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王德寶
羌笛響起
四川◎王德寶
你突然亮出的聲音,讓陰霾的天空,倏然一緊。
悲涼,急促,好像在吐露郁積于心的怨氣和憤懣。
一聲比一聲急,又好像遭遇了什么險情。
山寨的夜晚,突然被不安和焦慮圍困。
我看到周圍的山都探過頭來,想看個究竟。
你在一位羌人的嘴里,撕心裂肺地發(fā)著聲,講述的內(nèi)容,也只有山里的羌人才會聽明白。
明白了的羌人們從山寨里走出來,從飄散又聚攏的云霧中走過來。
被驚動了的記憶從岷山山脈的河谷中裊裊騰騰地升起。
他們帶著輾轉(zhuǎn)的艱辛,帶著收獲的快樂,帶著憂傷和憧憬,在你的身邊坐下來,等你述說,等你點評,等你指引……
我是山外的游人。我只能在你高亢嘹亮的聲音里揣摩你的情緒。
夜雨和寒冷緊緊地包裹著我們,黑暗和不安緊緊地包裹著這個寨子。
我感到,你凄厲的聲音,像一把長長的尖刀,一下又一下地扎進(jìn)我們心里,扎向包裹著我們的那些不安和孤寂。
我聽到,山寨和山寨外面,有很多東西在撕裂,有很多東西在降生。
我不知道,羌人嘴里的笛音,為什么還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
找不到出路的風(fēng)在山里竄來竄去,扯下一把又一把的黃葉,拋向空中,扔進(jìn)水里。它們歇斯底里的樣子,總讓我懷疑它們寫在樹葉上的信息,充滿了躁動和孤寂。
我看到,天空只是略略一低頭,就把樹葉丟給了大地,丟給了腐爛和沉寂。只有溪水,像一位辛勤的郵差,背著風(fēng)的投寄,匆匆向山外奔去。
那是風(fēng)寫出的信。
信里的內(nèi)容,只有山懂,只有水懂,只有在山里忙碌的羌人們才會懂。
風(fēng)來風(fēng)往的時候,羌人們正在寨子里或者山路上用腳丈量自己的日子,用手揉搓自己的日子。他們給平鋪直敘的日子祭上羌紅,添上炊煙,或者羌笛和歌聲。他們想把自己平鋪直敘的日子弄出一些色彩,弄出一些動靜。流水過來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原來也可以充滿活力和生氣。
在山里長成的風(fēng)水,善于閱讀天空的信息。它們在天空鋪開的云朵里,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它們知道,那個世界離自己很近,但始終游離于自己。
黃昏的時候,風(fēng)就會趕到溪邊,打聽它寄出的那些信,走到了哪里。
一些羌民握著手機(jī)匆匆走出寨子。他們在尋找信號好的地方。他們想讓山外的問候,聽起來更真實、更清晰……
黑白分明的世界早已消失。
只有那些純潔的雪,那些白色的記憶,還沒有融化,凝固在身邊的石頭里。
它們已經(jīng)成為神,成為抵擋不良世界的武器。
砌成碉樓,平安和吉祥,就會護(hù)佑寨子里的每一個人。
放在地頭,那些土豆和玉米,就會在藍(lán)色的天空下,唱著關(guān)于成長和豐收的歌曲。
置于額前,所有的愿望都會長出翅膀,向明天飛去。
只是在釋比手里,它會顯得局促不安,等著被賦予新的含義。
我不是羌人。
我常常把白石和其他顏色的石頭放在一起。我希望它們不再計較五顏六色的問題;我希望它們聚在一起,好好討論一下和諧相處的事情。
夜晚,像一床厚厚的棉絮,從遠(yuǎn)方蓋了過來……
山峰們剛開始還有些抗拒。它們用手撐著天空,讓微弱的光線泄過來,流到滿身塵土的父親面前,像是一種催促和提醒。
父親趕緊收拾農(nóng)具,洗凈腿上的泥土,向家的方向走去。
等山峰們也腰酸手軟的時候,黑夜就迅速壓下來,父親熟悉的花草樹木,開始從眼前逐一消失。
父親費勁地用目光在夜里扒拉,終于扒拉出一豆搖曳的燈光。
那是母親剛剛點亮的煤油燈。這時,煤油燈正在母親的手里,把歸家的訊號,源源不斷地發(fā)射出去。
風(fēng)箱在我手里,已經(jīng)拉響了夜里的團(tuán)聚。
柴火催熟的粗茶淡飯,給了我們對付夜晚的底氣。
在狹小而又黯淡的空間里,我們開始用不同的話語對自己的一天進(jìn)行歸納和總結(jié)。夜晚守在門外,聽我們東一言西一語,把它的等候,變得毫無價值。
我們在自己的話題里都成了長勢良好的莊稼,在快樂的想象里拔節(jié)、開花、揚(yáng)絮。
夜晚蹲在門外,安靜得像一只家犬,守護(hù)著我們的話題。
“該睡了。”母親的提醒,終于讓我們順從地散開。
黑夜鋪滿了我們躺下的地方。
我們看不見身下的稻草和竹席,只聽見輕微的鼾聲,正在土墻那邊,展開著各自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