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 重慶 400031)
●語言哲學(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期刊特色欄目 特約主持人:李洪儒 教授)
哲學與語言學互為搖籃①
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 重慶 400031)
我國語言學界長期以來缺少學派意識,更無自己的理論體系,難以在世界學術(shù)舞臺進行平等對話,這已成為很多有識之士的一塊心病。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經(jīng)多年思考,建議將“中國后語言哲學”作為我國語言學界的本土理論加以打造,以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將國內(nèi)相關(guān)成果整合為有我國特色的語言理論,以便能盡快去掉這塊心病。有部分學者不免會問,語言研究為何一定要與哲學糾纏在一起。這可用Robins的一句名言作答:“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本文繼而認為,是哲學的,定能為語言研究所用;是語言的,必然關(guān)涉哲學理論,這兩個學科唇齒相依,同生共長,它們具有“互為搖籃”的緊密關(guān)系。本文繼王天翼等所論述的“認知語言學對西方哲學的貢獻”,再次分析概念整合論對哲學和邏輯學的推進作用?!盎閾u籃”觀也可視為中國后語言哲學和第二次啟蒙的內(nèi)容之一。
中國后語言哲學;認知語言學;概念整合論
人文社科研究主要包括兩大路徑——理論思辨和實據(jù)考證,西方語言學家既以前者見長,也善于后者;而我國常以后者為主。錢冠連(2002,2004②)指出,從吳承仕、黃侃、錢玄同、林語堂、王力、陸宗達到周祖謨、朱德熙、裘錫圭,所寫論文精彩紛呈,卻讓人看不到學派與流派的任何跡象。他們?nèi)狈W派意識或?qū)W派態(tài)勢不明朗,多陶醉于個案分析,偶爾套用一下國外的理論(如用喬姆斯基或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框架),如此下去,我國的語言學界何以能到世界舞臺上對話?錢教授認為,可為呂叔湘語法研究學派起個名,稱為“實據(jù)派”,可理論探索又該留給誰去做呢?
他(2007)后來在《外語學刊》上繼續(xù)撰文,認為我國外語界“學派意識”也不容樂觀,主要以引進、介紹、套用為主,甘當“搬運工”。如此說來,我國的語言理論創(chuàng)新研究令人堪憂!基于此我們認為,作為一個學術(shù)團體,就應該有自己的理論旗幟,經(jīng)過團隊合作,集思廣益,使其逐步成長為一個國產(chǎn)品牌。
令人欣慰的是,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這些年來一直強調(diào)理論建構(gòu),主張將“中國后語言哲學”(錢冠連 2008,2015)視為本學會的理論旗幟,共同建設(shè),精心打造,使其逐步成形。
這還要回到十幾年前的老話題上:為何要在外語界大力倡導語言哲學?這要從語言學史和哲學史說起,這兩個學科從來都是緊密交織在一起,國內(nèi)外學者多有論述,如陳嘉映(2003)、江怡(2009)、王寅(2014)等(參見第三節(jié))。
語言學界的語義學和語用學這兩個學科原本就來自語言哲學的兩個核心分支:早期的理想語言學派和后期的日常語言學派。若沒有語哲修養(yǎng),何以能求其源,得其根,學得透,教得好,這便是我們在外語界大力倡導學習語言哲學的主要動因之一,以彌補昔日課程設(shè)置和教學內(nèi)容的不足,適應與時俱進的國策要求。
由文學、翻譯學、語言學3大板塊組成的語言文學專業(yè),前兩個學科早已進入后現(xiàn)代哲學前沿陣地,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的后現(xiàn)代乃至后后現(xiàn)代早已成為舊聞,反叛傳統(tǒng)、扭曲變形、破壞一切、抵制理性、諷刺習俗、崇尚虛無、穿越時空、拼貼混搭、張揚個性、鼓吹虛無等大行其道,一股“反文學藝術(shù)、反傳統(tǒng)文化、消解結(jié)構(gòu)”的風氣大行其道,被批臭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死灰復燃。在此思潮的影響下,“無選擇技法、無中心意義、無完整結(jié)構(gòu)、敘事呈發(fā)散性、題材奇異怪誕、結(jié)構(gòu)支離破碎”等呈現(xiàn)出一片光怪陸離的文學新視野。因為文學作品需要翻譯,譯論很快步入后現(xiàn)代,德里達、韋努蒂、米勒等解構(gòu)主義譯論已被國內(nèi)外譯界廣泛接受。而語言學界,數(shù)年前依舊是以索緒爾和喬姆斯基的客觀主義、唯心論語言理論為主導,落后于文學和譯學理論研究數(shù)十年。請看季國清教授于1999年撰寫的論文“語言研究的后現(xiàn)代化迫在眉睫”便可知曉一二。此時此景,同仁們難道沒有一種坐立不安的緊迫感!
只有從哲學或語言哲學角度才能看清過往語言學理論的發(fā)展簡史。羅賓斯(1967)的AShortHistoryofLinguistics就是主要依據(jù)哲學的歷史脈絡(luò)來論述語言學史。近來我們深刻認識到,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發(fā)動的哥白尼革命遵循西方研究的傳統(tǒng),實施“關(guān)門打語言”的策略,將語言視為一種凌駕于人之上的超驗系統(tǒng),這是一種基于先驗論的語言觀。喬姆斯基緊步其后塵,不僅認為語言是自治(關(guān)門)的,且句法也自治,沿著索緒爾的關(guān)門觀設(shè)計出“關(guān)門打句法”的形式化分析思路,且認為語言和句法具有先天性,這顯然是一種基于天賦說的語言觀。語言學界這兩位大師的哲學觀顯然屬于唯心主義陣營,基于其上的語言學理論在唯物主義學者眼中也就會另有論斷。
在21世紀歷史轉(zhuǎn)折節(jié)點上,基于后現(xiàn)代哲學和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看穿結(jié)構(gòu)主義和轉(zhuǎn)換生成語法的唯心論哲學基礎(chǔ)之謬,大力倡導唯物主義語言觀,針鋒相對地提出語言的體認觀(舊稱:體驗觀),認為語言既不具有先驗性,也不具有天賦性,當循物質(zhì)決定精神的唯物史觀,語言是人們在對客觀世界進行互動體驗(體)和認知加工(認)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無論是語音、詞匯還是詞法、句法和語篇,莫不如此,都可憑“體、認”做出統(tǒng)一解釋(王寅 2015),這便是我們論證多年的認知語言學核心原則“現(xiàn)實—認知—語言”?,F(xiàn)筆者依據(jù)該原則,對比20世紀的3場語言學革命:
第一場語言學革命:索緒爾 語言(先驗論)
第二場語言學革命:喬姆斯基 心智—語言(天賦論)
第三場語言學革命:認知語言學 現(xiàn)實—認知—語言(體驗論)
索緒爾首先對“語言交際能力和活動”切下4刀:“語言vs言語、內(nèi)部vs外部、共時vs歷時、形式vs實體”,舍后者而留前者,緊緊關(guān)閉上語言之門,僅關(guān)注語言系統(tǒng)本身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從而革了歷史比較語言學(聚焦被索氏切掉的4者)的命。喬氏則認為,語言學不能僅描寫語言的內(nèi)部系統(tǒng),而應揭示“語言如何形成”的認知機制,將語言研究拓展到“心智”層面(與“認知”有關(guān),但內(nèi)涵不同)。他認為,語言來自人們頭腦中先天就有的UG或LAD,幼兒通過少量刺激便可在先天性普遍語法的統(tǒng)攝下基于有限要素和規(guī)則生成無限語句(Chomsky 1957,1965),這兩位大師的唯心主義哲學立場由此可見。CL徹底擺脫他們的唯心論立場,主張從唯物史觀的角度“開門論語言”,認為它既來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感性+理性、客觀+主觀”的集成品,終于讓唯物主義立場重歸語言學界,也彰顯出后現(xiàn)代哲學中的人本觀。倘若缺乏這一哲學基礎(chǔ),又何以能知曉20世紀3場語言學革命的真諦,怎能看清體驗哲學和CL的歷史意義和人文價值。
此時,我們不覺油然而生如下一個命題:對于語言研究來說,不管怎么強調(diào)學習哲學也不為過!概言之,是哲學的,定能為語言研究所用;是語言的,心然關(guān)涉哲學問題。羅賓斯曾指出,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這句話近來在我國外語界引用率非常高。我們還發(fā)現(xiàn),語言學也對哲學作出很多貢獻,這兩個學科當表述為“互為搖籃”更為合適(詳見下文),這或許也可視為中國人的語哲觀,當屬于中國后語哲的范疇。
總體來說,經(jīng)過這些年的討論,外語界學人基本達成共識,研究語言理論必須要有堅實的哲學基本功。走出純語言研究的老套路,學會哲學家的分析方法必將給語言學研究帶來新思維,開出新天地,結(jié)出新果實。至于仍有少數(shù)人不想在此領(lǐng)域下大功夫,就請看看外語界許老和錢老的例子吧。許國璋教授生前大力倡導學習語言哲學,撰寫出多篇這方面的論文。錢冠連教授不僅身體力行,五十多歲后開始鉆研語言哲學,六十多歲正式提出“中國后語言哲學”,為外語界樹立一面學術(shù)旗幟。近來,他還將其與美國中美后現(xiàn)代發(fā)展研究院主任王治河(2015)提出的世界學術(shù)大潮第二次啟蒙運動緊密結(jié)合起來,從后現(xiàn)代哲學角度論述中華民族對全人類應該做出的貢獻。哲學界季國清教授(1999)情深意切地指出,外語界和漢語界的語言學同仁不僅要學習(語言)哲學,而且還要研修后現(xiàn)代哲學。
“與時俱進”既是一個宏觀綱領(lǐng),也是我們每個人的行動計劃。我國著名哲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程志民(2005:378)的《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概論》一書的最終結(jié)語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就是后現(xiàn)代化”,這句話寓意深刻,值得深思。我國國情不同于西方,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后直接進入20世紀后半葉,我國于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在提出實現(xiàn)4個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略目標時,西方已完成現(xiàn)代化進程,步入后現(xiàn)代時期,此時引進的實際上是被西方稱為“后現(xiàn)代”的科技和思想。程教授的這句話意在強調(diào),人文研究應該把視線轉(zhuǎn)向西方當下的后現(xiàn)代思潮,這就是王治河所說的“第二次啟蒙運動”,而不能再沉湎于幾十年前的舊話題。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將“現(xiàn)代化”等同于“后現(xiàn)代化”具有國際戰(zhàn)略眼光。于是,我們對“迎頭趕上”就有別樣的感受,更有深刻的領(lǐng)悟;“趕超前沿”也就不再是遙不可及之事。
哲學(包括傳統(tǒng)哲學、語言哲學、后現(xiàn)代哲學)必將為國內(nèi)外語言學研究指明一個新方向,增添另一段風景線,也是對過往語言研究的一次升華,特別是當前我們主張將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結(jié)合起來,必將為語言研究帶來新增長點(王寅 2014)。邢福義指出,“我們不能沒有哲學意識。多了解點語言哲學,多思考些語言哲學問題,這對個人素質(zhì)的提高和整個學科檔次的上升,都會大有好處的”(邢福義 2015)。
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加強我們的哲學修養(yǎng)。“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自2005年起每年7月26日至8月1日舉辦1期語言哲學夏日書院,至今已舉辦了11屆,被同行們稱為國內(nèi)學界的一個品牌。在2014年舉辦的第五屆年會上,與會者(包括哲學界、邏輯學界、符號學界、漢語界、外語界等,共有近二百名代表參加)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學了語言哲學后,思考問題想不深入都不可能了”。顯然,從哲學家那里獲得深邃的智慧,必將有利于提高語言分析能力。
哲學與語言學這兩個學科同生共長,互為搖籃,兩者在根源上本來就同為一家。筆者曾以“兩學科的5段情結(jié)”為主線概述哲學對語言學的影響(王寅 2014a:36),現(xiàn)摘錄于此。
圖1左欄為西方哲學的4個轉(zhuǎn)向,中間一欄為對應的語言學流派,右欄是各時期語言研究受哲學思潮影響后提出的主要觀點。筆者再列如下18點主要條目,以說明哲學家如何基于語言分析提出相關(guān)理論及這兩個學科互為搖籃的實據(jù):(1)亞里士多德通過詞性確立世界10大范疇;(2)亞里士多德還基于句型S is P建立形式邏輯;(3)巴門尼德分析on(t)-(be)發(fā)現(xiàn)世界本質(zhì);(4)分析世界本質(zhì)時也在追問語言的本質(zhì):語法;(5)古希臘:論辯語言符號的自然論vs約定論;(6)哲學家同時關(guān)注“詞源學”、“修辭學”;(7)中世紀提出語言天賦論與普遍思辨語法;(8)圍繞語言和哲學中的唯名論vs唯實論之爭;(9)學者依據(jù)自然規(guī)律探索機械論語言定律;(10)語言學和哲學共論“分析vs綜合”之別;(11)從社會學中的實證主義到歷史比較語言學;(12)洪堡特等哲學家提出“語言決定世界觀”;(13)索緒爾和喬姆斯基應用二分法實施關(guān)門觀;(14)語言學中的語義學、語用學都出自于語哲;(15)沒有語言論的畢因論和認識論是無效的;(16)哲學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語言分析問題;(17)中國后語哲:語言研究不能離開哲學理論;(18)前沿的CL也在不斷拓展哲學視野。
對語言研究的影響1.古希臘:畢因論轉(zhuǎn)向2.中世紀:神學畢因論語 文 學1.天賦論; 2.一體論;3.語法論;4.工具論;5.二元論;6.自然論與約定論;7.詞源學;8.修辭學。1.語言是天賦的; 2.上帝創(chuàng)造語言;3.唯名與唯實論;4.殊相與共相論;5.普遍思辨語法;6.自然兼約定論;7.助范疇詞研究。3.近代:認識論轉(zhuǎn)向歷史比較1.語言具有模糊性; 2.天賦說與模仿說;3.普遍唯理語法;4.實證到歷史比較;5.機械論語言定律;6.分析與綜合之分;7.語言決定世界觀。4.20世紀:語言論轉(zhuǎn)向結(jié)構(gòu)TG語義語用1.索緒爾:結(jié)構(gòu)、描寫、二元、關(guān)門,語言使思想出場;2.喬姆斯基:天賦、普遍、自治、模塊、形式;3.語言學語義學(形式主義);4.語言學語用學;5.語用學、實用主義→社會/功能語言學;6.用法論、行為論、刺激反應意義觀。5.當代: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CL 認知語言學(含構(gòu)式語法)1.以人本精神研究語言;2.語言具有體驗認知性;3.語言沒有統(tǒng)一的本質(zhì);4.基于用法模型的取向。
圖1哲學與語言學的5段情結(jié)
20世紀的語言哲學直接將哲學本體導向語言分析,意圖通過它解決哲學的千年難題。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哲學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語言分析問題,即可通過語言分析(如語言圖畫論、用法論等)來解決哲學難題。索緒爾、喬姆斯基都為該議題作出重要貢獻。
第(18)條被學術(shù)界公認為語言學的前沿,雖以“體驗哲學和后現(xiàn)代哲學”為理論基礎(chǔ)發(fā)展而出的,但它的很多新觀點和分析方法進一步豐富哲學研究,有效地幫助哲學家解釋若干未解之題(王天翼 王寅 2015):(1)隱喻認知論 (消解哲學與文學的對立,填補兩者的鴻溝,為后現(xiàn)代哲學否定絕對真理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2)圖式范疇論(認知語言學的“圖式范疇論”進一步發(fā)展經(jīng)典范疇論和原型范疇論,對范疇研究作出貢獻);(3)識解觀(原用來解釋人們?yōu)楹蚊鎸ο嗤瑘鼍皶胁煌谋硎?,現(xiàn)可擴展用來解釋人的主觀性來自哪里,為哲學家分析主觀性提供一個可操作的理論框架);(4)SOS理解模型(融合“客主、主客、語客、語主”等多重關(guān)系于一體,對解釋人類的思維和語言等更有解釋力);(5)事件域認知模型(可將ECM視為一個記憶單位,且可有效地解釋思維和語言的內(nèi)部層次性結(jié)構(gòu),同時也是對“命題由名+動構(gòu)成”的一次應用和發(fā)展);(6)概念整合論(人類之所以為最高等動物,因其具有創(chuàng)造力,但哲學家并未提供解釋創(chuàng)造力來自何處的答案。概念整合論強調(diào)雙域整合的結(jié)果可產(chǎn)生“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它可體現(xiàn)為創(chuàng)造力);(7)剖析認知過程(CL基于心理學、哲學和邏輯學基本原理分析“認知過程”,它可視為解釋“物質(zhì)如何決定精神”的一種嘗試)。CL一方面基于后現(xiàn)代哲學(包括體驗哲學)提出若干語言新觀,另一方面這些新觀點反過來又為哲學界的部分未解之題做出嘗試性解釋,這就是本文論述的“哲學與語言學互為搖籃”的觀點。
王天翼和王寅(2015)在題為“認知語言學對西方哲學的貢獻”一文中簡要論述概念整合論可用以解釋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問題,而未能述及該理論在哲學研究中的其他解釋力,本文做如下補充。
(1)“概念”是思維的基本單位,也是邏輯學的基本出發(fā)點,它在我們的詞典和教科書中常被定義為:抽象概括出所感之物的共性,是反映客觀事物本質(zhì)屬性的思維形式,這僅道出概念的體驗性特征??墒牵藖碜杂诳陀^世界之外,還可能產(chǎn)自我們的心智本身,如在“理論研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科技發(fā)明”等過程中人們會不斷提出新概念,由此便可催生出新理論。因此,除“概念的客觀反映論”之外,人類本身還能自我涌現(xiàn)出新概念,即在人的主觀認知過程中也會不斷形成新概念、新思維、新思想。那么,源自心智的概念如何建構(gòu)自身,概念如何變化?傳統(tǒng)哲學似乎未曾述及,CL的概念整合論(Fauconnier 1985,1997)可為其作出較好的解釋。當兩個不同概念作為輸入空間映射到融合空間后,在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中就可“冒出”不同于原來兩個概念的新概念。也就是說,這個新概念不是源自原來的輸入概念,即不是直接來自于客觀外界,而是人們在心智中通過整合運作后新涌現(xiàn)出來的。當然,作為兩個輸入空間的兩個原概念,可能最終會追溯到直接經(jīng)驗。
(2)克里普克在《命名和必然性》一書中首先提出“可能世界”理論,用以解釋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其他存在(Kripke 2005),為內(nèi)涵邏輯提供重要的分析方案。從書名可知,克里普克認為專名的命名應考慮必然性,即一個專名應該在所有的可能世界(現(xiàn)實世界也為一種可能世界)中都有固定的專向指稱,而摹狀語不一定具有這種特性(王寅 2014b:307)。該理論擴大人們對世界存在的認識,從真實世界走向心智世界,它主要屬于概念性。該理論在邏輯學中的意義在于:將外延邏輯拓展到內(nèi)涵邏輯,為人們認識想像世界提供有效的分析方案。福柯尼爾將“心智空間”定義成人們?yōu)檫_到當下思考和理解的目的而臨時建構(gòu)的“小概念包”,它具有“結(jié)構(gòu)性、互通性、無限性、臨時性、變化性、選擇性、整合性”等特征,可用來取代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因為它與可能世界一樣僅存在于人們的心智中,具有內(nèi)涵性,但無外延性,即心智空間屬于內(nèi)涵范疇,為純粹概念,在現(xiàn)實世界中可沒有具體的指稱對象;它是人類進行概念運作或思維過程的一個重要媒介,是產(chǎn)生意義的加工廠。
克里普克雖提出“可能世界”,但未能深刻揭示其內(nèi)部的運作機制:它如何生成、變化和發(fā)展。概念整合論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現(xiàn)出優(yōu)勢,通過兩事物、兩信息或兩概念的碰撞,在融合空間發(fā)生“Duang”,從中涌現(xiàn)出新生概念。例如,兩物相碰會出現(xiàn)火花,產(chǎn)生“質(zhì)”的變化,因為這火花并不存在于原來的任一物體中,而只是在碰撞后才出現(xiàn)。這就可有效解決可能世界論留下的上述疑問,進一步完善內(nèi)涵邏輯??梢?,概念整合論也對(語言)哲學和內(nèi)涵邏輯提供一點新思路。
早期的理想語哲學派以批判傳統(tǒng)形而上學為主旨,主要關(guān)注外延邏輯,力倡用“語言與世界同構(gòu)”的“圖畫論”這把尺子衡量語言意義,即只有在客觀世界中找到對應物或?qū)Y(jié)構(gòu)的語句才有意義,否則就可視其為形而上學的假命題或偽命題,從而確定“世界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為消解諸如“上帝愛每個人”、“客觀世界存在客觀真理”、“階級斗爭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等一類形而上學偽命題提供有效的批判武器。用同構(gòu)論解釋語句的意義,雖可消解形而上學假命題,但難以解決如下兩個問題。第一個難題是語哲學界常討論的“實質(zhì)蘊涵悖論”,現(xiàn)用兩例說明:
① 所有的美國女總統(tǒng)。
② 所有會編程序的狗。
人們根據(jù)經(jīng)驗可知,美國沒有女總統(tǒng),狗也不能編寫計算機程序,即它們的真值都是零。既然兩者的真值都是零,按照數(shù)理邏輯的原理,這兩個表達式的意義就該相等,可誰也不會認為它們同義。有些邏輯學家主張用“相干性”解決這類問題,但很多人認為“相干性”本身就是一個“漫無邊際”的概念,何以界定。若用世界中的存在物及其關(guān)系來定義詞句的意義,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另一問題,諸如“鬼、神、獨角獸、孫悟空、無理數(shù)”等并不實存的事物和概念,難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實存對象,此時外延邏輯更顯捉襟見肘。學者們?yōu)橛行Ы鉀Q這一難題提出多種解決方案,如奎因(1960)的“語義上行”觀認為,一切存在都是語言中的存在,于是就可將哲學中的存在問題轉(zhuǎn)換為語言層面的問題,可避開哲學難題的糾纏而專注于語言分析,免于陷入那些空洞、無謂、永無結(jié)論的爭吵而不能自拔,便可擺脫形而上學的困境。通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來解決哲學難題是語言哲學的要旨。他還提出著名的語義學公式“y=kx”,即存在就是成為被約束變項的值。據(jù)此可知,存在于語言中的一切都可視為存在,如“孫悟空”存在于吳承恩的《西游記》中,“無理數(shù)”存在于代數(shù)這一學科中。這便是奎因的那句名言,“物理對象與諸神是同處一個地位的神話”(王寅 2014b:175)。奎因的學生克里普克根據(jù)老師的“y=kx”語義學公式發(fā)展出可能世界論,為建構(gòu)內(nèi)涵邏輯奠定理論基礎(chǔ)。路易斯(C.I. Lewis)等據(jù)此又發(fā)展出“模態(tài)邏輯”,進一步豐富內(nèi)涵邏輯的研究內(nèi)容。沿此思路可見,??履釥柕摹靶闹强臻g”和“概念整合”比“可能世界”更有操作性,為解釋可能世界內(nèi)部的運作機制提供一種解釋方案,也為內(nèi)涵邏輯的研究提供一個全新思路。同時,這也有力地證明認知語言學之燈也在一定程度上照亮哲學和邏輯學的研究之路。
(3)理想派語言哲學家雖發(fā)現(xiàn)自然語言缺乏精確性,但未能詳細解釋為何它會有模糊性。概念整合論在這一方面也提供較好的解釋力,即人們在心智空間中對概念進行映射和整合加工的過程中會不斷使概念發(fā)生各種變化,不斷產(chǎn)生新義,從而也可使同一個詞有若干不同的意義。從上文對“心智空間”的解釋可見,它是為達到當下思考而建構(gòu)的,具有一定的臨時性,這造成同一概念在不同場合會有不同的理解,概念不清和語言模糊由此而生。更有甚者,處于不同時空的不同主體,即使輸入兩個完全相同的心智空間,也會涌現(xiàn)出不同的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不同的新義。
(4)從弗洛伊德開始研究“無意識性”之后,這一概念受到眾多后現(xiàn)代哲學家的青睞,體驗哲學家和認知語言學家萊柯夫和約翰遜(Lakoff, Johnson 1999:3)將“思維的無意識性”視為體驗哲學的3原則之一。??履釥栆舱J為,人類的概念整合具有無意識性,人們常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比和整合兩個事物或概念,從而產(chǎn)生新思維,這也為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性”提供一種理論根據(jù)。
“中國后語言哲學”的提出為消除我國語言學界無自己理論體系的尷尬局面提供一個可行的方案,值得認真思考,并努力添磚加瓦以便不斷探析語言學和哲學的新老問題。
本文所述“哲學與語言學互為搖籃”是中國后語哲中的一個小觀點:是哲學的,定能為語言研究所用;是語言的,必然關(guān)涉哲學理論,這兩個學科具有同生共長的關(guān)系。我們意在提醒學界同仁既要學好羅賓斯的AShortHistoryofLinguistics(Robins 1967),了解哲學對于建構(gòu)語言學理論的重要性,也要認識到后現(xiàn)代哲學(包括體驗哲學)催生認知語言學,并為其提供豐富的學術(shù)養(yǎng)分。同時,也可反向思維,認知語言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幫助哲學家和邏輯學家完善他們的研究,為某些未述觀點補充理論解釋,提供新思路。本文還補充王天翼等(2015)的論述,進一步闡釋心智空間和概念整合對于哲學和邏輯學研究的促進作用。
注釋
①本文所講“哲學”包括傳統(tǒng)哲學、語言哲學、后現(xiàn)代哲學。筆者在行文時還用“(語言)哲學”的形式,意為哲學和語言哲學。
②錢冠連教授于2004年在《漢語學報》(第二期)上發(fā)表了“以學派意識看漢語研究”一文。該文指出,學術(shù)成熟、發(fā)達與繁榮的標志就在于“學派紛呈、理論爭鳴”。若無此現(xiàn)象,又何以具備向國外同行學派挑戰(zhàn)的能力呢?該文2005年被《中國學術(shù)年鑒·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大篇幅轉(zhuǎn)載;后來,其核心段落“提倡形成語言學的中國學派”又被教育部藍皮書《中國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報告2005》引用,并強調(diào)指出,核心段落里的思想“很值得重視,可以作為語言學界發(fā)展方向的一種向?qū)А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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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16-04-30 【責任編輯王松鶴】
PhilosophyandLinguisticsAreCradlesforEachOther
Wang Yin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Cognitive Linguistics; 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
H0-05
A
1000-0100(2017)02-0001-6
10.16263/j.cnki.23-1071/h.2017.02.001
The linguistic circle in China is lacking in school awareness of its own,not to speak of its own theoretical system,thus causing it difficult to hold equal dialogue on the international academic stage,which has worried so many scholars of insight. The Chinese Association for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after years of thinking,has suggested to forge“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as our native theory so as to establish China’s linguistic theory with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and remove this worry as soon as possible,with a period of efforts in integrating the relative researches at home. Some colleagues would naturally ask why linguistic studies should be combined with philosophy. The right response will be Robins’ celebrated dictum “Philosophy had been the cradle of linguistics”. This paper holds that if it is of philosophy, it can certainly be used for linguistic research; and that if it is of language, it is certainly associated with philosophy. These two disciplines are closely related as lips and teeth, with simultaneous root and development,thus being cradles for each other. Following Wang Tianyi’s writing “The Contribution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o Western Philosophy”, the paper attempts to re-analyze the impelling role of 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 in philosophy and logic. The view of “Cradles for Each Other” can be regarded as one of the issues in 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the Second Philosophical Enlighte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