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子孫在玫瑰國

裴若然

我有幸作為AIESEC中國大陸區(qū)的海外志愿者，于2013年寒假前往保加利亞進行了6周的文化交流。我曾以為這次出遠門是為了看世界，結(jié)果卻是為了更好地看清自己。

雪，一片平坦的白，一塊一塊的，有規(guī)律地被清掃、堆積在機場。巴黎的清晨有些冷，在候機室等待轉(zhuǎn)機時，除了Cino和我兩個中國女生，沒有見到任何亞裔。在飛機上看不到地平線，我只看到一大片雪一樣白的云朵。我一路都在追趕太陽，直到兩腳真正踏在歐洲大陸上。

夜班長途車上人很少，一路上除了我跟Cino，沒有人說話。天色逐漸暗下來，給人一種回家的感覺。車輛經(jīng)過很多閑置的空地，廢棄的房屋周圍雜草叢生。山中有積雪，汽車在充滿迷霧的森林中穿行。眼前掠過的美景像極了傳說中吸血鬼的狩獵地，讓人浮想聯(lián)翩。汽車在路邊?？浚瑤缀跛腥硕枷萝嚦闊熑チ?。我抬頭向車窗外望去，發(fā)現(xiàn)一公里內(nèi)沒有燈光。在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被放逐的感覺。從廣州飛到巴黎需要十三個小時，從巴黎飛到索菲亞要兩個鐘頭。在離家八千多公里的地方，我漸漸迷失在東歐風(fēng)情里。

我所在的分會地點在Svishtov——一座位于多瑙河畔的邊陲小鎮(zhèn)，對岸就是羅馬尼亞。當(dāng)?shù)嘏笥汛蛉さ卣f，這個小鎮(zhèn)最出名的就是“學(xué)生城”，因為這里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是學(xué)生。但它實在是太小了，甚至都沒有公交車，乘車從首都到這里都要整整四個小時。也就是在這里，我遇到了接下來與我一起搭檔的實習(xí)生——來自北京的Monica。我們倆在認識后的第二天一起去了普列文。它是保加利亞的第六大城市，位于北部。

我的項目是Meeting Diversity，在一所名為Aleko Konstantinov的旅游學(xué)校里為14～18歲的中學(xué)生介紹中國文化與教他們基本的中文。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都要上課，每天平均有四個不同年級的班。學(xué)校給我們安排的都是英語班——這意味著這些學(xué)生的第一外語是英語。因為他們都不懂中文，我們又不會講保加利亞語，所以我們在課堂上通用英語。我們從他們最感興趣的中國文化入手，比如熊貓和成龍，前后分了六個單元來講解有關(guān)中國的方方面面——服飾、音樂、美食、春節(jié)、婚禮、茶文化。其中還補充介紹了中國考試制度的變遷——由古代中國的科舉制度引申到當(dāng)今的高考與藝考。當(dāng)他們聽到在遙遠的東方，一大群年紀與他們相仿的孩子面臨這么殘酷的競爭時，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因為Monica生長在北京，是地道的北京人，又在北京念書，而我來自大西南——四川，又在廣東上學(xué)，所以我們的授課內(nèi)容都是由一南一北極具代表性的文化組成，它們既各自不同又相輔相成。于是，她主講中國北方文化，南方的部分就歸我。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茶道展示課還得到了官方的支持——大使館送了我們?nèi)薏枞~！對了，你們真應(yīng)該瞧瞧那些孩子喝正宗中國綠茶的表情，一個個眉頭皺得老高，仿佛口含毒藥。他們撅著嘴問道：“為什么你們不加任何東西進去？”我認真地解釋道：“這是因為中國人以喝茶作為悟禪之道，并不是單純?yōu)榱私鉀Q口渴問題。”他們聽了搖搖頭，不由嘆了一口氣。有些孩子甚至說干茶葉聞起來像大麻……

孩子們對中國文化呈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年齡越小，好奇心越強。當(dāng)我們說自己來自中國時，幾乎人人都會對我們來上一句konnichiwa。我們會微笑著搖搖頭，再告訴他們，這是日語的“你好”，然后再教給他們正確的中文讀音。有些孩子能用日語從一數(shù)到十，我們一問才知道這都是從電視劇或者電影里學(xué)到的。我們不禁感嘆日本的文化推廣做得異常成功，瞬間感到傳播中國文化任重而道遠。過了不久，當(dāng)我們再次踏入校園時，幾乎人人都會說“你好”“再見”“謝謝”和“我愛你”了。

今年的春節(jié)也是平生第一次獨自在遠離親人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我們七個中國實習(xí)生在Svishtov分會的幫助下，成功地舉辦了中國春節(jié)文化秀。慶祝活動是在當(dāng)?shù)匾患抑袑W(xué)的餐廳里進行的，我們把從國內(nèi)帶來的剪紙、燈籠、對聯(lián)還有國旗用作裝飾，和當(dāng)?shù)嘏笥岩黄鸢溩?、揉湯圓，廚藝好的幾個實習(xí)生甚至自己動手做了番茄炒蛋、什錦炒飯以及可樂雞翅。這些聽起來很家常很簡單的菜肴對于遠離祖國的我們來講已然是求之不得的中國味道……傍晚快六點，受邀請的學(xué)生與老師來到現(xiàn)場，與我們一起倒數(shù)慶祝中國年（六小時時差）。晚上我們興奮地亮出了保留項目——吃火鍋！這次春節(jié)所需的大部分食材與調(diào)料都是在索菲亞的一個中國超市買到的，其實它也就是一小雜貨鋪。雖說規(guī)模小，可是物資一應(yīng)俱全——各種干貨、調(diào)料、小吃甚至連旺仔大禮包、香飄飄奶茶都有的賣！

說起中國城，不得不提華人在保加利亞的現(xiàn)狀。在黑海邊的著名旅游城市瓦爾納，我們路遇一間中國餐廳，招牌上寫的是“廣東”但老板來自福建。大叔告訴我們，一般來講去那邊的中國人基本上都做餐飲業(yè)，來自東部沿海（浙江、福建）居多，由于勤勞肯干，大多數(shù)人的平均月薪都在一萬人民幣左右。好多人在那邊一呆就是十年。在索非亞的一間中餐館，老板的兒子小平高中一畢業(yè)便聽從家里安排前來接替中餐廳的工作，雖然只在保加利亞呆了短短一年，可他的保加利亞語說得比居住在當(dāng)?shù)厥嗄甑母改高€要流利許多。他說自己其實語言天賦很差，以前在國內(nèi)學(xué)校時常常因為記不住英語單詞而被老師打手掌心。而在這里，高昂的學(xué)費逼著他必須在半年時間里掌握所有基礎(chǔ)保加利亞語會話——用他的原話說就是“貴啊，五個月的課程花了將近七千歐元，不學(xué)好一點實在對不起血汗錢”。

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同時，藝術(shù)也要走向世界。在離家近萬里的地方，我竟然碰到了老鄉(xiāng)——來自四川康定的甘孜州歌舞團！原來他們是受大使館邀請來到保加利亞作藝術(shù)交流巡回演出的，而且，他們都認識老姨——父母二十多年的摯交，在康定有一間攝影工作室，經(jīng)常邀請他們當(dāng)平面模特。世界真的太小，走到哪里都有熟悉的影子。當(dāng)聽說我是文化交流志愿者時，他們顯得更加興奮，說：“他們都知道中國，可他們都不了解中國！中華文化傳播確實很有必要！可惜我們不會外語，但你可以做到！”

還記得老上海那種需要手動關(guān)門的電梯嗎？這種電梯在東歐的居民樓里相當(dāng)普遍，大多都有超過二十年的歷史。保加利亞的生活基礎(chǔ)設(shè)施其實挺完善，只不過感覺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后這些國家就被拋棄了似的，沒有進一步的發(fā)展。這個國家人口最多的時候有九百萬人，目前只有七百萬人，因為人均收入偏低的關(guān)系，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移民德國、英國或西班牙等西歐發(fā)達國家，老齡化現(xiàn)象非常嚴重。

保加利亞還有將近五十萬羅姆人。一提到羅姆人，保加利亞當(dāng)局就頭疼不已。在他們的印象中，羅姆人可謂聲名狼藉，往往跟偷盜嫖賭等聯(lián)系起來。很多人覺得本國經(jīng)濟一直徘徊低谷，其大部分原因應(yīng)該歸咎到羅姆人身上，因為政府浪費了太多福利用于提高羅姆人的生活水平而忽略了保加利亞人的生活質(zhì)量。

在離開保加利亞之前，我親眼見到了游行示威。據(jù)說是電費太貴導(dǎo)致的工人大罷工，加之政府首腦又辭職，引發(fā)了一連串的集會活動。我從未意識到一座城里竟然會有這么多人——平日街上幾乎看不到幾個行人，大多數(shù)鬼佬都窩在咖啡館和酒吧里。但是不管政局如何動蕩，當(dāng)?shù)厝硕继┤蛔匀簦瓢烧杖?，煙照抽，舞照跳?/p>

在這里，我們被問得最多的問題是“你抽煙嗎？”。因為他們覺得，如果你抽煙的話，那將會立刻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總會打開窗，呼吸迎面拂來的新鮮空氣，并向在樓下扎堆抽煙的孩子們一一打招呼。或許是文化的關(guān)系，他們接觸尼古丁和酒精的時間普遍都在15歲左右。在保加利亞交流期間，我們參加了一次家庭生日派對。在生日派對上，Dacy十四歲的老弟一手捏著燃燒的香煙一手抱著一瓶自家釀的酒，一直問我是否還要再來點。他的媽媽坐在旁邊的沙發(fā)椅上，一邊抽著煙，一邊微笑著看著我們這群年輕人聊天。Vicky告訴我們，一開始她媽媽反對她抽煙，但讓任何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鼓勵她抽煙的竟然是她外婆——一次她去外婆家，外婆告訴她“你這么年輕，不抽煙就太浪費如此美好的青春了”。如果一個歐洲人告訴你他們要開一個派對，那么開始的時間永遠是晚上九點之后，結(jié)束的時間永遠不會早于凌晨兩點。Martin和他男友在我們面前甜蜜地舌吻，他們的愛情讓人嫉妒。香煙酒精狂歡派對……東歐的孩子生活得太歡樂了。臨走時保加利亞媽媽的話一直溫暖在心頭，大意是“雖然以后我們可能不會再相見，但祝愿你們一切都好，我會一直把中國認作是最美好的地方……”我聽著Vicky翻譯過來的英文，心頭升起的感激與愛已經(jīng)找不到合適的英文來表達……

在學(xué)校，孩子們會問我很多問題?！皬闹袊竭@里要多久？”“你愛保加利亞嗎？”“你抽煙/喝酒嗎？”“你單身嗎？”“你還會回來嗎？”……當(dāng)我告訴他們下星期就要離開時，他們突然抱住我，“Oliv，你不要走，我們希望你留下來。”我在日記中寫道：“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開始想念你們了，在你們面前，在我還未離開之時?！彪x開普列文的時候，Martin和Vesella來送我們，Vesella一見到我們便毫無征兆地哭了?？吹剿蓿覂?nèi)心突然感到很慌亂，連忙擦掉她的淚珠，緊緊抱在一起，對她說“我們一定會再見的”。但誰也不知道下次再見會是何時。汽車發(fā)動，我打開日記本翻看著自己在這一個多月里記錄下的有關(guān)東歐生活的點點滴滴，頭腦很混亂，不一會兒眼淚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漸漸看不清字跡……

這短短一個半月的經(jīng)歷太神奇了，我就像做了一場夢，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一路上，他們都在幫助我，為我?guī)砗眠\與福氣。我們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邊每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這樣才有勇氣與力量面對嶄新的人生。三月了，我可以戴上martenitsa（紅白相間的手鏈，通常戴于春季，以祈求健康和好運）了。我愛你們。

后記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看待問題非常偏激，這次出國我重新審視并修正了自己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的偏見：中國的教育環(huán)境太壓抑，不利于青少年健康成長，但是西方過于放縱的享樂也許會讓孩子誤入歧途；過度的崇洋媚外只會削弱自己民族的有效力量，當(dāng)民眾團結(jié)一致的時候這個國家才會有前途……否則中國怎么能在三四十年內(nèi)取得如此飛躍性的成就？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取得的發(fā)展成果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社會面貌變化可謂翻天覆地。十三億人口的大國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屬不易。突然間，我覺得身為一個中國人很自豪，身后有這么強大的祖國支持著自己，不由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國家認同感。諷刺的是，當(dāng)在國外的時候，我才真正體驗到什么是對中華文化的尊重，每次備課瘋狂地在網(wǎng)上查找資料，去了解那些在國內(nèi)平時幾乎不屑一顧的傳統(tǒng)文化。做志愿者的初衷是幫助別人，結(jié)果沒想到是在別人的幫助下進行更好的自我反省與自我發(fā)掘。保加利亞媽媽的那句“雖然以后我們可能不會再相見，但祝愿你們一切都好，我會一直把中國認作是最美好的地方……”我會永遠銘記在心。我們應(yīng)該時刻帶著一顆感恩的心行走在路上，難道不是嗎？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