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挽歌

蔣勛

初夏使島嶼有一種肉體上的興奮。

在花開到爛漫肆無忌憚的季節(jié)，掉落在地面上的花瓣，混合著濕熱的雨水，被炎烈的日光蒸曬，發(fā)出一種熟透的香味，一種熟透開始腐爛的氣味。

風沉重地垂掛在每一個慵懶不動的樹梢?；ㄈ~在腐爛中釋放的香味混雜著使人暈眩沉溺的毒素。

所以，島嶼的夏季，在蒸氳著濕熱的密林和繁茂的草叢里，有彩色斑斕的蜥蜴，呼吸著奇香如毒的腐爛，試圖使一個夏季都只是困倦、慵懶，都只是肉體官能上肆無忌憚地泛濫。仿佛溺斃在香味的毒癮中，他渴望終止思維，他渴望從迷懵魍魅的憧憬中升超到感官浮游的領域，渴望一種如死的亢奮，擁抱著熱烈的夏季，如死地睡去。

那是一則夏季的神話。

島嶼上的居民發(fā)現(xiàn)了密林深處，一種紫藍色的花，是比任何一種現(xiàn)存的毒品更劇烈的毒素。他們絡繹不絕，悄悄帶著工具，潛入密林中去。

他們看到耽毒的蜥蜴，全身發(fā)著紫藍色的毒光，轉(zhuǎn)動著超越現(xiàn)實視覺的小小的瞳仁。它們擁抱著、交配著，繁衍著一代又一代更為耽毒的后裔。它們生活著，它們的生活其實只是為了擷取更多一點的毒素，使它們的肉體在劇毒的喂養(yǎng)中更為美麗，閃耀著魅鬼的色彩和斑紋。

蜥蜴之外，蜘蛛、蟑螂，也開始耽嗜毒素了。

當島嶼上意識到毒品如日常糧食般從密林深處迅速向小鎮(zhèn)、城市蔓延時，嗜毒的嚴重性開始被保健和司法的機構重視了。

和耽嗜毒素的密林中的蜥蜴、蜘蛛、蟑螂一樣，城市中的男子、女子、老人和少年，也一致地耽愛起這使他們超升浮游于非現(xiàn)實界的毒品。

紫藍色的小花被大量采集，曬干，研磨成一種粉末狀的制劑，分別包裝在十公克左右的小盒中，被運銷到各個城鎮(zhèn)中去。

島嶼的商品經(jīng)銷系統(tǒng)，是近代人類歷史的奇跡。這個商業(yè)經(jīng)銷系統(tǒng)，曾經(jīng)被傳統(tǒng)保守的人士斥責為“不道德”的消費體制，將嚴重戕害島嶼的文化與精神。但是，不可否認的，島嶼在這奇特的商品經(jīng)銷系統(tǒng)中致富了。

島嶼迅速地成為世界上少數(shù)在經(jīng)濟的不景氣中繁榮而且富裕的地區(qū)。

因此，當人們看到訓練有素的商品經(jīng)銷系統(tǒng)，開始以毒品為經(jīng)銷主體時，人們都有一點矛盾，一方面他們知道島嶼將再一次獲致經(jīng)濟利益上的暴富，再一次引起國際間側(cè)目以視的經(jīng)濟“奇跡”。然而，同時的，人們當然開始意識到這些毒品制劑，將如何經(jīng)由這無孔不入的商品經(jīng)銷系統(tǒng)。把毒素行銷到島嶼和島嶼以外的任何一個地區(qū)。

夏季，日光如一種鞭撻。如果死亡終究是無可豁免的最終的宿命，那么，嗜毒與非嗜毒，也只是在無可豁免之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抉擇吧。

把城市的樓宇作為密林的話，那些攀爬、蜷縮在陰影中的美麗的島嶼族群，正打開十公克包裝的小盒，把紫藍色的粉末塞入鼻孔、耳朵、肚臍和肛門。他們?nèi)砣缁鹨话闳紵饋恚麄冊谌缢赖目簥^中擁抱和交配著，噴灑著嗜毒的精液和卵子。

“如果，這是最后一個熱烈的夏季……”

他們在瀕死時流下滿是毒素的淚水。夏季仍然沉重遲緩如一首哀傷的挽歌。

（選自《無關歲月》）endprint