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

文/劉金忠

廣陵散

文/劉金忠

劉金忠遼寧義縣人，曾任干事、鐵道兵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轉業(yè)后任河南焦作日報副刊編輯，參加過第11屆青春詩會，在詩刊社舉辦的人民保險杯詩歌大賽中獲得三等獎，有作品入選《20世紀漢語詩選》和《新中國50年詩選 》。

這小船，給它七根弦，就能劃上天

七根弦，用七種韌性，擰緊

天上與人間

我站在船形的琴聲與風聲之間，一會兒

被云朵帶過高山，一會兒又被大海

推送回來

我必須說服一切喧鬧的事物，靜下來

凝神傾聽命運里一鍋中藥的煎熬，還需要

一把鑰匙，把眾神的耳朵

打開

確診來自天機，箴言無字

江山有病，神仙有病，西施有病

甚至石頭和草木也都病入膏肓

病在躊躇中，病在麻木里，一部《春秋》

在根部艾灸，輔以冬蟲夏草

《廣陵散》 也是普濟眾生的一劑中藥

蕩氣回腸的起承轉合，多么艱深

治好了多少人夢里的病

也加重了多少人夢外的疼痛

我的耳朵是開了扁鵲的處方來的

三錢暮秋，二錢月色，一兩故國的風

性溫，味苦，可濟蒼生，可醫(yī)后土

藥葫蘆很輕，被裝入莊嚴與悲壯

空蕩蕩的秋千架下，木牛流馬的眼睛

開始沉重

該有一場率真的雪摔出獅吼

被捋直，而為琴匣，而成曠野

蘇武手中的節(jié)杖還在生根、長葉

一如櫻花雨設置的迷宮，落英繽紛，皆為藥引

可以用壺口瀑布送服。行云流水不動聲色

一顆緊扣劍膽的琴心，也有泣血的尖銳

像一根鍥而不舍的釘子

帶一絲光亮，向生命的深處延伸

占卜星星的命理，螞蟻的卑微

文火與虛火之間，地獄與天堂之間

懸念，讓走鋼絲者的彈奏險象環(huán)生

深谷的回旋中，藥力的發(fā)作如驚鴻一瞥

只有天空那樣大的廣場，才能停放

《廣陵散》這么奢侈的星云

那些音符，銀杏葉金黃，是可以拆分開的

飛翔的微粒會告訴你星斗的亮度

哪些，是聶政刀刃上滴血的嘯傲

哪些，是魏晉染缸里黑白顛倒的酒

我力圖用蒲公英的傘回放療效

藥罐的熏爐，卻倒出文言的驚恐

那些凌亂的皺紋和皴裂的傷痕，將我引向

精衛(wèi)鳥的喙，三寸狼毫的方言

琴聲編織的海，我泅渡或潛泳

眼睛學習捕捉游在命里的魚

那些看遍水底的鱗，對視我的悲哀

朝代的砂鍋相繼搗碎

與這劑中藥一起活著的，是山河，是傲骨

是埋沒于草木中靜待雷聲的物語

想象青衫白發(fā)的琴聲，不絕如縷

松間清溪掩口，石上白猿豎耳

一抹丹霞，彈指間世上千年

一塊沉香木的身段可雕刻時光

上好的音質，打開夜色里擁擠的火種

古銅色的質感，檀香的幽遠，鐵索橋雄渾

升降急緩之間

壯士斷腕的悲愴，破釜沉舟的決絕

高音區(qū)，金玉交響，低音部，驚濤裂岸

如泣如訴的風，馬蹄鐵敲遍四野

終極的穿透力，握緊某種暗示

露珠里滑落黎明，蔥蘢的指間隱隱龍吟

烈馬飛鬃，油燈謹慎

八千里云和月，濃縮成一道鞭影

這琴聲，是被劍氣扶起的，在民間喂養(yǎng)

彈劍時，琴弦就有了張力，料峭，空靈，桀驁

這琴聲是雄性的。荷爾蒙的形狀

大于一座江山，小于一只搖籃

這琴聲音也是堅硬的，溫良處也有

鐵的銹跡，這銹跡讓苦難轉瞬間裂變

只把狹窄的孤獨置換成寬廣

銅鼓沉吟。一滴酒的崎嶇有詩詞氣象

驅趕長夜，有一卷書香足夠了

琴聲的冷峻或輕柔，潛意識里的戾氣

哲學的論道，本能地塌陷，廢墟上白駒過隙

這是真正的超現(xiàn)實。牽一行南飛雁

向北走，一路撿拾曾經(jīng)揮霍的光陰

超越了唐詩宋詞，青花里的元明清

十萬馬匹從拉桿箱里探出頭來

一趟綠皮列車的長征。高海拔的音律

群山感受到輾軋的裂度，冷漠與深沉的軌道

白露凝重，沿著油畫的秋天，抵達羑里

純銀的噴泉回聲清麗。有些水

從低處流向高處，如熱血，升騰為火燒云

照亮世界

從弦上飛走的，都是云霓的階級，一條路線曲折

鋪滿古色古香的花，擰進琴弦的愛恨恩仇

一夜白頭

用一杯茶的暖意，一支煙的恬淡，聽

一朵睡蓮的內斂，將千絲萬縷的路藏進節(jié)骨

最好是深秋雨夜，天籟飄臨時，一瓢弱水激蕩

春風用長城的蜿蜒，努力走進畫框

流水運走了悵惘與熱愛

正如我把積郁的傳單散發(fā)給低矮的生活

散落的裊裊余音，各歸其主

壯士之勇，刀鋒之鳴，云路之遙

《廣陵散》撒向人間的，是浩然之氣，是星芒

是群山舉首，是大江奔突

轉而低回，成心房的顫栗

弦斷于青案。稻草人死于枯水期

銀河，只比音色低了半寸，斷崖險惡

靠近堅守的岸，汛情在紫砂壺里洇成梅雨江南

需要從手型的變化上拿捏眾多河流

讓它們發(fā)聲，有序，遠近呼應，天地悲憫

時間，只會在琴弦上停留

穿心，透骨，一絲絲盤旋而上

梯形的音階，把氣節(jié)走成時隱時現(xiàn)的本色

一片葵花相信一樹梅朵的特立獨行

細如游絲，卻有永不消失的朗闊

偶爾的停頓不是中斷，無聲里過渡星群和民俗

我在凝滯中傾聽煮沸的一條大江

這碎瓷里的閃電，隱忍，冷酷，固執(zhí)

它在搬開肉體，引渡我的靈魂

它是孤傲的，孤傲得不能混淆于合奏之中

只能在獨奏里無限延伸

甚至拒絕伴奏

樹林里波浪森嚴，鳥兒用叫聲筑巢

我在斑紋的錯落中聽出了猛虎

有人運筆畫夢，飛白處是千年興衰的淚

滴水穿石或亂石穿空

弦中有箭傷，有易水說話，有蹄聲的使命

有秋雨，有西風的鞭子，有生命青苔疲憊的痛

有翅膀在鐵砧上鍛打的快意和燃燒

也有鹽，用海的輜重回味人間

多么遼闊而又貧血的江山啊

對稱，需要七根綿延不斷的絲弦，建筑

冷色的松風，誰在波瀾不驚時顧盼流連

馬爹利聽不懂青銅耳杯的深

一座琥珀的城池，在曲譜的裝訂線上回不去了

只有春蠶從眾多的水系里抽出絲來

也許是彈撥細化的肋骨，錚錚復錚錚

響一聲，一根夢魘的苦瓜蒂落，響一聲

獨臂的炊煙就瘦成隔世的標本

上古的塤，漢陶的釉，青花的光

層層剝落

紅柿子的燈光在玉璽上鉆孔

逐鹿中原的鐵騎飄過驛站的酒旗

無法主宰的生命之重，因距離而親近

有人在音韻里漿洗歲月，老唱片的密紋

旋轉出塵埃里馬踏飛燕的印痕

醉眼里的火引燃野草，引燃宮燈

灰燼在朝野埋沒白骨，丁香花的幽香里

芬芳迂回，無法斷代的金銀

在為曲終人散而忙碌

七根弦，系住七種顏色

我們這個五岳撐起的國度，需要這根纖繩

拉出血脈里的彩虹

長江黃河在號子里找到浪濤的聲調

四書五經(jīng)的字從行走里找到筆順和部首

劍的寒光入鞘，石頭收回棱角

在史學里睜開眼睛，在美學里關閉視窗

這樣的傾聽，才符合起伏的動感

高潮處十面埋伏，質樸中陽春白雪

古舊的版圖，有血性翻涌，忠骨橫陳

作別蒼白

真正的《廣陵散》，掛在百家?guī)r的飛瀑上

一片竹林用冷色定弦調音

徜徉在七賢的微瀾里，我的身上

長出長衫，長出鎧甲，飛揚的云和大風

我是這琴聲的俘虜，綁架，囚禁，流放

也是這深井的轆轤，與搖動的塵世

保持著一桶泉水的距離

我不僅僅用心靈在聽，也用日月的耳郭輪換著聽

聽一個叫嵇康的人

怒發(fā)沖冠的訴訟，一襲白衫的雪吟

叩擊靈魂的黃鐘大呂

折疊在江河的翻閱中，錄制在頁巖的沉默里

在筷子上不斷發(fā)芽，在石頭里反復開花

替古琴扼腕長嘆，替秋雨淚流不止

那十根光陰的手指自尖端迷失

此去經(jīng)年

青竹滴露或殘燭垂淚

我的聽覺、視覺皆成幻覺

狂草中最為傳神的一筆，從宣紙上

高入白云的純度

與楓林的火焰擺在一起，就有了

水泊梁山的豪氣，東坡赤壁的煙痕

與心若止水的石頭依在一起，蝴蝶的彩翼

也會在花叢中氤氳開來，直上九霄

這適合男人們傾聽的神曲

女人卻領先了一步淚水，漢字豐腴

穿越竹簡和絲綢，愕然中再不敢輕描淡寫

蓄滿空城的淚，縱然能摁住一場大雪

也止不住毛細血管里暗潮的涌動

抹、挑、勾、打、撥、滾、拂……

忘情時，會邂逅一頁午夜的鐘聲

按音與滑音，依稀是開合的嘴

吞噬風暴，也咀嚼蒼涼

是誰身披《離騷》在天堂的門外立雪

作者已散落民謠，一曲《廣陵散》

琴聲可是人生？音域的光芒里格局宏大

指法中炸裂雷電，琴弦里暗藏驚濤

逆流而上的舟楫，撥動青山的空寂，雄關的旌旗

三月的揚州已成煙花里遠逝的酒令

太陽是若即若離的愛情

渾然一體的左右手擊鼓傳花

穿過篩落的雪的密集和劍鋒的尖嘯

古典的江山多汁，且多難，如煙如縷

急促的血，在歲月的煙波里流動

用白云的移動聽，用月光的花瓣聽

巖石也深得其妙，一節(jié)節(jié)

將旋律走成一株千回百轉的葛藤

如同臨摹黃河故道的苦難與蒼茫

陷入空淼的環(huán)，一開始就無法結束

靈魂如困獸猶斗，咫尺內的天涯

我的失眠因此而起，與更多的失眠者

把琴聲當成易碎的善念

隔夜的月光就削刮隱痛的窗子

香如故。從一棵月桂的剖面聽起

故事在弦外開花，信仰的鶴云外有家

身體里需要長一棵樹，用年輪的唱盤收藏

這些帶紋絡的音響，傳說和兵器

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耳邊路過

啄破時空的鳥，在尋找凌霄花的溫度

有它的撫摸，時間才會永恒

有它拆散黑暗，才有毛茸茸的亮光

熟悉的石板，陌生的深巷

落于驚弦的雁，起于青萍的詞

嘈雜中，霜晨又紅腫了幾葉深秋

想掂量思想的輕與重嗎？請伸出手掌

伸出苦難叢林的樹冠和枝葉

讓這些音樂的飛絮落滿掌心

指紋里的山水，又回到山水中間

縹緲中，萬物干凈，山河澄明

似乎在切割什么，似乎想掏空什么

古樹晃動葉子，那些隨意拋灑的零件

把棋盤的直線變成了弧形，用勝負手

組裝成更宏大的空曠，虛設的枝條上

會不會蹲著一只

豹眼的鷺鷥

微信的蜂鳴里有翼龍的投影

像從博古架上取下來的

一盤古硯磨出了隱喻，廣義上的樂譜

與化石中旁逸斜出的巨杉交換眼色

像隱者，像飲者，我把它一滴滴斟入酒杯

竟忘了送驚蟄一縷回聲

用旋律改造時間，用七根弦的棧橋擔天下

伯牙的等待過于漫長，臥龍崗的茅廬里

醒來的，是踏雪求賢的一只鼎足

裝聾是一種境界，是把自己

沉入音樂主題的深度，不為雜音而驚擾

是把春天遺忘在冬天的冰洞

無法自拔，卻苦于自醉，死去活來

入酒，入夢，鐵馬冰河的從容

它是長進我的耳朵里了，根須

是我布滿全身的血管，覆蓋我整個行程

成為我呼吸的一部分

我寧愿停在一根弦上，展覽五馬分尸的執(zhí)念

或與這根弦一同炸裂，焚燒

也許，龐大的蟋蟀家族徹夜不眠

會用普天下的月光

為我打造一枝絳色晚雪的冷艷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