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強

在俄羅斯，11月初是一個有趣的時間節(jié)點，先后有三個節(jié)日在此時交匯。在東正教日歷中，11月4日是“喀山圣母圣像日”。而在民族國家日歷中，蘇維埃時期有“十月革命節(jié)”（11月7日），蘇聯(lián)解體以后，“十月革命節(jié)”被取消，“人民團結日”（11月4日）成為一年中最后一個法定假日。上述幾個節(jié)日之間或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或有著微妙的關系。節(jié)日或者紀念日在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中，歷史總是定期被重新表述并與現(xiàn)實產生意義上的關聯(lián)，塑造著集體記憶，表征新的價值觀念，構建新的社會關系。在俄羅斯（蘇聯(lián)），民族國家發(fā)明新的節(jié)日，便有這樣的意蘊。

“喀山圣母圣像日”：充滿神跡色彩的節(jié)日

喀山圣母圣像是俄羅斯東正教極具傳奇色彩的圣像，在諸多圣像中地位顯赫。相傳，在1579年喀山大火之后，一名沙皇禁衛(wèi)軍士兵的女兒馬特羅娜在夢中受到了圣母瑪利亞的啟示，在自家失火房子的廢墟里找到了一幅圣母像。當時，“圣母像裹在舊呢子做成的套子里，發(fā)著光，沒有一點瑕疵，好像剛畫好一樣”。這幅圣母像被送到喀山報喜大教堂，即時就有神跡出現(xiàn)，已經失明三年的約瑟夫和尼基塔重見光明。后來，特別多的飽受眼疾折磨的人來到教堂在圣母像前祈禱，都得到了治愈。1579年，一幅喀山圣母圣像的復制品被送往莫斯科，獻給伊凡雷帝（后來彼得一世把它帶到了圣彼得堡）。

除治療眼疾，喀山圣母圣像還具有護佑俄羅斯的神奇力量。16世紀末17世紀初，莫斯科公國被波蘭侵略軍占領，俄羅斯進入了“混亂時代”。農民領袖米寧和貴族波扎爾斯基率領義軍揭竿而起，驅除外敵。1612年，人們將一幅喀山圣母圣像的復制品送給了波扎爾斯基。據說，為了提高士氣，在進攻莫斯科前，將士們進行了三天的齋戒，在喀山圣母圣像前舉行了盛大的祈禱儀式。在俄歷1612年10月22日（公歷11月1日）這一天，義軍高舉喀山圣母圣像攻入了莫斯科。很快，喀山圣母圣像因義軍解放莫斯科的神跡而馳名。為紀念此事，波扎爾斯基在莫斯科紅場修建了喀山教堂，并在此安放喀山圣母圣像（1930年教堂被毀后轉至其他教堂）。1613年，羅曼諾夫王朝第一位沙皇米哈伊爾登上皇位，喀山圣母圣像成為皇家圣像。1649年，沙皇阿列克謝將俄歷10月22日定為全俄羅斯的“喀山圣母圣像日”。由于格里高利歷（公歷）和尤里歷（俄歷）的差別增大，在本世紀，“喀山圣母圣像日”的節(jié)期為公歷11月4日。

圣母被稱為“偉大的守護者”，總是在危難之際顯身保護俄羅斯的土地，喀山圣母圣像就是圣母顯身的表征。除1612年趕走波蘭侵略者的神跡之外，喀山圣母圣像和歷史上的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都有聯(lián)系。在1812年，打敗拿破侖軍隊的庫圖佐夫元帥總是隨身攜帶著喀山圣母圣像。據傳說，神奇的喀山圣母圣像在日俄戰(zhàn)爭之前遺失，結果，俄軍在日俄戰(zhàn)爭中大敗而歸。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最為膠著的時期，經斯大林準許，都主教謝爾吉和阿列克西在列寧格勒主持了對圣母圣像的祈禱，他們舉著弗拉基米爾大公教堂的喀山圣母圣像進行了十字架游行。經過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解除了列寧格勒之圍。

在俄羅斯人虔誠的心靈中，總喜歡把失敗歸咎于自己，而把勝利歸功于上帝。在民族和國家面臨危難之時，他們總是相信上帝會暗中保護或通過圣像顯靈幫助他們取得勝利。如今，在首都莫斯科和俄羅斯所有的宗教圣地，宗教游行上都會有喀山圣母圣像。“喀山圣母圣像日”成為全國性的宗教節(jié)日。每逢這一節(jié)日，教堂都要舉行盛大的祈禱儀式和十字架游行，紀念圣母顯圣護佑俄羅斯的土地。在“喀山圣母圣像日”舉行慶祝活動的傳統(tǒng)延續(xù)了幾百年，一直到十月革命前。

“十月革命節(jié)”：新時代的表征

爆發(fā)于1917年11月7日（公歷）的十月革命是蘇維埃政權確立的標志，被視為人類歷史的新紀元。從1918年開始，11月7日這一天被命名為“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周年紀念日”（本文簡稱“十月革命節(jié)”），將其確定為法定假日，以紀念十月革命勝利。每年的“十月革命節(jié)”這一天，在莫斯科紅場以及各個州和邊疆區(qū)的首府都會舉行勞動者游行和軍人閱兵等慶?；顒?。1927年以后，“十月革命節(jié)”的節(jié)期改為11月7日和8日兩天?！笆赂锩?jié)”成為蘇維埃政權設立的國家節(jié)慶中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無論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工廠和集體農莊，都要舉行盛大的集會慶祝這個節(jié)日，紀念十月革命的豐功偉績，歌頌社會主義的偉大成就。

1967年的“十月革命節(jié)”是十月革命50周年紀念日，在蘇聯(lián)南部黑土區(qū)的塞村，村里的“紀念基洛夫”集體農莊舉行了各種隆重的集會來紀念這個節(jié)日?！丁凹o念基洛夫”集體農莊史》上是這樣記錄這一天的：

11月7日早上，艷陽高照，村莊寧靜而又溫暖。由集體農莊莊員組成的幾百人的游行隊伍聚集到烈士紀念碑前，他們穿著節(jié)日盛裝，這種盛大的場面在塞村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這是人民團結一致的節(jié)日，節(jié)日的游行表現(xiàn)出對列寧的黨的無限忠誠。每個參加者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悅，為自己的國家、為自己的村莊、為自己的集體農莊、為自己個人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因為每個人都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建設的勝利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很多參加過這場游行的村民對此記憶猶新，因為這是集體農莊最為輝煌的時刻。塞村博物館存放的老照片記錄了這次游行的盛況：以集體農莊建的成排新房為背景，游行隊伍一字排開，先導方隊舉著“1966年，總產值為2042100盧布”的標語（塞村“紀念基洛夫”集體農莊在當時被稱為“百萬集體農莊”）。緊隨的方隊打著旗子，舉著“偉大的十月革命”的標語。人們手拿氣球，高舉列寧像在教堂廣場前集會?！笆赂锩?jié)”的紀念儀式無處不彰顯社會主義時代給每個人帶來的福祉，激發(fā)人們對革命領袖、社會主義制度的崇敬之情，以及對于生在偉大國家的自豪感。

慶?！笆赂锩?jié)”的習俗也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翻看我曾經走訪過的塞村人所展示的蘇維埃時代的節(jié)日賀卡，“十月革命節(jié)”、新年和勝利日的節(jié)日卡片是最多的，人們習慣于在“十月革命節(jié)”互致問候?！笆赂锩?jié)”賀卡上印著十月革命的象征——“阿芙樂爾”號巡洋艦，人們相信，這艘巡洋艦乘風破浪帶領蘇聯(lián)人民走進新時代，而賀卡上的祝福語無不體現(xiàn)了生活在新時代的優(yōu)越感和對偉大國家的敬意。

雖然，在蘇維埃時代，在11月初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喀山圣母圣像日”被禁止，“十月革命節(jié)”成為被隆重紀念的節(jié)日，但仔細觀察兩個節(jié)日的慶祝儀式，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相似性：一個要舉行祈禱儀式，稱頌圣母護佑的神跡；一個是舉行盛大集會，贊美十月革命的不朽功勛。在兩個節(jié)日里，都要舉行游行，只是他們所高舉的像不同，一個是耶穌像和圣母像，一個是列寧像。蘇維埃政權發(fā)明的儀式和節(jié)日在表面上與東正教信仰完全對立，但二者在邏輯上有某些耦合之處。新生的蘇維埃政權需找到動員民眾的路徑，而在當時，傳統(tǒng)文化、東正教信仰多少為此提供了資源。

“人民團結日”：繼承傳統(tǒng)與新的政治訴求

蘇聯(lián)解體后，“十月革命節(jié)”不再是舉國歡慶的節(jié)日。1992年，11月8日改為工作日，11月7日仍為法定假日，但官方不再舉辦慶祝活動。1996年，根據俄羅斯總統(tǒng)令，“十月革命節(jié)”改稱為“和諧和解日”。從此，延續(xù)了70多年的“十月革命節(jié)”在民族國家日歷和民眾生活中漸行漸遠。很多年輕人對“蘇聯(lián)”、“列寧”和“十月革命”已經十分陌生，它們仿佛已經被塵封在遙遠的歷史中，與現(xiàn)實生活沒有太多關聯(lián)。

“十月革命節(jié)”被從民族國家日歷上抹去的同時，又有一個新的節(jié)日誕生了。這個新的節(jié)日名為“人民團結日”，節(jié)期定為11月4日。設立新節(jié)日的動議是在2004年9月舉行的俄羅斯各宗教會議上形成的。很快，11月23日，國家杜馬提出了《修改勞動法草案》，這個草案是由統(tǒng)一俄羅斯黨和俄羅斯自由民主黨的杜馬議員提出的，要求“撤銷11月7日（和諧和解日）、12月12日（憲法日），并將11月4日確定為新的法定假日”。當年的12月27日，這個草案獲得通過。投票結果為327票贊成、104票反對、2票棄權，其中反對者全部為俄共議員。

“人民團結日”和“喀山圣母圣像日”的節(jié)期同為11月4日，也是同為紀念驅除波蘭侵略者、國家獲得新生，但兩個節(jié)日的內涵卻有不同?！翱ι绞ツ甘ハ袢铡笔菫榧o念圣母顯圣、護佑俄羅斯土地；而作為民族國家的節(jié)日，“人民團結日”強調有著不同民族身份、信仰、階層的民眾共同完成了驅除外辱的壯舉，他們的合作具有民族和社會團結的象征意義。俄羅斯是一個處于東西方文化交匯之處的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在社會主義制度消逝后的俄羅斯社會，盲目的私有化及監(jiān)督體制的缺失使社會兩級分化加劇，民族主義泛濫讓民族矛盾凸顯。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實現(xiàn)民族和社會團結是關涉俄羅斯生存與發(fā)展的問題?！叭嗣駡F結日”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設立的，其社會團結與國家統(tǒng)一的重要價值對于當代俄羅斯不言而喻。

“人民團結日”與“十月革命節(jié)”節(jié)期不同，但是在民族國家日歷上，卻存在著除舊立新的關系?！叭嗣駡F結日”除紀念人民團結一致結束混亂時代、建立新秩序的意義之外，還有新的政治訴求。實際上，將“十月革命節(jié)”改為“和諧和解日”已經反映了這個訴求，即否定了用暴力攫取國家政權的合法性，結束了內訌和民眾之間的矛盾，各階層、各民族應該從革命對抗走向和諧和解。普京在2012年總統(tǒng)競選文獻《俄羅斯的民族問題》中，更是將“人民團結日”的意義提升為民族統(tǒng)一。他談到：“11月4日是我國的民族統(tǒng)一紀念日。有些人膚淺地稱之為‘戰(zhàn)勝波蘭紀念日，而事實上這是‘戰(zhàn)勝自我的紀念日，是戰(zhàn)勝內部敵對和紛爭的紀念日，是各階層、各民族終于意識到我們是一個統(tǒng)一社會、統(tǒng)一民族的紀念日。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我們國家民族的誕生紀念日?！?/p>

作為一個新生的節(jié)日，“人民團結日”在俄羅斯的認知度不斷提升。根據列瓦達中心的調查，俄羅斯民眾知曉“人民團結日”的百分比從2005年的8%提升至2016年的56%，但只有20%的受訪者準備慶祝這個節(jié)日，十年來沒有太多變化。可以說，這個節(jié)日還停留在國家政治生活的層面，沒有融入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每到“人民團結日”，國家元首都要為紅場上的米寧和波扎爾斯基的塑像獻花。在莫斯科和各大城市要舉行“俄羅斯行軍”的集會游行活動。隨著俄羅斯國內外局勢的變化，“人民團結日”的活動也成為俄羅斯政治的晴雨表。在2013年前后，“人民團結日”的紀念活動被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利用，宣揚“俄羅斯是俄羅斯人的俄羅斯”等排外主義思想，這個本應要凝聚民眾、號召民族團結的節(jié)日卻在民眾之間、民族之間造成了新的裂痕。而在烏克蘭危機、俄“收回”克里米亞以及西方對俄制裁以后，“人民團結日”被賦予了號召和動員所有俄羅斯人團結一致、同仇敵愾的意義。在莫斯科及各大城市“人民團結日”的集會游行上，原來的極端民族主義情緒轉變成為高昂的愛國主義熱情。

民族國家紀念日的現(xiàn)代意義

無論是宗教日歷還是民族國家日歷中的節(jié)日，其功能都是強化信徒與神之間、作為社會成員的個體對其社會的歸附關系。尤其是民族國家創(chuàng)立的節(jié)日，其蘊含著對新政權誕生的歷史記憶，也是一種政治象征符號，定期回溯和喚醒歷史記憶，喚起民眾對國家的認同，建構普通民眾對新的國家形象的認知和新的精神世界，讓普通民眾的國民意識不斷覺醒，從而能夠有效地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民聯(lián)合起來。

“十月革命節(jié)”和“人民團結日”便是這種典型的民族國家的節(jié)日。它們都是對新政權誕生的紀念，前者是蘇維埃政權的建立，而后者是羅曼諾夫王朝（1613?1917）的興起，表征當代俄羅斯與俄羅斯帝國的連續(xù)性。作為民族國家的節(jié)日，二者都在試圖通過重復來灌輸一定的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參照舊方式來回應新形勢。在新的時代，俄羅斯設立“人民團結日”試圖通過紀念幾百年前米寧和波扎爾斯基的壯舉，傳達這樣的價值觀：只有不分出身、信仰、民族的所有民眾團結起來，才能抵御外敵，保持國家穩(wěn)定，使國家不再陷入“混亂時期”的泥淖。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