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韻 如
念你如念(外二章)
江西/韻 如
我阿姐胸前的銀飾,總是在人流里孤零零地響。
她沒去城里之前,扎著馬尾,乳房奔突。她沾著立夏時節(jié)的雨絲,穿過烤爐熏染的三伏,割豬草,挖冬筍,鉆箬葉林。她的身體扎猛子鉆進滂沱的夏夜,跟著驟然的雷電,一起淬火發(fā)聲。阿媽罵她,她子彈一樣頂回來。
天高云淡的秋,是深長午睡后的倉皇。她又回到了村莊,學著母親的模樣兒,收割了地里稻穗、野百合,壘砌好榨油坊里木梓箍。精心包好了花生種、魚香草籽。阿媽罵她,她從不頂撞了。她轉身去村坊上走,跟鄰里的嬸娘調笑打鬧,講一些葷葷素素的段子。阿媽卻躲在灶臺前哭了,碰到我進去的時候,她說“煙味真嗆”。
阿姐總是遲遲不肯歸去,待她回到城市,冬天已意味深長。
她說,水泥森林里板結的記憶,沒有了寒號鳥聲穿透楓林,也無從記掛起棉垛的柔暖,總也等不到枯葉篩下的縷縷陽光。
她說她跋涉在四季里,一次次邂逅百草、文字、疼痛。唯獨觸碰不到那個初見的四月,那緋紅的、渠引春水的四月。在那里,有一陣煙草味種在了她的心房。
我們鄉(xiāng)野丫頭,總也想不明白,相愛的人為什么總是離散。
從歡騰的城歸久遠的村莊,從古舊的村莊去喧囂的城,她日日夜夜,反反復復。母親只會傷心,卻從問不懂她的心事,就像阿姐自己,早已聽不懂一路的卵石擊打溪谷江河的鳴唱。
她偶爾會帶一些書,以及城里人的頭飾給我。包裝上寫一些鳥都不懂的文字:“念你如念,人間四月,那是永遠回不去也抵達不了的地方,念你如念,前夫那類的名詞。溫暖,桀驁,又滄?!?/p>
飛不飛蔓,開不開花,結不結果,是我身為草木菜蔬的人生態(tài)度問題。至于你要深究芽有多肥嫩、花有多嫵媚、果有多壯碩,是泥土老伯該反思的事。
你道我逞能也好,落拓不羈也罷。橫豎——我坦蕩蕩地亮在了時光的脊背上,晾進了季節(jié)的臂彎里。
藤蔓上每一個芥蒂,都傾注了我溫熱的血汗,它也許干癟、稀疏,甚至偏倚、拮據。但我仍將盡我所能不負此生時日,不負陽光雨露,更不想辜負一個女子的心事,這農民的女兒進城后,把鋼勺鍋鏟伸到瓷盆、塑料筐中,祈盼在一節(jié)陽臺上開辟出一方天地。
又是一年絲瓜飛蔓、板薯、毛豆豐茂的時節(jié)。
她深夜囈語念叨的阿媽——那可真是一位拙笨潦草的婦人,半輩子匍匐在遠方的田塅深處,低頭,把唾沫均勻地搓在手心,舉镢頭,過頭頂,高起低落,砸向板著臉的泥塊。清晨,蓬著頭又爬上土坎,潑水點糞,滿心豐厚侍弄瓜果菜蔬。
當然,此生承受太多,恐無能為力。暫且不管腳下是一爿田地,抑或一方盆筐,有泥土的地方就扎根,循著四季安常,吞吐拔節(jié)一場。我最不能辜負的是身為草木的本心。
穿伯公坳,涉竹篙溪,前面就是三家村了。弟弟妹妹跟在后面,在山嶺間蹦跶著,新年的第一天出行,我們總選擇奔赴一座厚重的石窟。
點起香燈,燃起蠟燭,放響炮仗。企圖通過半打草紙、一寸表書燃盡,三聲洪鐘般神侍者的吟哦,來傳達這些年的感恩與祈許。
檀煙輕繞菩臺熏蒸出決堤的詩行,汩汩地訴說些出凡世的故事:
戴金鏈的男人,塞一沓票子進功德箱;一對夫婦,龍虎榜上寫下兒子的姓名;蒼白的女子雙手顫抖,十分鐘的手術要了一條人命,蒼天是否會寬宥這樣浩渺的罪行;森林綠太陽紅相間的方巾,憂郁地籠著婦人的囈語,神可否借一縷青煙,牽引客死他鄉(xiāng)的漢子,魂安故里,不再飄蕩?禾稈莆臺里黝黑老漢彎成弧,簽筒晃出千絲萬縷,一聲聲問:“牛老哥,你在哪里?”
我這俗人,和所有凡俗的婦孺一樣,合十,深深匍匐。很少想起信仰或終極關懷之類。我很實在的想法,就是在人頭攢動的地方,佛能看到有一個我,小小的我呵,以深深淺淺地叩首,祈求有一道力量,能護佑一家老小安寧,平定一段飄搖的人生,甚至,助我選定一個人。
與佛對視的某一瞬,我看到的卻是一個鄉(xiāng)間老者,肉身化石的可愛老頭。嘿!老者,您忙得過來不?你盤腿端坐石窟,禪指輕捻,笑而不語。仿佛聽到了蓮花座下的虔誠,高岸深谷里的磨難新生。也看透了遠處的隱遁、聚合或紛爭。
我自詡在剛剛深深的膜拜與悸動里,多少有些不凡俗。我深深銘刻在心的,除了長輩口中無處不在的您,更有陪伴了自己一路的嬉笑怒罵,愛恨情思,離殤重聚!我注定凡俗,我一直深藏于心眼里的,是來路上一路的谷風溪水,暖山肥田,平平仄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