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禁山簿冊》是在封山育林活動過程中形成的原始文書資料,真實地記錄了同治九年至光緒二年期間山場封禁的組織、管理、儀式、成本、效力與鄉(xiāng)民違禁的議罰、賞手等實態(tài),以及徽州鄉(xiāng)村的山林經(jīng)濟生活狀況、日常生活糾紛解決、日常生活用品價格等諸多信息,透露了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方式、生活空間、生活習俗以及由山場林木聯(lián)系起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讓人們能夠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近距離地觀察晚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圖景。同時,《禁山簿冊》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咸同兵燹之后不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重建實態(tài)。
關鍵詞:《禁山簿冊》;晚清;徽州;封禁;違禁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7)12-0133-12
作者簡介:鄭小春,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巢湖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安徽 巢湖 238000)
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藏有一冊抄本文書,整理者題之為《清同治金氏封禁山場規(guī)約簿冊》。然而,此題名并不準確。其實,該文書記錄的是同治九年至光緒二年期間的山場封禁情況,是否屬于金氏文書也有待考證;又,該文書在記錄拚山人和違禁人信息時提到了“塔坑”①、“松蘿”②等休寧縣特有地名,由此可以判斷其所反映的地域應在休寧縣。為行文方便,特簡稱為《禁山簿冊》。
“新安,山郡也?!雹厶扑我詠砘罩莸貐^(qū)的山林經(jīng)濟就一直較為發(fā)達,由此封山育林之類的活動也就非常普遍,迄今亦遺存下來了數(shù)量可觀的明清時期山場封禁合約。與常見的山場封禁合約不同,《禁山簿冊》不僅記錄了封禁合約全文,還十分罕見地將歷年的封禁開支項目以及違禁議罰等信息詳細地記錄了下來,從而為我們近距離考察晚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實態(tài)提供了可能。
一、山場封禁及其組織
《禁山簿冊》總共記錄了五次山場封禁,一次水口封禁(詳見表二),其中光緒元年的封禁只有題記,沒有具體的內(nèi)容記錄。五次山場封禁中,同治九年的封禁活動系首次,記錄最為詳細,具體包括封禁合約、公議規(guī)條、山場字號稅畝、四房長養(yǎng)人名單、長養(yǎng)四房頭首辦事、封禁使費總登、封禁各號山場用度等。其后歷年的封禁,只記錄該年的開支用度情況,封禁合約、規(guī)條以及管理機構(gòu)等皆延續(xù)同治九年的規(guī)定。水口封禁只記錄了該年的開支用度情況,沒有簽訂專門的封禁合約,其后也沒有再次單獨舉行封禁的記錄。這說明,水口封禁被納入了整個山場封禁之中,其后的山場封禁范圍除了山林之外,也包括了水口。
下面,根據(jù)《禁山簿冊》記錄的信息,來對山場封禁及其組織管理的情況進行詳細考察。
封禁合約。同治九年屬于首次封禁,因而必須要簽訂一個正式的禁約,旨在通過禁約將宗族人員聯(lián)系起來,以便同心協(xié)力,保護共同的山場利益不受侵犯。禁約正文如下:
蓋聞養(yǎng)生之道,林木與魚谷而同登;致富之方,厲禁共農(nóng)時而并茂。載之圣經(jīng)賢傳,燦如日麗星輝。吾家承祖蓄養(yǎng)數(shù)處山場,松杉郁郁,幾多梁棟之資;竹柏蒼蒼,不改冰霜之節(jié)。供課奉公,常戴中和之德;奠宗保祖,久安裕綽之休。一姓廳堂祠宇,三年一度勝會。神枱少有虧差,皆賴修整;所恨盈虛莫定,得失靡常。在昔,森森喬木,實壯觀瞻;于茲,濯濯荒岡,更無顏色。徒嘆牛羊之道,奚尋鳥雀之巢。雖謂盛衰由數(shù),然而興廢在人。撫念后艱,不勝憑今之概;追思前烈,寧忘復古之懷。茍眾志合孚,豈必鋤荊剪棘;若人心共濟,何須種竹栽梅。于是邀集本支,共嘀厥論,從新蓄養(yǎng),仍舊封培,議託諸人,巡查照顧,庶幾權有攸攝,不致推移。猶兾情不徇私,遠無廢弛,候山成蔭出拚,加二抽豐,以酧看守之勞。至于本家內(nèi)外,殘害侵欺等情,須當長養(yǎng)力保,鳴公理論,呈官究治。諸項均屬,出息認償,事必急公,務宜堅操。緬想甘棠毋伐,為思召伯之仁。桑梓式恭,原慕先人之澤;則此芳規(guī),以足詒謀燕翼。矧茲盛舉,寧非祖武之是繩,潔白水以旌信,爰訂期盟,捫青松而誓心,毋忘此約,克全孝道,具表忠誠。議有規(guī)條,開述于后,凡我宗親,宜加謹敕。
禁約正文十分獨特,與常見的禁約在文字表達上存在很大區(qū)別,通篇采用駢文形式,運用了諸多典故,旨在激勵宗族人員,束心合力,共保祖遺山場。禁約交代了這次封禁的大體情況,主要內(nèi)容有三:一是山場的性質(zhì),系“承祖蓄養(yǎng)數(shù)處山場”;二是封禁的原因,山場業(yè)已荒廢,昔日“供課奉公”、“奠宗保祖”等情景不復存在;三是權利和責任,涉及封禁的責任承擔以及收益分配等。
公議規(guī)條。禁約正文后,附了八條公議規(guī)條,具體如下:
一議 本家內(nèi)外人等,不得入山侵害,如違罰銀肆兩。
一議 長養(yǎng)內(nèi)人名侵害者,定行倍罰。
一議 長養(yǎng)徇私不報者,察出倍罰。
一議 恃強不服者,定行鳴官處治。
一議 所用使費,俱要各長養(yǎng)及鍋頭人名墊付,不出者,革出。
一議 山場日后樹木成蔭出拚,照稅均分,或議公用。
一議 四房鍋頭均系畫押為準,如未畫押不算。其公眾預先通知集議。長養(yǎng)之時,鍋頭人不到,候禁成蔭出拚之日,不準添名作押,分價析柴,此系公議,無得異言強橫。
一議 為立長養(yǎng)頭,四房共十九人,同心協(xié)力,候柴薪樹木成蔭之日,公眾出拚,該長養(yǎng)頭分得十分之二,其八分,該眾四分,該鍋頭均派,均系公議,日后毋得爭論。長養(yǎng)人名未畫押者不算。
公議規(guī)條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規(guī)定了違禁議罰的方式——罰銀,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一旦恃強不服,定行鳴官處治。二是規(guī)定了封禁使費的問題,主要由各長養(yǎng)及鍋頭人來墊付。三是規(guī)定了樹木成蔭之后利益的分配問題。四是規(guī)定了山場封禁的相關組織管理問題,如有關長養(yǎng)人、長養(yǎng)頭、鍋頭人的規(guī)定,以及公議規(guī)條的效力等。四項內(nèi)容,在徽州各地封禁合約中基本都有體現(xiàn),屬于必備事項規(guī)定,以為日后封禁、違禁、分利等提供遵照,免得有人事后反悔,出現(xiàn)矛盾糾紛。這里還有一個問題,規(guī)條中出現(xiàn)了長養(yǎng)人、長養(yǎng)頭、鍋頭(人)的規(guī)定。禁約對長養(yǎng)人、長養(yǎng)頭皆有明確記載,那么鍋頭(人)指的是什么人呢?鍋頭,原指鍋灶,延伸為同吃一鍋飯的“頭兒”。例如,過去在茶馬古道上,馬鍋頭就是一隊馬幫的頭兒。結(jié)合規(guī)條來看,這里的鍋頭(人)應當指的是負責山場封禁組織管理的頭領,共有“四房鍋頭”。但每一房鍋頭(人)究竟是哪些人,禁約并沒有交代。endprint
字號稅畝。根據(jù)記載,這次封禁共有14塊“淡”字號山場,皆位于休寧縣二十八都四圖“淡”字號山場的都圖位置,系安徽師范大學劉道勝教授考證并提供,在此特別感謝。。每一塊山場的字號土名稅畝都非常明確,且面積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塊為4分整,最小的一塊為4厘,總共19分73厘23毛。從稅畝來看,山場的面積不算大。
長養(yǎng)人。這次封禁系某宗族“長、義、和、瑞”四房的共同行為,從四房長養(yǎng)人名單來看,長房6人,義房35人,和房4人,瑞房26人,四房總共71人。又,除了義房1人以及瑞房3人之外,其他人員全部畫押。根據(jù)公議規(guī)條第八條“長養(yǎng)人名未畫押者不算”來看,4名未畫押者應當排除在了禁約之外。四房人員數(shù)目差距較大,這應當與各房的實際人口有關,否則對于承祖山場進行封禁,只要是宗族人員,理應都可參加。
頭首辦事。亦即規(guī)條中“長養(yǎng)頭”。長養(yǎng)人實際多達六十多人,但主要辦事者必須精煉能干,為此,禁約又“另議長養(yǎng)四房頭首辦事”者若干人。根據(jù)記載,四房皆有“長養(yǎng)頭”,其中長房1人,義房10人,和房2人,瑞房6人,總共19人,全部畫押。各房人數(shù)的多少,應當與各房長養(yǎng)人數(shù)的多少有關?!伴L養(yǎng)頭”的主要職責是什么呢?根據(jù)公議規(guī)條以及違禁記載信息來看,主要是巡山以維護山場安全,所謂“議託諸人,巡查照顧”。
封禁使費。封禁山場、舉行儀式以及日常管理等皆需要花費,為此規(guī)條第五條規(guī)定:“所用使費,俱要各長養(yǎng)及鍋頭人名墊付。”“收支總登”記載了四房墊付使費情況:
一收長房 陸 戶 計錢貳百四拾文
一收義房 卅肆戶 計錢壹千三百六十文
一收和房 肆 戶 計錢壹百六十文
一收瑞房 廿貳戶 計錢八百八十文
四共收錢 貳千六百四十文
又收上存錢 貳百○七文
從以上記載可得出三點信息:一是這里的墊付人戶數(shù)目與長養(yǎng)人名單存在差異,義房少了1人(戶),瑞房少了4人(戶)。前文介紹過,義、瑞二房共有4人未畫押,自然排除在禁約之外,實際上到了墊付使費時瑞房又有1人退出。二是各戶使費墊付是均等的,每戶40文,66戶總共收錢2640文,每戶的墊付使費不算高。三是在“收支總登”最后還加了一筆賬:“又收上存錢貳百○七文?!卑蠢碚f,同治九年十一月的封禁系首次封禁,為何出現(xiàn)了“收上存錢”呢?在這次封禁各號山場用度支出中,記錄了一項特殊支出:“支錢三百九十九文,補本年清明封禁山場?!庇纱丝芍瓉碓谕尉拍昵迕鲿r,該宗族組織過一次封禁活動,大概是當時的籌資不夠支付,因而在這次封禁時補支,而當時的余錢作為“收上存錢”一起納入了封禁使費之中。從上還可看出,同治九年十一月的封禁應當理解為首次正式封禁,而清明時的封禁實屬非正式封禁,因為有關禁約、規(guī)條、管理組織等在當時都沒有簽訂和成立。
封禁儀式。在徽州,封山育林一般都要舉行一個儀式。《畏齋日記》記載:康熙四十五年四月,婺源詹氏“支九色錢一錢三分三厘,充祠中演戲,立杉木禁”《畏齋日記》,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清史資料》第四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0頁。。除了演戲,婺源縣民間還有殺豬封山的傳統(tǒng),且一直延續(xù)到了20世紀40年代 婺源縣志編纂委員會編:《婺源縣志》第二十二篇《宗教·風俗》,檔案出版社1993年版,第529頁。,乃至今日《秋口鎮(zhèn)王村“殺豬封山”護山林》,“中國婺源網(wǎng)”(http://www.chinawuyuan.com),2010年3月24日。。祁門縣采用的也多為演戲封禁,如乾隆十二年祁門縣考祥堂等立議合文約即規(guī)定:“合三堂人等仗議同心,毋得私伐,照依禁約演戲。”《清乾隆十二年祁門縣考祥堂等立議合文約》,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 道光三年祁門渚口村申禁茶規(guī)碑文也規(guī)定:“演戲勒石,以肅耳目,以垂久遠。”《清道光三年四月祁門縣渚口村申禁茶規(guī)碑》,原碑現(xiàn)立于安徽省祁門縣渚口鄉(xiāng)渚口村東約半里大路旁。至于休寧縣,至今也流傳著殺豬封山護林的傳說卞利:《徽州民俗》,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不管什么樣的儀式,要么出于制造封禁聲勢,要么出于顯示協(xié)力封禁的決心,其目的皆為告知各色人等,禁止侵害。據(jù)《禁山簿冊》記載,同治九年封禁各號山場用度在歷年里最多,總共開列了15種(詳見表二)。這些支出盡管沒有明確指出用于封禁儀式,但從“道士禮”一項來看,這次封禁請了道士現(xiàn)場做法事。此外,木匠做牌、金銀香燭紙、水酒、紅燭之類的用品,顯然也與封禁儀式相關。由此來看,這次封禁采用的儀式大體上是:封禁之日,邀請道士現(xiàn)場做法事祭山,焚燒金銀香燭紙,之后將山場插牌封禁。邀請道士做法事的目的是祭拜山神,企盼林木成蔭。此外,這種儀式還帶有神秘感,往往更能震懾人心。還要指出的是,由于村落水口也時常遭到人為侵害,為此在同治十二年七月,“另集四大房公議,封水口上溪灘邊一帶草木?!边@次封禁支出中再次出現(xiàn)了“道士禮”,說明水口封禁與首次山場封禁一樣也請了道士做法事。除了這兩次之外,其他年份的封禁皆無此支出,說明對某個對象進行首次封禁時,請道士做法事應當是該宗族一貫采用的非常獨特的儀式。寓目所及,在徽州這種儀式尚屬首次見到。其他年份的封禁,是對以前封禁的延續(xù),有時又記作“加禁”,內(nèi)容可以簡單一點,但基本儀式依舊必不可少。這種每年都要舉行封禁儀式的做法,可能有兩種考慮:一是對山神和林木的敬重,二是在上次封禁漸漸被人淡忘的時候及時告誡各色人等,顯示宗族維護山林的持久決心?,F(xiàn)在所能見到的封禁合約,一般只能看到一次封禁,其后是否還要歷年進行封禁不得而知。此外,歷年山場封禁的時間,主要集中在二月和三月,亦即一年的春季來臨之際,也是山場苗木萌蘗發(fā)生之時,選擇這個時間應當具有很深的用意。
總體來看,整個封禁活動,舉行了隆重而獨特的儀式,簽訂了同心禁約,明確了權利和責任,籌集了封禁使費,成立了管理組織,至此山場封禁正式生效并運行起來。此外,從每年封禁儀式的舉行來看,該宗族對山場封禁非常重視,從中也可管窺徽州各地山場封禁活動的大體情況。endprint
二、鄉(xiāng)民違禁及其議罰
《禁山簿冊》尤為可貴的,是將歷年里的違禁與議罰等信息記錄了下來,這為考察山場禁約的效力以及民間日常生活糾紛的解決實態(tài)等提供了珍貴資料。為了便于考察,特將歷年的違禁及其議罰等信息統(tǒng)計如下:
從以上統(tǒng)計來看,自同治九年底正式封禁之后,各種違禁行為總共發(fā)生15次,分別為同治十年4次,同治十一年4次,同治十二年3次,同治十三年4次。其他年份沒有記錄。
從違禁人來看,15次違禁中共有5次為本門長養(yǎng)人,其中又有3人為長養(yǎng)頭。10次為外姓人違禁,涉及胡姓、程姓、朱姓、吳姓、陳姓??梢姡还苁莵碜宰鍍?nèi)還是族外,只要違禁,定行議罰。
至于違禁內(nèi)容,包括竊掘春筍、違禁刈草、違禁斫篠柴、違禁伐竹、違禁打決明(子)、違禁清明山、違禁割攔藤和楊柳等。只要是封禁山場一草一木,皆在保護之內(nèi),任何人不得侵害。
至于違禁處罰,公議規(guī)條有嚴格規(guī)定:“本家內(nèi)外人等不得入山侵害,如違罰銀肆兩。”根據(jù)實際違禁議罰來看,這樣的規(guī)定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15次違禁罰錢中,單次最多的是同治十二年三月初六日,本門長養(yǎng)頭兆祚在石壁磡做風水失火,公議罰錢2800文。單次罰錢最少的,系同治十二年二月十六日程蓮花子悮侵小西坑,僅罰大錢700文。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七日,本門長養(yǎng)頭宜賓再侵塔坑西斫篠柴,由于是再犯,因而罰錢3000文。如此看來,即便是再犯,也與規(guī)定的罰銀四兩(按,在清末,1兩銀子大約折換錢1000—1500文)存在不小差距。如此做法,在封禁后第一次違禁,亦即同治十年二月二十五日議罰“松蘿胡五壽”之后,該宗族做出了相應解釋:
茲於集聚長養(yǎng)山場之日,公議違例者,定罰白銀四兩,決不徇私。拿獲之人,因伊苦不勝言,央人到所再四求情,是以大眾睹之情形,心屬可憫,且又姑恕初犯下來。
(今后)不論本門內(nèi)外人等違例者罰項,毋得以此成規(guī),荒廢山場,是以大眾當日特白。
可見,考慮到違禁人“苦不勝言”、“再四求情”、“姑恕初犯”等諸多人情和關系,實際議罰時難以做到嚴格遵照禁約規(guī)定,只能“酌情議罰”。該宗族也意識到了這么做可能導致禁約效力弱化的潛在危險,為此又特別申明:今后“毋得以此成規(guī),荒廢山場”。就是說,還是要嚴格遵照禁約規(guī)定進行議罰。盡管如此,但根據(jù)此后歷次違禁議罰的實際情況來看,這次特別申明還是沒有得到嚴格遵守,禁約規(guī)定與實際議罰二者之間發(fā)生了背離。實際上,中國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擺脫不了血緣、親緣、地緣、業(yè)緣等諸多關系網(wǎng),日常事務和問題(包括日常糾紛)的處理往往也得通過這些關系網(wǎng)來完成。由此來看,禁約規(guī)定與實際議罰的背離,一定程度上恰恰反映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文化特性。將罰銀規(guī)定的很高,主要用意是為了警示他人,但實際議罰還是要考慮到方方面面人情世故的因素。15次違禁議罰都是如此,而對吳坤的議罰,“公議恕其貧苦”,最后實際只收了“二百文”也未強求。要提醒的是,“酌情議罰”在徽州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例如雍正五年,王小法伙同他人盜伐家主杉木4根,被發(fā)現(xiàn)后,“身知罪大,懇中寬容”,最后“蒙家主姑念頑蠢無知,令身賠償木價,照禁罰戲”了結(jié)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一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頁。。又如同治五年,歙縣古巖寺僧瑞林砍伐仇姓墳山蔭木,被發(fā)現(xiàn)后,“自知獲罪,今踵門懇求”,最終獲得仇姓諒解,“從寬究辦”《清同治五年二月歙縣寺僧瑞林立服據(jù)》,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 。
此外,公議規(guī)條還規(guī)定:“長養(yǎng)內(nèi)人名侵害者,定行倍罰。”從對本門長養(yǎng)人的罰錢來看,這項規(guī)定也沒有兌現(xiàn)。其中只是對三個長養(yǎng)頭違禁議罰略高,每人初犯時皆一次性罰錢2000文,這與外姓人初犯議罰最多者相同,根本談不上“倍罰”。再犯時議罰,倒是超過了外姓人再犯罰錢。由此可以看出,議罰一定程度上堅持了內(nèi)緊外松原則,大體上做到了“猶兾情不徇私”。
在歷次違禁處罰中,有兩項支出記錄值得注意。一是“紅燭”。根據(jù)記載,購買紅燭主要用于議事時照明。二是“賞手”。這項支出主要用于獎勵那些將違禁者拿獲之人,或者是向宗族通風報信之人。這里的拿獲人,有的記為“本門長養(yǎng)”某某、“本門”某某、“本門長養(yǎng)頭”某某,有的直接記作某某,從具體人名來看,主要還是長養(yǎng)人或長養(yǎng)頭。由此來看,對于封禁山場,每一位長養(yǎng)人都有義務維護之。此外,每次用于賞手支出的具體數(shù)目多少不一,看似很隨意,其實不然。通過比對每一次罰錢數(shù)目即知,歷次賞手支出,無論人數(shù)多少,都是本次違禁罰錢數(shù)目的一半(包括加倍罰錢),獎勵的力度相當大,誠可謂獎罰分明。賞手現(xiàn)象,在其他地方也存在,例如乾隆元年祁門縣道榮公等房立議山林合同即規(guī)定:“倘有人來報者,謝銀貳錢?!薄肚迩≡暾缕铋T縣道榮公等房立議山林合同》,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
山場封禁時的資金運轉(zhuǎn)情況也非常值得關注。從前文介紹來看,在同治九年封禁時,四房每戶按錢40文標準集資用于封禁活動開支,加上“收上存錢”,兩項總共有錢3847文,其后幾年再也沒有重復集資。那么,以上封禁集資夠使用嗎?根據(jù)下文表二對六次封禁開支統(tǒng)計的結(jié)果來看,顯然是不夠的,六次封禁總共支出錢7019文。此外,禁山簿還記載了同治十二年二月“支錢五千文,貼保長戲一本”。兩項相加,總共支出錢12019文。那么,這就存在一個疑問了,這些錢來自哪里呢?通過對表一違禁罰錢及其開支情況進行考察之后即可找到答案了。15次違禁共罰錢25300文、洋2元,減掉賞手12次支錢7490文、洋1元,以及購買紅燭8次支錢187文,15次違禁議罰還剩錢17623文、洋1元。再加上原始集資,顯然完全夠支出了,不僅如此,而且還有一定剩余。由此來看,在徽州封禁山場的使費成本應該不算太高,在沒有特殊情況發(fā)生之時(如因違禁而引發(fā)訴訟官司),基本上可以通過違禁罰錢來維持山場封禁活動的歷年運轉(zhuǎn),做到“以罰養(yǎng)禁”。
最后,再來看山場封禁的效力問題。明清徽州,各地封山育林總體上有兩種方式:一是私下封禁,《禁山簿冊》記載的即是;二是請官示禁,亦即主動向官府申請給示,勒石封禁。這兩種情況在徽州都非常普遍,只是后者邀請了官府的力量介入,明顯增強了封禁的威力和效力。從《禁山簿冊》記載的情況來看,該山場封禁具有很強的效力,15次違禁全都接受了公議罰錢,沒有恃強不遵導致糾紛激化的現(xiàn)象發(fā)生。這也說明,私下封禁同樣具有很強的約束效力,它既可將潛在的侵害消弭在萌發(fā)之初,也可將實際侵害造成的糾紛化解在告官之前,對于維護鄉(xiāng)村社會秩序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這種糾紛解決方式,完全是民間私下的解決方式,不需要紊煩官府,起到了將日常糾紛限制在民間解決的良好效果,誠所謂“官有政法,人從私契。兩共平章,書指為記”張傳璽主編:《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16頁。。endprint
三、封山育林下的鄉(xiāng)村生活
封山育林是鄉(xiāng)民的一種生存發(fā)展方式,因而以上介紹的封禁與組織、違禁與議罰等一系列活動,其本身就是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一種重要形態(tài)。除此之外,《禁山簿冊》還透露了其他諸多的日常生活信息。
首先,來看山林經(jīng)濟生活及其贏利的情況。
休寧縣是一個典型的山區(qū),盛產(chǎn)松杉柏竹柳楊等諸多植木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五《食貨·物產(chǎn)·木竹之屬》,第107頁。?!靶輰帪榛罩萁h,有高山浚川,長林沃野,居民之稠,物產(chǎn)之夥,在他縣右。”弘治《休寧縣志》卷一《風俗形勝》,《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29)》,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468頁。尤其是“休寧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yè)。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難窮”(宋)范成大:《驂鸞錄》,乾道癸巳嵗正月三日,浙江鮑士恭家藏本。。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豐富的山林資源,促使山林經(jīng)濟成為休寧縣主要經(jīng)濟形式之一。日常生活中,鄉(xiāng)民多以養(yǎng)山種樹為業(yè),并通過對外發(fā)賣獲得經(jīng)濟來源。早在宋代,就有了這方面的記載:“休寧俗,亟多學者,山出美材,歲聯(lián)為桴下淛河,往者多取富?!贝疚酢缎掳仓尽肪硪弧吨菘ぁわL俗》,第29頁。降至明代,“杉、漆、桐油……而休寧一縣多產(chǎn)于西北鄉(xiāng),杉利尤大,凡種以三十年為期,斫而販之,謂之杉羔,動以數(shù)十萬計”弘治《休寧縣志》卷一《物產(chǎn)》,第476頁。 。
根據(jù)《禁山簿冊》記載,從宗族層面來看,封禁山場是為了“供課奉公”、“奠宗保祖”;從實際層面來看,其實就是希望通過維護山場林木柴薪,為各房人戶乃至宗族活動提供經(jīng)濟來源,正如公議規(guī)條所指出的:“山場日后樹木成蔭出拚,照稅均分,或議公用?!?/p>
一般而言,林木從種苗到成材,大體需要20-30年左右的時間,這期間山場中的雜草柴薪還可以當作柴伙出賣?!督讲緝浴肪陀羞@方面的記載:同治十二年三月,“公議將兆祚失火所燒之柴拚于眾支丁,計錢乙千文,金海處收訖”。“小西坑出拚小松樹一根,計錢一百四十文?!薄捌咴率?,收柴竹錢三百六十文。”柴伙變賣獲得的收入既可作為封山紅利,也可以用來開展宗族活動。例如在同治十三年三月,“本門出拚大小西坑柴薪山價洋捌拾柒元整,其洋另有公賬,除分長養(yǎng)辛資、鍋頭外,余有錢洋十排官事之費?!本褪钦f,這次變賣柴伙獲得了洋87元,其中一部分作為紅利分給了“長養(yǎng)辛資、鍋頭”,另一部分則專門用在了宗族所承擔的差役上——“十排官事之費”。
以上文字記載,還透露了一項重要信息,即封禁山場的利潤問題。一是關于杉木的價格。禁山簿記載:“出拚小松樹一根,計錢一百四十文,”這也只是“小松樹”的價格。二是關于柴薪的價格。根據(jù)記載,大小西坑總共有8塊地,山場稅畝共有11分40厘13毛。這塊面積不大的山場所產(chǎn)之柴薪竟然賣到了“洋捌拾柒元整”,這還不包括杉木的價格。由此可見,晚清時期山場養(yǎng)護的利潤相當可觀,已成為鄉(xiāng)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正因為如此,方才促使徽州各地普遍開展封山育林之類的活動。
其次,來看日常生活糾紛及其解決的情況。
休寧縣向來民風淳樸,宋代以來,“新安山水,天下之奇觀也。休寧當其中,一州清淑之氣於是焉,鐘故視他邑為最勝。其民雅馴,其俗簡易,官于此者,無爭辯文書之繁?!焙胫巍缎輰幙h志》卷一《風俗形勝》,第468頁。降至明清時期,休寧縣“西北之民多樸野,東南之民多智巧,而其尚勤儉務耕商,聞苦節(jié)則樂道,見不義則羞,為此又一邑之通俗也”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一《疆域·風俗》,第42頁。。然而,這些文字純屬官方表達,民間實踐往往并非如此。休寧縣原本“人稠地狹”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一《疆域·風俗》,第43頁。,尤其是到了明清時期,鄉(xiāng)村的生存資源和發(fā)展空間越來越有限,由此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一些矛盾糾紛也就在所難免。從本文來看,正是由于封山育林的利潤相當可觀,再加上一些鄉(xiāng)民的生活相當窘困,方才導致當?shù)厣搅旨m紛沖突頻發(fā)不斷,而這也成為了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禁山簿冊》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原始記錄。15次違禁中,除了同治十二年二月十六日程蓮花子“悮侵小西坑割攔藤”、三月初六日本門長養(yǎng)頭兆祚“做風水失火”之外,其余13次皆為主動違禁侵害;此外,在違禁人中甚至有2人再犯,3人為長養(yǎng)頭。從侵害的對象來看,這些違禁行為應當沒有給山場造成過大的損害,更多的是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生活用品,如菜蔬類、草藥類以及柴伙類等等。
然而,盡管侵害不算嚴重,但若以一次罰錢1500文來計算,違禁人的違禁成本其實并不低。若以索面每斤60文計算(見表2),1500文將近可以購買25斤索面。這對向來儉樸且缺糧的徽州人來說,還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也只是違禁罰錢這一個方面的支出。從我們見到的諸多案例來看,違禁人一旦被拿獲,如果不想被告官,就必然會四處托人求情說和,得到封禁方同意后,一般還要簽立一紙甘罰合約。例如祁門康、凌兩姓在雍正八年共同簽立了禁捕河魚束心合約《清雍正八年二月祁門縣康協(xié)和等申飭禁捕河魚立束心合同文約》,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40年后鄭有富擅自入河取魚以致違禁,在中見人撮合下,最終立下一紙甘服合約得以解決嘉慶《謄契簿》,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此類記載不甚枚舉。其實還不是如此簡單,這里的托人說和需要錢,簽立甘罰合約也需要錢。據(jù)嘉慶年間休寧縣一冊《訴訟公支賬目》記載,請托中人需要支付點心錢、謝勞酒錢、謝勞錢等等,路途遠者還要支付路費、住宿費之類。其中,一次“謝勞中人辦酒儀,計元銀貳兩一錢”《清嘉慶年間訴訟公支賬目》,原件藏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 。
封禁一方看似純粹得利,其實不然,也需要付出相應的人力和物力。《禁山簿冊》對于違禁事項的解決并沒有詳細記載。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資料來看,即便是封禁方拿獲了違禁人,但最終的解決往往也不容易。如果是同一宗族,相對簡單,否則就相當復雜。其大體解決的方法,一般都要通過向違禁人所在宗族或約保下一投狀,請求給予現(xiàn)場查證并解決。如康熙四十年二月初三日,婺源縣段莘人盜砍了一山之隔的慶源詹氏樹木,詹氏即于初四日“修書一封,狀三張”令人“下與段莘約內(nèi)”《畏齋日記》,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清史資料》第四輯,第215頁。,亦即將投狀遞交到了侵害人所在的鄉(xiāng)約。投狀也不簡單,不僅需要派人去遞交,還要支付托狀錢等。如康熙四十二年六月初八,詹氏“因桃源人盜砍本族桃源深塢山木,眾議至伊約(即鄉(xiāng)約)投詞。身(即詹元相)充色銀一錢四分、儀一叔充一錢二分托狀錢,秀三兄同何富九去投”。這次投狀發(fā)揮了作用,四天后,“桃源人求情,償樹命一兩六錢,外安奠封山,俱依議”《畏齋日記》,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清史資料》第四輯,第245頁。。由此來看,一旦違禁,對當事者雙方都不輕松,一系列繁瑣事務和費用開支將會接踵而來。endprint
以上還不是最麻煩者,一旦違禁人恃強不服,整個糾紛將會趨于復雜化。一般來說,只要違禁人恃強不遵,面官呈控也就在所難免,緊接著當事者雙方不僅正常的生活全部被打亂,而且還會引發(fā)一系列組織參加訴訟之類的簽約活動。按照徽州人的做法,首先勢必要簽立一個同心合約共同赴訟,其次要籌集經(jīng)費以支付官司,此外還要議定打官司之人、收費之人、管賬之人等等相關論述,參見鄭小春《清代徽州的民間合約與鄉(xiāng)村治理》,《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這些活動不僅打亂了原本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是還需要支出大量的訴訟費用,嚴重者甚至可能造成傾家蕩產(chǎn)如清中期歙縣鮑士偉,本來“家素饒”,其父與家仆因盜葬事“訐訟不休,久之雖得直而家以傾”。參見嘉慶《棠樾鮑氏宣忠堂支譜》卷二十一《傳志·鮑君文玉傳》,清嘉慶十年刻本,安徽省圖書館藏。?!督讲緝浴酚羞@方面的記載。同治十三年三月,“又出拚大小西坑杉木價洋,因與松蘿門胡姓為山爭訟,另有公支賬目,概不在此”。盡管沒有明確指出這場官司需要多少錢,但根據(jù)前文介紹的“出拚大小西坑柴薪山價”以及“小松樹一根”的價格來衡量的話,這肯定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支出,因為杉木的價格顯然要比柴薪和小松樹高的多。還要指出的是,這筆“出拚大小西坑杉木價洋”是否夠用,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關鍵要看官司是不是順利,否則就是一個無底洞。
總的來說,實際中違禁的成本相當高,給當事者雙方都會帶來不小的費用支出,更為重要的是,它打破了鄉(xiāng)村社會原有的生活秩序,增加了鄉(xiāng)民日常生活負擔,造成了當事者雙方社會關系的惡化,嚴重者甚至還會導致地方社會民情丕變關于此,在清末徽州知府劉汝驥對六縣所做的民情調(diào)查報告中即有記載。參見(清)劉汝驥:《陶甓公牘》卷十二《法制科》,清宣統(tǒng)三年安徽印刷局排印本。,等等。要言之,一旦違禁,結(jié)果勢必難料,對于當事者雙方來說似乎都不是贏家。也正因為如此,方才促使糾紛發(fā)生后,大多首選私下罰錢的方式來解決,盡管成本也不算低,但相較于打官司而言仍然要廉價得多。而這大概就是徽州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糾紛解決的基本實態(tài)了。
最后,來看日常生活用品及其價格的情況。
《禁山簿冊》將六次封禁開支的各種用品信息記錄了下來,為考察晚清休寧縣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價格等提供了原始資料。為了便于分析,特將六次封禁的開支用度信息統(tǒng)計如下:
根據(jù)以上統(tǒng)計可以看出,歷年封禁用品共有15種,大體上可以分成三類:一是封山用品,如木牌、鐵釘、賬紙;二是儀式用品,如金銀香燭紙、紅燭、水酒;三是酒席用品,如豆腐、水酒、亥(即豬肉)、油、索面、油豆腐、水腐、鹽、腐干、柴伙。
根據(jù)分類可以看出,首次舉行封禁儀式時最為隆重,購買用品最多,花費也最高,且請了道士現(xiàn)場做法事。其后,道士做法事省略,但必要的儀式還是需要的,諸如焚紙、插牌封山之類。根據(jù)每次封禁記錄還可看出,封禁活動中管事者還要對一年一度的山場管理情況進行總結(jié),相關收支賬目需要盤賬核算,并將除支應余的錢“存匣”收存等。此外,每次活動結(jié)束后,相關的管事人員還要聚會飲酒。以上系列環(huán)節(jié),大體上可以為徽州的山場封禁活動提供一個參考。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封禁用品在記錄開支時還標注了數(shù)量,這為計算相關用品的單位價格提供了可能。相關用品的單位價格,表2已做統(tǒng)計,不再贅述??偟膩砜?,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是木匠做牌、鐵釘2項,盡管可以計算出它們的單位單價,但彼此存在差距,這可能與它們的尺寸大小不同有關。二是豆腐、水酒、賬紙、水腐、腐干5項,相關數(shù)量標注得很清楚,可以準確計算其單位價格。三是(菜)油、索面、亥(油)3項,盡管單位價格不能準確計算,但每一次的上下浮動范圍不算大,因而大體上可以計算出其單位價格。四是金銀香燭紙、紅燭、油豆腐、鹽、柴伙5項,由于沒有標注數(shù)量,因而無法計算單位價格。五是道士禮,兩次支出差距較大,不具有參考價值。
此外,從同一用品不同年度的價格中,還可以了解其價格波動的情況。索面的價格就非常典型。索面,是一種用手工拉成晾干的素面,又稱“墜面”、“掛面”,俗稱“長壽面”。休寧縣“山多田少,粒米是急,日仰給東南二江”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一《疆域·風俗》,第43頁。,因而“以休寧之田濟休寧之食恒患,供不敷求”(清)劉汝驥:《陶甓公牘》卷十二《法制科·休寧風俗之習慣·飲食》。。好在休寧縣出產(chǎn)小麥、大麥、筱麥等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五《食貨·物產(chǎn)·谷之屬》,第106頁,為此面類食品成為當?shù)厝酥魇持?。禁山簿?次對索面的記錄,其中5次有數(shù)量標注,由此可以計算出歷年的單位價格:同治九年為60文/斤、十一年為64文/斤、十二年為54文/斤、十三年為56文/斤、光緒二年為60文/斤??梢姡髅孀鳛橐环N日常主食,在同治九年至光緒二年的七年里,其價格呈現(xiàn)出由高到低再到高的波浪形的走勢。最高與最低單位價格相差10文。豬肉的價格也有波動,同治九年為120文/斤、十二年為112-120文/斤、十三年為160文/斤,最高與最低單位價格相差了48文。除了索面和豬肉之外,其他用品價格有的七年里從未波動,如水酒、水腐、腐干等。有的波動很小,如(菜)油。這說明,在這七年里休寧縣的日常生活用品價格總體波動不大,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較為穩(wěn)定。
還要注意的是,從封禁所用的菜品中還可以管窺當?shù)厝说哪承┥盍曀住v次封禁活動所用的菜品中最多的是黃豆制品。休寧縣自古以來盛產(chǎn)各種豆類,其中黃豆最為常見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五《食貨·物產(chǎn)·谷之屬》,第106頁。。這在封禁菜品中有體現(xiàn),具體出現(xiàn)了豆腐、水腐、腐干、油豆腐四個品種,說明黃豆制品是當時休寧縣鄉(xiāng)村餐桌上的常見菜品。歙縣亦如此,“寒素家風以蔬豆為常用品……市中所制豆腐,亦遠勝他處”(清)劉汝驥:《陶甓公牘》卷十二《法制科·歙縣風俗之習慣·飲食》。??梢婞S豆制品在徽州鄉(xiāng)村的一日三餐中占有重要位置,且一直延續(xù)至今。此外,徽州“土瘠民貧,俗尚儉”道光《休寧縣志》卷之一《疆域·風俗》,第43頁。??兿h鄉(xiāng)民“飲食極儉,米食不足,恒佐以麥食,肉食極鮮”民國《績溪廟子山王氏譜》卷九《宅里略二·飲食》,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安徽省圖書館藏。。黟縣“女子尤號能儉,居鄉(xiāng)者,數(shù)月不見魚肉”嘉慶《黟縣志》卷三《地理·風俗》,《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56)》,第58頁。。休寧亦如此,“休寧俗尚儉”弘治《休寧縣志》卷一《物產(chǎn)》,第476頁。,“女人能攻苦茹辛,中人產(chǎn)者,??诮^魚肉”萬歷《休寧縣志》卷一《輿地志·風俗》,明萬歷三十五年刻本。。這種尚儉習俗在封禁菜品中也可得到佐證,從歷次封禁記載來看,同治九年首次封禁用肉最多為5斤,同治十二年首次封禁水口用肉3斤,其他各年都在1斤或不到1斤,光緒二年甚至沒有用肉記錄,顯示參加封禁聚餐活動的人員范圍不大且十分節(jié)省,也說明當?shù)剜l(xiāng)民的生活確實較為儉樸。endprint
結(jié) 語
《禁山簿冊》為探討晚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實態(tài)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被稱作20世紀中國歷史文化第五大發(fā)現(xiàn)——近百萬件(冊)徽州文書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按歷史的本來面貌做綜合實態(tài)研究”周紹泉:《徽州文書與徽學》,《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條件。就日常生活史研究而言,徽州文書是一種典型的民間檔案遺存,不僅數(shù)量大、種類多、涉及領域廣,而且上起宋元,下迄民國,貫穿了整個明清時代,加之徽州地方豐富的方志、家譜、文集和碑刻等鄉(xiāng)邦文獻資料,從而為系統(tǒng)深入地開展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實態(tài)研究提供了極大可能。然而,目前盡管已有一些徽學研究成果涉及了日常生活內(nèi)容,但是自覺地使用“日常生活”概念專題探討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者卻并不多。本文在對原始文書《禁山簿冊》進行詳細解析的基礎上,嘗試通過封山育林這一視角來對晚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實態(tài)展開考察?;罩莸淖匀坏乩憝h(huán)境十分獨特,因而為了生存和發(fā)展,圍繞著山場林木所展開的一系列封禁與組織、違禁與議罰等活動,其本身就是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形態(tài)?!督讲緝浴肥窃诜馍接只顒舆^程中形成的原始文書資料,真實地記錄了同治九年至光緒二年期間山場封禁的組織、管理、儀式、成本、效力與鄉(xiāng)民違禁的議罰、賞手等諸多實態(tài),以及徽州鄉(xiāng)村的山林經(jīng)濟生活狀況、日常生活糾紛解決、日常生活用品價格等重要信息,透露了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空間、生活方式、生活習俗以及由山場林木聯(lián)系起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繁雜的瑣事信息,讓我們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近距離地感受了晚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圖景。
《禁山簿冊》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咸同兵燹之后不久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的重建實態(tài)。咸豐四年,太平軍正式兵入徽州,此后的十年里,徽州一府六縣處于頻繁戰(zhàn)火之中。《安徽通志稿》曾對“太平軍兵爭期內(nèi)皖省府州縣經(jīng)過兵事”安徽通志館纂修:《安徽通志稿·大事記稿(卷下)》,1934年鉛印本。情況進行過統(tǒng)計,其中徽州六縣,績溪縣和黟縣各15次,祁門縣和婺源縣各11次,休寧縣10次,歙縣4次,各縣平均達11次,高出安徽其它任何地區(qū)。持久拉鋸式的兵事,使得徽州地區(qū)深處水火之中,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破壞?!督讲緝浴贩从沉送尉拍曛凉饩w二年之間的鄉(xiāng)村生活狀況,正處于咸同兵燹之后不久的一段時間。對于兵燹,盡管《禁山簿冊》沒有提及,但封禁合約正文中諸如“在昔,森森喬木,實壯觀瞻;于茲,濯濯荒岡,更無顏色”之類的文字,似乎又透露了承祖山場一度因受到了影響而荒廢。山場荒廢不管是否是兵燹所致其實徽州田地荒廢與咸同兵燹關系極大,此類記載不絕于書,僅舉三例以管窺之。(清)馬新貽:《馬端敏公奏議》卷七《招墾荒田酌議辦理章程折》(光緒二十年閩浙督署??荆┯涊d:“兵燹之后,各省之中以皖南荒田為最多,其地方亦以皖南為最盛?!泵駠犊兿獜R子山王氏譜》卷二十《世傳六·農(nóng)人傳》記載:“同治初年,大難敉平,人口減十之八,田地荒瘠。”宣統(tǒng)《上川明經(jīng)胡氏宗譜》下卷之下《拾遺》(清宣統(tǒng)三年木活字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亦載:“自經(jīng)兵燹,山野荒蕪,邇來雖稍稍開拓,然視前時十一二耳?!?,但有一點則是可以肯定的,亦即封禁山場是一次宗族集體行為,實屬兵難之后宗族生活重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從《禁山簿冊》提供的信息來看,這樣的重建活動,主要還是山林經(jīng)濟生活的重建。從封禁的對象、組織、管理等情況來看,兵難前后宗族的山林經(jīng)濟生活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實質(zhì)性變化;從違禁的頻率以及所引發(fā)的糾紛來看,山林經(jīng)濟生活的重建過程顯然又不是一帆風順的。這也說明,在傳統(tǒng)生活環(huán)境沒有徹底打破的情況下,鄉(xiāng)村社會的生活方式、生活空間、生活觀念等就難以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督讲緝浴分皇且粋€縮影,從中卻可管窺兵燹之后徽州鄉(xiāng)村社會日常生活重建的一般實態(tài)。
(責任編輯:陳煒祺)
Abstract: "Record of Hillsides Enclosure" is the first-hand documents formed in the process of the activities, a true record of the organization, management, rituals, effects, fines and prizes of the prohibition during the ninth year of Tongzhi reign and the second year of Guangxu reign.The book reflects such information as local economy, living conditions, dispute resolution, prices of daily necessities and other information in Huizhou. The lifestyle, living space, living environment and human relationship formed by the geographic features provide a unique perspective for one to study the daily life of that period. "Record of Hillsides Enclosure" also reflects the reconstruction of regular life after the war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Keywords: "Record of Hillsides Enclosure" ; Late Qing Dynasty; Huizhou; Prohibition; Violatio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