯文化為核心,對其他各種民族文化和政治亞文化進行凝聚、整合和同化,才實現(xiàn)了以盎格魯民族為主體的社會體系,才實現(xiàn)了國家的制度化和秩序化。不過,隨著美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的開化和各類移民群體的增長,盎格魯遵從理論致命性漏洞逐漸凸顯,其合法性也遭遇到了越來越廣泛的質疑。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詬病和批判其內蘊的種族優(yōu)越、強權理念和強制同化思想,并直接導致另一種相對溫和的“大熔爐”民族理論的流傳。
2.2 熔爐理論
熔爐理論是與盎格魯遵從理論大相徑庭的一種民族理論。盎格魯遵從理論的核心在于主流政治文化對各種亞文化的強制性同化,而熔爐理論的核心在于各種亞文化與民族文化融而為一,形成一種全新的文化,即美國文化。這種熔爐理論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紀。美國作家克雷夫科爾早在《一個美國農場主的來信》(1782年)中就設想了作為一種新的“美國人”,他“丟棄了古老的偏見和方式,接受了所處新環(huán)境中的生活模式,包括新政府和新身份”,他是“所有民族的人融化為新的人種”[12]??死追蚩茽栐谶@里就已經(jīng)萌生民族熔爐的思想,認為美國獨特的政治文明和社會環(huán)境將會把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異族移民熔制成具有相同品質和共同理想的人。不過,真正使得民族熔爐理念廣泛傳播的還是1908年猶太移民作家贊格威爾的劇作《熔爐》在紐約百老匯的上演成功。贊格威爾在《熔爐》之中,借助主人公之口,形象而深刻地闡明民族熔爐理念的精髓:“美國是上帝的熔爐,在這個熔爐之中,所有歐洲的種族在這里融合和重構?!瓱o論是德國人、法國人、愛爾蘭人或是英國人,猶太人或俄國人都將一同進入熔爐之中。上帝正在鑄造美國人”。美國“正在凈化著各種外來民族,他們在這里眾志成誠,以建立理想的共和之國”[13]。《熔爐》的發(fā)表和上演受到了美國社會的熱烈歡迎,熔爐理念自此不脛而走,不管是醉心國事的政界精英,還是久居美國的老移民,都真切地認為外來異族移民必須在美國熔爐中進行美利堅民族特性的煅造。
熔爐理論提出之后,由于在一定程度上祛除了盎格魯遵從理論中鮮明的種族主義色彩,又具有“百分之百美國化”運動所不具備的相對溫和的品質,因此在美利堅民族的煅造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民族熔爐理論的驅動下,美國通過一體化的教育體系和政治文化的訓導不斷在外來異族移民群體的心目中種下盎格魯-撒克遜人“關于公正、法律和秩序以及民眾政府的觀念”,同時喚醒他們對美國的民主制度和美利堅民族生活中“具有永久價值的東西的崇敬”[14]。不過,熔爐理論提出來之后也受到了很多批評。一些批評者認為,美國熔爐理論是將外來異族移民熔合成一個統(tǒng)一的無差別的同質性民族,本身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更為重要的是美國民族大熔爐是由國家占主流地位的文化群體建構的,占主流地位的文化群體決定著熔爐的文化內核和預期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程式。由于不同民族文化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文化勢差”的影響,各種民族文化不可能在美利堅民族精神的產(chǎn)出中扮演同樣重要的角色,熔爐理論也依然逃脫不了強制同化的嫌疑。也正是由于“熔爐論”并未臻于完善,隨著20世紀60年代美國移民群體對維持民族特質需求的覺醒,文化多元主義逐漸從后臺走上前臺,并成為一種影響日甚的民族理論。
2.3 多元文化主義
多元文化主義是在對熔爐理論的反叛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1915年,猶太裔美國學者霍勒斯·卡倫在《民主對熔爐》一文中開始發(fā)表系列文章批評熔爐論。他認為,那種帶有同化主義色彩的“美國化”和“熔爐化”存在將非盎格魯-撒克遜的歐洲移民看成是低等民族的嫌疑,認為他們不配享有同等的權利。這種做法違背了《獨立宣言》所宣示的平等精神。真正的美國精神應該是“所有民族間的民主”,而不是某一民族對其他民族的絕對統(tǒng)治[15]。1924年,霍勒斯·卡倫在《美國的文化與民主》一書中正式提出“文化多元論”,認為不斷擴大的移民群體溶解了早先的美利堅民族,使美國變成了一個多民族的聯(lián)邦、一個多民族的民主國家[16]。多元文化主義提出來之后,在美國的學術界引起了一定的反響,但由于20世紀上半期特殊的國際政治環(huán)境,多元文化主義并沒有能夠挑戰(zhàn)熔爐論在美國族際政治整合中的地位。直到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女權主義、黑人政治、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權力話語批判的興起,“弱勢”“少數(shù)”“身份”“特殊性”等話語逐漸成為解構普遍主義模式中同一性支配下的霸權話語和主流體制的“另類之聲”[17]。日益龐大的移民群體使得多元文化主義具備了廣泛的民意基礎。多元文化主義對弱勢、少數(shù)、身份和特殊性的關注,迎合了各移民群體在長期一致性社會壓抑下產(chǎn)生的自我關切和尋根渴望,并為各種亞文化存在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撐。因此,多元文化理論迅速成為學術界和大眾媒介解釋美國社會架構和文化態(tài)勢的經(jīng)典理論,并對美國歷史著作的寫作產(chǎn)生了近乎革命性的影響[18]。
多元文化主義作為美國族際政治整合中一種十分重要的理論,它與盎格魯遵從理論和熔爐論存在迥然不同的理論面向。盎格魯遵從理論和熔爐論是一種明確的“合眾為一”的思路走向,更加強調各個異族移民同化或熔鑄為一個同質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或美利堅民族,而多元文化主義的思路走向更近于一種“和眾為一”,強調各民族之間包容差異、寬容異質、和諧共處,最終在相互尊重和不斷融合的基礎上形成一個多元并存而又混為一體的美利堅民族。從這個意義上講,民族差異構成了多元文化主義的邏輯起點。在多元文化主義看來,各民族之間存在與生俱來而又難以磨滅的差異,“人們可以在較大或較小程度上改變他們的衣服,他們的政治思想,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宗教,他們的處世哲學,但他們不能改變他們的祖父”[19],將人們連接成一個民族群體的“祖先和家庭紐帶”[20]是一種命運,而不是一種選擇。各民族之間命定的差異決定了多民族國家在族際政治整合之中必須尊重差異,尊重各民族文化心理和文化旨趣的不同。那種無視民族差異而試圖將各個民族特性予以消磨的同化主義,不但耗資巨大而且注定徒勞無功。在多元文化主義看來,民族差異構成人類昌盛的必要條件,它不僅向個人提供各種選擇權,使他們的自主權更有意義”[21],而且這種民族多元和道德差異也使得整個社會的文化生活更加色彩斑斕和豐富多姿。
多元文化主義提出來之后,激賞者有之,批評者有之。在多元文化主義回應和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形成了激進的多元文化主義、自由的多元文化主義、社群主義的多元文化主義和保守的多元文化主義等各種理論分支。這些理論分支之間雖然存在分歧,但是他們關于多元文化主義的基本訴求還是存在最為基本的共識。在多元文化主義看來,多元文化是當今多民族國家一個普遍而不可逆轉的客觀現(xiàn)實,多元文化之間存在文化符號和文化精神的差異,但這種差異只是不同,不是優(yōu)劣。在一個多民族國家,并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比其他文化更為優(yōu)秀,也不存在一種超然的標準可以證明這樣一種正當性。這就決定了一個多民族國家必須倡導文化平等、尊重文化差異和包容民族異質。當然,多元文化主義卻并不滿足于此,它要求給予少數(shù)群體一種“差異化權利”,即不僅承認少數(shù)群體的身份與多數(shù)文化具有相同的意義和地位,而且還要根據(jù)差異原則和少數(shù)群體的特點進行差異化授權,“使他們能夠有效地參與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同時也能發(fā)展和享用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22]。不過,差異化授權是局限于文化領域、經(jīng)濟領域抑或是政治領域,多元文化主義內部卻存在很大的分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多元文化主義雖然強調“文化差異”“尊重差異”,甚至“維護差異”,但他們并不反對整個國家建構一種基本的文化共識,“多元文化主義在承認一種政治生活中永遠都會存在著若干文化群體的同時,也要求確立一種共同的文化……所有文化群體將不得不接受一種共同體的政治語言和公約,因為它們可以有效地促進人們參與資源競爭,參與保護集體和個體的政治利益”[23]。
在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歷史上,雖然出現(xiàn)了盎格魯遵從、熔爐論和多元文化主義等理論,但這些價值旨趣迥異的民族理論卻有著殊途同歸的目標導向,即完成美利堅民族的建構與鞏固。這種清晰而一以貫之的目標導向使得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理論雖然一直在發(fā)生變遷,但卻并沒有發(fā)生歷史性斷裂。而作為族際政治整合外在表征的整合手法從總體上也存在諸多一脈相承的做法。概而論之,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手法與特點主要有:
其一,民族界線模糊化。美國是一個移民眾多而民族問題十分繁復的多民族國家,但是美國與前蘇聯(lián)在族際政治整合上卻存在本質性區(qū)別。前蘇聯(lián)族際政治整合是通過民族識別,將少數(shù)民族一一識別出來,然后再推進民族團結和民族融合,這是一種先分后合的思想。而美國族際政治整合不管是盎格魯遵從理論和熔爐論的合眾為一,抑或是多元文化主義的和眾為一,其重點都在于各民族的“求同”和“合一”。美國族際政治整合對民族之間的界線并不作十分嚴格的辨識和區(qū)分,只是簡單地將國內各民族劃分為5大類,白人、非洲裔美國人、美洲印第安人和阿拉斯加原住民、亞洲裔美國人、夏威夷及其他太平洋島民。其劃分標準要么是依據(jù)種族血統(tǒng),如白人,要么是依據(jù)某個大陸板塊或海洋板塊,比如非洲、美洲、亞洲或太平洋等[24]。總之,美國在國內民族(種族)的劃分和認定上大致采取的是一種宜粗不宜細的模糊化處理方式。2010年美國人口普查更進一步允許民眾選擇一個以上的種族歸屬,更加明確地凸顯美國將民族邊界模糊化和刺激民族認同多元化的努力。這樣一種處理方式,其內在價值在于,一方面它使得美國各民族之間并不存在十分明顯的、涇渭分明的民族界線,便利了各民族的跨界交流和相互涵化;另一方面民族界線模糊化客觀上也弱化了民族主義的動員能力,而賦予民眾以多重的種族歸屬,則進一步刺激民眾對多元種族身份的認同,避免民眾認同過于聚焦于單一的種族身份。這無形中掃清了各民族對美利堅民族認同的障礙。
其二,民族屬性文化化。在多民族國家的族際政治整合之中,將國內各民族看作是文化群體還是政治實體,直接決定著族際政治整合的根本走向。美國族際政治整合的推進,向來是將少數(shù)民族的屬性界定為文化群體而不是政治實體。美國對于少數(shù)民族屬性的文化定位直接導致政府將民族群體與政治實體相剝離、將民族群體與居住區(qū)域相剝離。美國政府擔心,如果將少數(shù)民族看作是一個民族(nation)實體并賦予他們以“自治權”的話,不但會刺激少數(shù)民族關于國家和主權的想象,而且客觀上也難免會刺激其他移民群體提起類似訴求[25],這就將導致各個民族都追求自治的漣漪效應(ripple effect)。與此同時,美國族際政治整合也十分注重民族群體與固有疆域的剝離。美國政府在處理民族問題時擔心,當各民族“文化的差異和地理位置的差異重合時,可能就會出現(xiàn)暴力、自治或分離運動”。更何況多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歷史已經(jīng)反復證明,民族群體與既定疆域之間的強關聯(lián)往往會導致一些少數(shù)民族將自己所處的國家行政區(qū)域視為本民族古已有之的民族領地。這種民族領地意識的形成顯然又是民族主義興起的重要刺激因素。因此,從美國憲法到一般性的地方政策,都反對將民族聚落模式地域化,美國不允許各民族集團在美國的土地上獨居一地以實行民族自治。聯(lián)邦單位的權力不是以民族為單位,而是以地域(行政區(qū)劃)為單位的;聯(lián)邦單位的自治權也不是建立在民族聚居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地域基礎之上的[26]。這就從根本上拒絕了美國由區(qū)域性聯(lián)合變成民族性聯(lián)合的可能。
其三,民族權利公民化。在美國的文化體系中,自我是一切價值的軸心,也是衡量價值的根本尺度。美國文化淵遠流長的個人本位使得國家十分重視對公民個人權利的保障?!丢毩⑿浴分械恼握迅妫骸叭巳松降龋煳镏髻x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就深刻地反映出美國對公民權利的極力推崇。美國對公民權利的推崇也使得他們在族際政治整合之中形成了重視公民個人權利,而不太看重民族集體權利的傾向。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美國信條構想的是一個由自己選擇并對自己負責的個人組成的國家,而不是一個以不可侵犯的民族社團為基礎的國家。憲法保障的是個人的權利而不是群體的權利?!保?7]隨著當代人權理論中少數(shù)民族集體人權的凸顯,美國少數(shù)民族對集體權利的訴求也開始高漲,但美國在看待少數(shù)民族集體權利之時,依然從公民角度來看待民族集體權利保障,依然習慣于將各少數(shù)民族民眾都視為無差別的國家公民,依然致力于將民族權利保障置于公民權利框架之下,試圖通過公民保障來實現(xiàn)民族權利保障,通過公民權利平等來實現(xiàn)民族權利平等。因此,即便在少數(shù)民族集體權利訴求日益走高之時,美國通常也拒絕單純地以“民族”為標準進行差異化授權,而以“少數(shù)人”(包括婦女、身障者、少數(shù)民族等弱勢群體)為標準賦予“差異化公民權”。這在本質上依然是力圖避免反復刺激民族意識而致力于型構各民族的公民意識和保障各民族都能享有事實上平等的公民權利。
其四,民族政策社會化。各民族結構性不平等是美國族際政治整合必須直面的一個重大問題。由于發(fā)展起點和教育背景等方面的差異,單純地從權利平等的角度對各民族公民權利進行無差別保障事實上并不能改變少數(shù)民族在國家發(fā)展格局中的邊緣化困境。這也就是說各民族發(fā)展起點的不平等,并不能保障發(fā)展機會的均等,更無法保障民族發(fā)展結果的正義。正因如此,美國在族際政治整合中也十分重視通過一些特別的政策和行動對少數(shù)民族進行補償,但美國族際政治整合中追求的補償性正義和實質性正義,并不是以“民族”為單位的扶助,而是以“弱勢群體”為標準進行的特殊性照顧。肯定性行動(affirmative action)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隙ㄐ孕袆邮轻槍δ切┰跉v史上或實際生活中因為各種因素而被剝奪發(fā)展機會、實際上是完全有能力的人卻沒有得到發(fā)展機會??隙ㄐ孕袆臃鲋膶ο蟀ㄉ贁?shù)民族而又不局限于少數(shù)民族,而是囊括了性別差異和階層差別等,注重保障最少受惠群體的最大利益。這就使民族扶助政策更近于一種社會扶助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不談民族幫扶而推進民族幫扶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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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文婷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6.031
D73.62(712)
A
1004-0544(2017)06-0171-06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4CZZ010)。
朱碧波(1981-),男,湖北潛江人,法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