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登輝
新詩百年:為了忘卻的紀念
雷登輝
新詩以現(xiàn)代白話文為基礎語言,其草創(chuàng)之時尚未完全擺脫古代漢語的影響,因而我們看到胡適等詩人在詩歌表達上所呈現(xiàn)的蹩腳和艱難。古代漢語以單字表意見長,講究斟詞酌句,十分注重意象的選擇和意境的營造,主動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達效果,而現(xiàn)代漢語偏重邏輯表意,以實用的信息傳遞為主要功能,這使得新詩從它誕生之日開始在追求“詩意”方面更加艱難。新詩的危機,也是日益功能化和介質化的現(xiàn)代漢語的危機,因為現(xiàn)代漢語的普及始終致力于信息或技術更加方便快捷地傳播,而不是漢語詩歌的詩意表達。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無論詩人身在哪個國度或使用何種語言,若他想要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所建樹,就必須面對日益同質化和技術化的語言這個龐然大物,重新在語言的廢墟中尋找“詩意”。
在日益消費化、娛樂化和一體化的時代潮流背景下,“歸根”與“回家”應該成為詩歌寫作的主要內容。從發(fā)生學上講,詩歌是一個民族命名世界的最初方式。詩的存在,就是詩人不斷往返于現(xiàn)實世界與原生性的語言世界的結果,是詩人思考自我生命與外在世界獨特關系的體現(xiàn)。對漢語詩歌來講,古典詩歌仍然是一筆巨大的文化遺產,因為古典詩歌依靠古漢語的意象性、模糊性和不可度量化的特點為我們熔鑄了一個又一個翩翩起舞、多姿多彩的詩歌世界,諸如屈原、李白、杜甫和蘇東坡等大詩人的詩作,為我們架構了超越古今的文化橋梁。民族危亡與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緊迫性使得現(xiàn)代漢語主要作為交流工具朝向更加清晰可傳遞的量化方向發(fā)展,這是救亡圖存和發(fā)展變革的大勢所趨,但這從某種程度上遮蔽了漢語言文字與漢文明之間共生的詩性空間和魅力世界。詩歌的精義,從本源上講就是要逃離各式各樣體制化和技術化的話語束縛,讓讀者通過語言的介質回到人類自身,回到本初的詩性空間,以獲取片刻的精神自由和心靈慰藉。
中國古代有著豐富的詩歌資源,那“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寫作姿態(tài)令無數(shù)后輩詩人仰慕,而唐詩更是詩歌王朝的巔峰,這使得中國人早已經形成了對古典詩歌的“集體無意識”。古詩十分注重詩歌的音韻和意境,強調成熟而又靈巧的韻味,但這在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卻很難實現(xiàn)?,F(xiàn)代詩人曾在詩體上進行過很多探索,如“民歌體”(如劉半農)、新格律詩(如徐志摩和聞一多)、“樓梯體”(如田間和賀敬之)以及對西方十四行詩的移植和改造(如馮至、唐祈和唐),這其中不乏重要的成就,但都由于詩歌內部發(fā)展的矛盾以及新詩對絕對自由的追求,這些提倡都沒有得到很好的繼承和發(fā)揚。面對有著深厚積淀的古典詩歌和外國詩歌的影響,僅有一百年發(fā)展歷史的新詩顯得十分焦慮,迫切地想要穩(wěn)固歷史地位。
海德格爾認為,當人在思索存在的時候,存在也就進入了語言,而語言是存在之家,人棲住于語言之家當中。他極力呼吁詩歌語言應該從規(guī)范的邏輯和線性的語法之中解放出來,恢復語言的原始意義,通過語言的多樣性、開放性和流動性來表現(xiàn)復雜的存在和生命,用“詩之思”來照亮“林中空地”。當我們身處兩極化的規(guī)范語言和系統(tǒng)體系當中時,語言塑造了我們的思維方式,限制了我們的詩性思維,也就阻礙了我們對詩性空間的建構。梅洛·龐蒂認為,詩的語言是“使用過的語言”與“正在使用的語言”之間頻繁的切換。“正在使用的詞句”不斷過渡成形,成為有固定意義和用法的“使用過的詞句”,而詩人常常找不到恰當?shù)脑~句苦惱的原因就在于他很難在“正在使用的語言”和“使用過的語言”之間找到新意。詩歌永遠都追求陌生化技巧的表達,永遠立足于人類主體經驗的述說?,F(xiàn)代資本邏輯和技術邏輯追求永無止境的現(xiàn)代化,語言本身也日益規(guī)范化和形式化,正因如此,詩歌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在質疑和反抗中用獨特的形式去尋求人類價值空間的建構。在這一艱難的過程中,最為重要的就是詩人自覺的語言意識。
何去何從,這是一個問題。我們絕不可能回到再造古詩的時代,我們也不能為新詩捆上各種作繭自縛的枷鎖。因而,重新理清新詩的來源、線索和制約因素,探究新詩發(fā)展可能的方向,成為新詩寫作和新詩批評的重要議題。
經濟和技術的全球一體化成為不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而語言作為民族根性的言說方式或許還保留著些許更新、再造和反抗的可能。已經百年之久的中國新詩,除了繼續(xù)保持“對外取經”的開放姿態(tài)外,還需重新審視中國古典詩歌的遺產。新詩是在“西學東漸”影響之下主動疏離古典詩歌的產物,因而它必須面對脫離母體語言帶來的陣痛和歐化語體刺激過敏的綜合反應。新詩和古典詩歌相比,其最大的功績在于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白話文寫作和詩體的自由分行,其不足之處在于它還沒有與現(xiàn)代漢語的音形義很好地結合起來,繼而導致分行太亂,缺乏必要的詩味。以寫作現(xiàn)代主義詩歌見長的“九葉派”詩人鄭敏晚年反思道:“將今天納入偉大的文化積累,是中國古典漢詩的一種美好傳統(tǒng)。這種和傳統(tǒng)及歷史相呼應的品質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消失了?!卑倌晷略姲l(fā)展中的偏頗,應在新的歷史起點予以重新思考和定位。
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新詩革命迫于緊迫時局的需要,以“訣別”的姿態(tài)告別了古典詩歌,這使得新詩沒能很好地繼承古典詩歌的優(yōu)秀資源,并且使得百年里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至今沒有得到相對公正的評價。新詩與古詩并不是以“新”和“舊”為區(qū)分的二元對立關系,二者都應統(tǒng)一于人類詩性經驗的智性表達。當新詩在濫觴階段需要通過抨擊古典詩歌來為自己贏得陣地之后,需要反思的是百年自由詩體是否對其他詩體造成制約,是否輕率地否定了所有的外在格律形式,是否在丟掉了所有的“鐐銬”之后也失去了自由輕快地舞蹈的力量。一種詩體,不可能決然地隔絕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而發(fā)展起來,新詩也不例外。
通過語言的再造功能,通過對古典詩詞精神和氣象的學習,我們或許可以減輕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江湖氣和戾氣,去尋覓面向漢民族文化之根的“現(xiàn)代漢詩”。盡管新詩在當下面臨著多種多樣的選擇和可能性,但在重審古典詩詞的遺產不失為新詩發(fā)展的一種方法和路徑。著名詩人和詩評家唐晚年在總結自己一生對詩歌的追求時說:“年輕時,我從西方汲取過些浪漫蒂克的夢幻,一些朦朧的色彩,或一些古典的意象,一些現(xiàn)代的象征。這忽兒,我卻要自己返璞歸真,歸于最樸素的真實,最恬靜的抒寫。我要以坦率的散文筆致追求一種詩的純度,展開一片詩的純凈美與純詩的美……這不是對過去的背叛,而是人到晚年自然會有的對單純的美的向往,一種‘豪華洗盡見真淳’!”(唐:《我的詩藝探索歷程》,載《新文學史料》1994年第02期)像唐這樣飽經憂患的詩人,能夠在晚年反思民族文化和審美的根性,就是一種文化自覺的表現(xiàn),也為后代詩人寫作和詩歌批評提供了借鑒和啟示。
今天的世界文明和中國文明都面臨著異常艱難的抉擇,隨之而來的文化和詩歌生態(tài)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復雜格局之中。對于輝煌而又落寞的新詩百年,或許我們應該忘掉對“新”的渴望而更加專注于對“詩”的營造,因為無止境的“新”正在毀掉詩歌的基本精神;或許我們應該忘掉對“啟蒙”與“進步”的無限追逐,而更專注于詩歌品質和“氣象”的經營,因為詩歌不是真理和時代的傳聲筒,而應該是充滿個性和“氣味”的智性表達;或許我們應該廢棄非此即彼、非“新”即“舊”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而應該專注于“現(xiàn)代漢詩”如何向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吸取詩歌發(fā)展的經驗;甚至我們還應該忘記新詩批評和文學史書寫中很多漏洞百出但堅不可摧的教條和原則,而應該專注于創(chuàng)造離大地更近的詩句,因為這一百年來我們?yōu)樵姼柙O置了太多不可動搖的框架和原則,這阻礙了詩歌自由健康的發(fā)展。
對于詩歌本身,“百年”的時間坐標或許并無太大意義和價值,“百年”只是它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瞬,而一些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很多時候是體制與理論家們共同“發(fā)明”和“建構”的結果。對于詩歌而言,任何時候都是最為重要的歷史時刻,任何時候詩人們都應該直面充滿生存困境的詩歌本身。新詩應該引導人回歸到真切的生命之中,不應該淪落為世俗或利益的工具砝碼。詩歌真正的繁榮和興盛,在于詩人敏銳的觀察、非凡的想象和艱苦的遣詞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